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薄情的一张嘴!”安姓男子不由得大笑了起来:“改日我要约了珉宇出来吃酒,把你这‘惊坏东施吓死无盐’的精妙词句说与他听,你这样夸赞他妹子,只怕他要对你这个未来妹夫另眼相看了。”
“听你时常挂在嘴上,这李珉宇为人到底如何?”
“他?”安姓男子诡异的笑了:“你与他必定一见如故,喝酒闹事最是他的本领!听说前日里刚刚和东王府家的少爷大打一架,近些日子正在家里受家法呢!”
“听你这么说,我倒真的要早些会会我这大舅子了。”彗星也笑了起来:“你即与他相交,必然听说过李家大小姐的一二吧!”
“我倒是听珉宇提起过他的一个妹子,说她性格最是良善,但可惜自幼身体虚弱,也不知是不是跟你定亲的这位。”
“那便是了,你想想,以李家今时今日的地位,怎么回恪守当年的儿戏之言,招我这样的女婿?八成是这李大小姐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疾,这才便宜了我这样的人!”彗星轻轻哼了一声:“我便知道这李家不是我们郑家高攀的起的。”
这个面容清秀的郑公子便是当今太子太傅郑守城的独子郑弼教了,郑守城是当年圣上钦点的状元郎,迎娶了皇上嫡亲妹妹慧成公主为妻,虽然不过是在翰林院述职,但到底也是驸马爷,加之慧成公主又是皇太后最疼爱的嫡亲女儿,在京城中,人丁稀落的郑家也是极有声望地位的。但比及声名显赫的李家来说,就难免相形见绰,那李家老爷乃是当今国舅爷,二老爷更是皇帝身边的红人,所以李家在朝中宫内,都是最具盛名的。早年李家大老爷的夫人与慧成公主同时怀有身孕,两位夫人便玩笑作了娃娃亲,这便是前日里刚刚定下的弼教与李家大小姐李秀英的亲事了。弼教从未见过李家的大小姐,只是依稀听闻这李家小姐自幼多病,虽然心内一百个不愿意,但是到底是父母定下的亲事,也无可奈何。坐在郑弼教对面的男子,便是京城太守安老爷之子安七炫,因为自幼与弼教一同念的私塾,感情便也格外亲近,开口只称呼弼教的字“彗星”倒不叫其名了。
两人又说笑了一阵子,只听得外面一个脆生生的声音从远处传了来:“七炫哥,我来了!”
七炫闻言竟从凳子上站起身来,彗星心下奇怪,七炫并无兄弟的呀,这个男子是谁?
一个瘦高清秀的男子走了进来,只见他唇红齿白,肤如凝脂,额前一个小小的美人间,眉间一颗若隐若现的美人痣,犹如画中的仙子走进了尘世一般!一对星眸似笑非笑,朱唇带着三份笑意轻轻抿起,见了生人不由一愣,面颊泛起丝丝红晕,倒是害羞起来了。彗星不由心下赞道:“好一个如玉般的人儿!若不是先听到他的声音,倒真的以为是哪家的小姐女扮男装出门了。”
“彗星,我来为你引荐,这是我新近结交的一个好兄弟,君尽!”七炫大方的让这个君尽坐进席间,热情的为他介绍:“君尽,这是太子太傅驸马府的大少爷郑弼教。”
君尽笑着望向彗星,起身作揖:“郑少爷。”
彗星也笑了:“你既称七炫为哥,便叫我彗星罢了,这声郑少爷可真是生分了。”
七炫朗声笑道:“君尽,你莫见我这好兄弟生的俊雅便被他的样貌骗了,他可也是京城里小魔头一个,切莫与他亲近了,你跟着他,只有吃亏的分!”
彗星听了七炫的话,心下有几分不悦,虽然平素与七炫玩笑惯了,可是在生人面前,七炫说话一向有分寸的,怎的今日却如此随便?也不知这君尽会怎样看待自己?
