君尽听了也不说什么,他想起了自己幼时的名字,那个时候,也曾有人因为他的名字说了些掉书袋的话,只可惜自己彼时尚幼,也没把那些话全给记下来,但他还记得“忠厚贤良,厚德载物”这八个字。
哥,你还记得我吗?
每次吃糖时,君尽总会呆呆的想着,那个有钱人家的小少爷,还记得自己这个淘气顽皮的弟弟吗?转眼之间已经过去了五六年,那个教自己识字念书的小哥哥,也该要成家立室了吧?
等到东万再次开口说话时,他的嘴边开始有了温柔的笑,那么亲切柔和,灿烂的犹如初升的朝阳一般,绚丽却又温和不伤眼。他变得多话,有时甚至是啰嗦,可是他自己却没有发觉,他执著的享受着自己的变化,只是对于大师兄的死闭口不提。而这时的君尽,已经练就了豪饮千杯的本事,虽然酒量很大,但是醉酒的次数反而渐渐多了起来,常常是郑家的下人用轿子将他从酒楼中抬回戏班子来。东万只是扶他回房,亲自用湿帕子细细的为他擦脸,却也不责怪他,但几次被师父撞见,自然是少不了狠狠的一顿打。
时间过得飞快,君尽终于有了登台的机会,虽然只是跑龙套,但到底也可以算是出师了,在戏台上的一举一动都让年青的君尽自豪不已,大师兄,你看到了吗?我也开始在台上展头露脸了,总有一天,这个台子会是我的!
彗星下了功课回到房里,心里闷烦透了,先生今日倒也没有教些什么新的功课,只是这几日用膳时见到父亲那严肃沉重的脸自己也快活不起来,总觉得父亲恐怕是要检查功课了。彗星的父亲是个沉默寡言的人,除去了每日的请安答话,彗星几乎没有跟父亲说过什么,但是现在父亲偶尔会主动问起他的功课,有时也会派人请他去了书房让他赋诗作文,只是结果多半是父亲不满意的。彗星知道,父亲是当年圣上钦点的状元郎,对自己自然是希望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只是彗星对这些八股骈文并无兴趣,如何肯用心去学?但父亲管教甚严,他即便心中有一个不愿意也只得乖乖的听话,今晚只怕是又要到书房去背书了。
他提起笔在案前漫无目的的随手写着一些诗句,丝毫没有注意到妹妹悄无声息的走了进来。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妹妹清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把彗星下了一大跳。“你无端端的在这里发什么呆?怎么写来写去,只得这么一句?”
“丽媛,你真是越来越没有规矩了,进兄长的房间也如此随便!”彗星有几分心虚的收起了书案上写的满满的纸,带着几分嗔怒回头看着调皮的妹妹。
“我是看你这么用功,不敢叨绕!”丽媛俏皮的笑笑,拿起了笔也写起那句诗来:“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这句话怎么看,都觉得凄凉,这快要过年了,你怎么突然想起了这句?”
彗星只是淡淡的笑,却也不答,走到窗边推开窗子,外面不知何时,竟洋洋洒洒的飘起了雪来,京城的第一场雪,恐怕也是他今生见到的第一场雪吧?
“东万哥,下雪了!”君尽惊喜地跑到院子里,伸出手去接那些晶莹的雪花,好不高兴。
“傻小子,接到手上还不都化了?今年的雪来的晚,看样子,要狠下一场了。在南边,没见过这样的大雪吧?”
“没有,只是听我爹提起过,我们家本是在东北的,我爹说,到了冬天,雪大的能把房子都盖进去!”君尽说着,眼圈就有几分红了,东万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臭小子,想家了吧?”
“我才没有!”君尽倔强的扬扬头,可是这带着几分哽咽的声音却泄露了他小小的心事。
东万笑笑,拍着君尽的肩,这孩子长得快,眼看着就要比自己还高了:“臭小子长大了!”
两人正说笑着,眼中隐隐竟含着了泪,东万看着窗外飘落不停的大雪,怔怔的,竟看痴了。
第 6 章
“你怎得现今才到?我们在这里可是等你了好久!”一个个子不高的男人从席间站起,浓浓的眉毛下,是一双带有鹰一般锐利目光的眸子,举手投足之间说不出的潇洒张狂,不是京城大少李玟雨是谁?