君尽倒丝毫没有听出七炫的话外之音,他大大方方的端起了酒杯:“七炫哥的好兄弟便是君尽的好兄弟,君尽先敬慧星兄一杯。”
彗星听了这话,不由得喜笑颜开,端起酒杯与君尽碰了杯,吃了一杯酒下去,正要开口说话,却听得外间又有人问道:“安公子尚在?”
君尽一听这声音,脸上的笑意便立刻褪了下去,起身就要向外走,七炫一把拉住他,又将他按在凳子上:“安某尚在,敢问是何人相请?”
“小人不敢,小人是福庆班的,班主遣小的来安公子处请示公子,可知君尽何去?”门外的人毕恭毕敬的答话,声音细柔,倒像是戏子的声音。
彗星心下生奇,这戏班子找人,怎的找到君尽这里?区区一个戏子,也敢直呼君尽大名,这个戏班未免太目中无人了。看君尽神色紧张,好似与这戏班子有关,难不成……
“你回去告诉班主,说是我把他请来了,若要回去,我自然安排府轿送他回去,若是班主嫌弃安某挡了他发财的门路,安某自会将君尽的戏银送到府上。难不成我要请君尽吃个酒,也要先经了你们班主的意方可?”
门外的人显然是被七炫的话吓住了:“小人不敢,不过班主是见君尽年纪尚幼,又是初到京城不懂礼数,怕他怠慢了安少爷,所以让小人传话来,让他好好伺候安少爷,安少爷有事,自管差遣他便是了。”
“知道了,你回去吧。”七炫挑挑眉,朗声说道。
外面的人领了七炫的令,不敢说不,只得退下,岂料君尽按耐不住大声叫道:“五师兄留步!君尽与你一同回去。”话音刚落,便急急得站起身来:“七炫哥,对不住了,近日戏班子里事情繁杂,师兄弟们忙得手忙脚乱,我不能独在这里吃酒享福,原本就是来告诉你不能陪你吃这顿饭的,现在师兄找来了,我断没有让他独自回去的道理。君尽还是回去了,下次罚酒便是。”
彗星这才明白,原来这个君尽,是京城大戏班子福庆班新买进来的戏子,看来还不是红角,否则也不会这样怕班主了。有趣的是这样一个小小的戏子,竟敢驳了七炫的面子,扔下这满桌的酒菜走掉了。想到这里,彗星觉得有几分好笑,这个君尽是真呆很是装傻?罚酒?难不成七炫请他来是为了要罚他吃酒的?
“唉!”七炫目送君进急急离去,坐下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这样听风便是雨的脾气,只有吃亏的分!”
“吃亏?”彗星笑了:“连你安公子的面子都敢驳,他还怕吃亏?倒是七炫兄你对一个戏子这样有情有意,倒是让我打开眼界了!”
“君尽不过是个孩子,只是可惜今世没有投个好胎,屈身在戏班子那种风尘之地,难得他心智纯朴,只是不知道将来又要变成什么样子了。”
七炫说完,淡淡的叹了一口气,彗星的心没来由的一紧,竟也替那个眉清目秀的孩子可惜了起来,当真是一块美玉堕入淤泥之中了!可是这个一面之交的戏子将来是福是祸,又与自己何干?彗星摇摇头,何时开始这般杞人忧天的?世人各有福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自古其然,这个名唤君尽的孩子,虽然将来还不知又是怎样的命数,但是眼下却于自己毫不相干。
第 4 章
君尽匆匆赶回戏班子,班主自然是少不了给他脸色看的,中秋快到了,各个达官贵人家中忙着过节,戏班子自然就要忙着助兴,所以此刻戏园子里正忙得七荤八素。自从君尽被福庆班的班主买回的一年来,个子长高不少,眼瞧着这孩子越长越高,班主则越来越担心,再这样长下去,还怎么唱花旦?虽然一脸的天真无邪没变,可是吃这碗饭的,不是光靠一张脸就可以的,班主决定送君尽去唱小生。可是跟着师父演习了几个月,他常常趁师父一个不注意就偷懒跑出去混玩,再这个样子,如何得了?偏偏君尽又是个软硬不吃的性子,打了多少次,总也不听话,若不是当初见他年纪小小无处可去,又生得一副乖巧懂事的样子,怎么会从那个到了京城就散掉了的小戏班子里把他买回来?但这样不成器,将来又怎么登得了台面?