彗星拍打着自己肩头的积雪,皱眉扫平衣衫的褶皱,自己拾掇清楚了,这才抬头打量今日酒桌上的人物,除了一个陌生男子,其他都是自己平日里相熟的朋友。
“我来为你引荐,这是荣顺昌票号的二少爷,文政赫。”李玟雨回头看着那个大眼男子:“政赫,这是驸马府的郑弼教郑少爷。”
“在下表字彗星,文兄唤我彗星便是。”彗星恭敬的作了揖,那人笑着回了礼,一桌年轻人坐下畅谈饮酒,好不痛快!
酒席即罢,七炫和好友李志勋都已然有了几分醉意,玟雨让李家的小厮抬了轿子送他们回府,彗星和政赫都是骑马来的,自然也各自派小厮去牵马准备回府。玟雨悄悄地使了眼色,彗星便主动落在后面。
“这姓文的,是上个月刚到的京城,虽然以前不曾听闻文家,但是荣顺昌票号这些年可是来势凶猛,有钱能使鬼推磨,这文家二少爷最是值得结交。”
“你是说文府的钱值得结交还是文府的二少爷值得结交?”彗星打趣着玟雨。
“我是好心告诉你,你却当作了驴肝肺,罢了,你不听便罢!”玟雨不满的耸耸眉,信步走上前去。“政赫兄,兄弟就住在京城西边的猫儿胡同,你到了城西一打听便知,今日这场酒喝得痛快,改日兄弟做东,还望政赫兄赏脸。”
“玟雨兄客气了,政赫除到京城,只怕日后还多有叨扰,只要玟雨兄切莫嫌弃便是。”
彗星在后面看着两人装模作样的打哈哈,心中暗笑,只怕不出三日,这两人便会打得烫铁般火热了。彗星自与玟雨相识以来,虽然交往不过短短数月,但二人却摸熟了彼此的脾性,玟雨为人最是仗义大方,彗星亦是重义气之人,两人都深恶官场的勾心斗角,最恨功名虚利,因而十分投缘。眼下这行事做派隐隐带着几分慵懒随意的文政赫,给了他们相同的感觉——“随遇而安,蹉跎岁月”。
果然不出彗星所料,不出三日,京城李家大少爷便和荣顺昌票号的二少爷便天天厮混在一处,喝酒听戏,游船踏青,骑马打猎,京城中吃的玩的一一被他们享受一遍,自然,这样的好事,是少不了郑家的少爷郑弼教了。
这一日,郑弼教着人收拾了自家在城东的别院,请来政赫玟雨前来喝酒赏雪。原本这座别院乃是高祖皇帝的行宫,因为彗成公主自幼钟爱,所以先帝便赐予这座别院给了郑家。彗星的父亲并不喜欢这座别院,但彗星却爱这里的清幽,所以时常独自来这里消暑度假。
政赫玟雨到时,彗星正在房里写字,玟雨上来一瞧,原来是南唐后主的《虞美人》,政赫笑了:“这样的日子怎的却想起春花秋月?”他随手提起笔在旁边书了一首《江雪》,彗星看了,微微有几分讶异:“你的字,好似我一位朋友!”
“哦?”政赫起了兴致:“不知我可曾见过?”
“不过是个孩子,想必你不曾见过,不过这笔锋字润真真像极了!”彗星说着,心下不由得暗暗感叹:一个是阔家少爷,一个是卑贱戏子,毫不相干的两人难得有这样相象的字体。
“是个孩子?”政赫笑了:“那我可要见见,说不定他要拜我为师呢!”
“师?”这回是彗星笑了:“你若见着了他,只怕再没这想法了,不过小你两岁罢了,可是心智神情却跟孩子一般,你怕是要笑他蠢笨呢!”
政赫倒是混不在意,一味的对这个“孩子”感到好奇,玟雨拿着烫好了的酒过来,这才拦住他那不停歇的好奇心,跑到外间喝酒去了。
彗星浅尝了一口微微烫口的酒,看着政赫的笔迹发起呆来,年关渐近,他越发忙了起来,二人已有半个月不曾见面,也不知他那醉酒必哭的毛病改了没有,想到他无助的泪和纯真的笑,彗星忍不住弯起嘴角,真的,像个孩子一样。
满脑子正胡思乱想着,只听家童来报:“福庆班的君公子来了。”
“快请!”彗星听不出自己声音里那掩饰不住的喜出望外。
远远的,看着一个高高的身影穿过门庭廊桥,带着几分撇不去的孩童般的稚气,披着一件白色长裘的君尽便这样出人意料的走进了彗星眼中。
看着他冻得红彤彤的脸,彗星一面吩咐下人多添炭火,一面为他暖上一壶酒,直到看见君尽不好意思的望着自己身后的二人,这才记起自己正在招待朋友。
“来,我来介绍,这是我的一位至交,君尽。”他热情地向文、李二人引荐,又大方的拉君尽在靠近炭火盆的座位坐下:“这是李家大少爷李玟雨,这是文家的二少爷文政赫。”
君尽呆呆的看着自己眼前带着浓浓笑意的政赫,竟说不出话来。政赫也不开口,只是望着他笑。
“君公子生的好秀气,彗星有这样的至交却藏着不给我们认识,当真是小气!”旁边的玟雨眯起了眼睛,伸出手来做了揖,他饶有兴致的看着文、君二人,直觉告诉他,二人之间必有一场好戏。
“李少爷,文少爷。”君尽思绪被玟雨的话唤醒,恭恭敬敬的向二人行礼。
“是不认得我了,还是不记得我了?”政赫脸上的笑意愈加的深了:“忠载?”
君尽那双黑如子夜般的眸子里慢慢浮现一层水雾,他怔怔的看着政赫脸上带着几分得意的笑容,愈发的呆了。政赫倒也不以为意,上前来像小时候一样拍着他的脑袋:“几年不见,长高了不少嘛!”
“哥。”带着浓浓的鼻音,君尽终于忍不住了:“哥!”
第 7 章
“我前些日子放在书房的翡翠镇纸哪里去了?”彗星在房间里大声质问书童侍书,随即将桌上的纸洋洋洒洒扔了一地。“还有我昨日临的王羲之的那幅字又放哪了?几日不罚,你们胆子越发的大了,说了多少次,没我的吩咐不准进书房,我的东西又被谁动过了?”
侍书只是低头不敢做声,他知道主子今日心情不好,镇纸临字都不过是借题发挥,倘若此时据实以告,那对翡翠镇纸被他昨日送给了文公子,而王羲之的临摹正躺在地上,只怕更是火上浇油。
“不说话, 又是不说话!讲过多少次,若是委屈了,你只管说出来便是,难道我会吃了你不成?名字不予我知,身世不予我知,还有多少是我不知的?从来没将你当作下人看,只是把你当作孩子一般看待,岂料原来你不曾信过我!”
彗星乱发一通脾气后渐渐平静了下来,他看看一室的狼藉,无奈的挥挥手。“你先下去吧。”颓然的在椅子上坐下,怔怔的望着窗外的大雪出神。
侍书无声的退了出来,虽早对主子暴躁易怒的脾气习以为常,但是彗星像今日这般发了这么大的火还是将他吓的惊出一头汗。郑家家教极严,言行举止都谨遵老爷教导,“喜怒不形于色”,郑弼教性子虽躁,但胜在修养较佳,每每他人犯着了他的忌讳,他也只是自己窝火生闷气,鲜少呵斥下人摔书撕字,像今日这样不分青红皂白的狂发脾气,更是少之又少。
“小姐。”侍书见丽媛好奇向书房内张望,恭敬的行了礼。
“哥哥今日是怎么了?”丽媛小声地问道:“可是在外面受了谁的气?”
“小人不知,小姐还是等少爷火气消了再去见他吧。”侍书年龄虽小,但眼中却隐隐透露出一种超然的成熟,言行之间不卑不亢,谦虚恭谨却不自轻。
“我听说他进来新交了不少朋友,每日只是喝酒作乐,此事当真?”
“少爷与诸位公子赋诗作词,自然少不了酒乐助兴。”
“我昨日从父亲书房听到父亲有让他参加明年科考的意思,你要多劝他在外面小心才是,若是被父亲知道他又跟那些不爱读书的‘狐朋狗友’趣味相投,怕又要罚他了。”
“小姐的话,侍书谨记在心。”
丽媛不由的笑了:“跟着哥哥三年,你说话做事倒是越来越像他了,真的是滴水不漏,难怪他喜欢你跟着伺候。”
“是少爷调教的好。”侍书的脸上依旧是波澜不兴,放慢了步子跟在丽媛身后送她出了彗星的院子。
“现在才醒?”东万温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揉着浮肿的眼,君尽难为情地涨红了脸:“二师兄。”
“都快要晌午了,你快起来梳洗了,别让师父发现便是了。”东万的笑容中藏着浓浓的宠溺,这反而让君尽更加不好意思起来。
“下次不会了。”君尽起床披上衣服,上前拉住东万的手:“我发誓,真的不会了!”
“发誓?”东万戏谑的拧了拧君尽的鼻子。“你的誓都不知发了多少次了!哪一次出去喝酒不是被人抬着回来的?”
“这次真的不会了!”君尽见他不信,不由得急了起来。“真真的不会了!你猜,我昨天在彗星哥那里见到了谁?”
“又是哪个王孙公子?”
“是我哥哥!你记不记得,我曾经提起过的,小时候我在家乡曾经被文家从戏班子里买了去在府上当小厮?就是那个认我做弟弟,教我读书写字的文家二少爷,他来了京城呢!分别这么多年,我还以为他早忘了我,谁知昨日在郑府,他一眼就认出我了,他还是和小时候一样,让我叫他哥哥!当初说与你们听,你们都不相信,说什么我发白日梦,富贵人家的公子又怎样,我这个哥哥对我是不同的。”君尽只顾着自己高兴,滔滔不绝的讲起了与文政赫的久别重逢,天真的脸上洋溢着纯朴洒脱的笑容,浑然没有见到东万脸上隐隐露出的担忧。
“尽啊。”东万轻轻的叹了口气,打断了君尽的话:“穿好衣服赶快梳洗吧。”
“哦。”君尽见东万对他所说的兴趣全无,也不由得收住了话头,怏怏的打了水洗漱。
坐在镜前,君尽默默地拿起梳子,东万走到背后接过了梳子,替他梳起头发来,看着镜中君尽气鼓鼓的小脸,他忍不住笑了:“怎么?不让你说话,不高兴了?”
“没有不高兴。”他不耐烦地答复道,浓浓的眉毛却紧紧地锁在了一起。
“还说没有!”东万拍打着他的肩。“那镜子里嘴巴撅得可以挂油瓶的人又是谁?”
“二师兄,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和那些富家公子爷们来往太多,可是我交的这些朋友跟那些个纨绔子弟是不同的。”
“尽,你还记得大师兄么?”东万望着镜中君尽姣秀如女子般的容颜怔怔的出神,空洞的眸子里没有一丝神采,他的脸上依旧带着和平常一样的柔柔的微笑,但这样的笑容却在此刻刺痛了君尽的心。自从大师兄死后,东万不曾同任何人提起过他,就好似这世上从来没有存在过大师兄这个人一般,可是,他现在这样笑着提起了那个他最敬重最依赖的人,笑容温暖的好似可以融化窗外枝头那厚厚的积雪,虽然一如既往的平易近人,虽然一如往日的亲切可掬,但君尽却觉得,这样的他,让人感到陌生。
第 8 章
“如果还记得,就永远不要走上和他一样的路。”东万的声音沧桑而悠远。“做戏子的人,命中注定低人一等,要想好好保护自己,就锁住你的心,不要像大师兄一样,到最后什么都没有了,还固执的不肯放手。”
“二师兄……”
“你也不小了,大师兄是怎么死的,你应该也很清楚了。戏子是有钱人的玩物,他比谁都清楚,风尘堕落他是无可奈何,这是我们的命,可他最不该的,就是相信那些花言巧语动了心,若不是动了心,他也不会走得那么凄凉。”东万轻轻的托起君尽一缕黑发,在手心中细细的梳理着。“你还记得吧,从湖里找到他的尸身之后,一张草席卷了,一坯黄土埋了,荒野之外,乱石之间,坟前连一炷香火都没有。当日把他送入静忠王府的人,就是他心心念念最可信之人,可是在他被那个老畜牲折磨的只剩下半条命的时候,那个曾经对他许下过山盟海誓的人,连句话都没有传过,更不用奢望什么探望关怀。大师兄不是因为旁的,只是因为死了心,所以才走投无路去投湖,那个湖,是当日他们相识的地方,也许,大师兄想让自己的死,换那个人最后的一念吧,可是那有钱人家的少爷可能连他是死是活都还不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