“师兄!”君尽看出班主一脸的怒气要发,连忙知趣的闪掉了,跟上一向最疼他的大师兄,又是端茶又是递帕子的。
“你又偷偷跑出去了?”大师兄笑得温柔。
“不是的!”君尽认真地瞪大了眼睛:“是跟安少爷一早就约好了的!可是咱们又这么忙了起来,我只好去跟他回句话。”
“行了行了,我知道你没有偷懒。”他带着几分宠溺拍拍君尽的肩膀。“不过总是这么混下去总不是法子,你二师兄今儿教你些什么?”
“扎步,打旗。”君尽的头低了下去,师父让二师兄教自己唱戏已经三个多月了,可是学来学去却总是这些。
“东万教你练这些必然有他的用意,你要认真学,虚耍些小聪明最是无益。”
“君尽知道了。”君尽端了茶碗要退下,没想到大师兄又叫住了他:“我屋里有东王府送来的糕点,你捡了喜欢的拿去。”
君尽开心的笑着应了,也不顾的手中的茶碗就跑着进了大师兄的屋子,茶水溢出弄湿了手,他却浑然不觉。
看着君尽高兴成那个样子,大师兄也不由得笑了,这小子,个子长了不少,年岁却跟那张小脸一样不见长,还是小孩子一样!
“小云!”班主的声音在院子里响了起来,一挑帘子走了进来:“还巧你没出去,今个儿静忠王府送了帖子,要你明日里去唱两出,我也不敢驳了老王爷的面子,你带几个师兄弟去走一遭吧!”一面说,班主拿出一张大红色的拜贴,烫金的大字直烧人眼
“这……”大师兄面露难色有几分犹豫。
“我知道你今晚还有两出,可是静忠王府咱们也是得罪不起的,况且是老王爷亲点的你,你就累一累,在京城里立足,还是广结善缘的好。” 班主一脸无奈的笑笑,抱歉的看着他。
“我知道了。”大师兄接下了帖子,不再多说什么。君尽看着大师兄一脸为难的样子,不由得有几分好奇,既然是老王爷亲点的,想必因该是相熟了的,大师兄又为何如此不安?
君尽的疑问很快就有了答案,到了第三日,大师兄被人从静忠王府给抬了回来。
之所以抬着回来的,是因为当时的大师兄已经几乎没有一丝气力了。静忠王府的奴才就那么把他抬进戏班子的院子里,丢下了两踮银子转身就走,君尽从来没有见过大师兄这样毫无血色双目无神的样子,唬得他呆呆的站在园子里一动也不动的看着,眼睁睁的看着几个师兄把大师兄抬回了里屋,班主请来了大夫为他把脉诊治了,也不再说什么。君尽怯怯的在大师兄床前守着,静看日出日落,大师兄却只是一味的昏睡,总也不起来。
东万一天要来好多趟,还亲自熬了参汤送了过来,他这样的热情君尽是万万没有想到的,在君尽眼中,孤言寡语冷漠黯然的二师兄从来不把何人放在眼中的,和师兄弟们也并不熟络,每天要赶场子的他能抽出时间到大师兄这里来看看,已经很不容易了,更何况是熬汤呢?
也不知是东万的参汤还是大夫的汤药起了作用,大师兄终于在昏睡了三天之后睁开了眼睛,看着紧张无措的君进,他努力的从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丝丝笑容:“君尽,吓坏你了吧?”
“大师兄,你真的醒了?我去叫二师兄——不,我去请班主——不,还是直接去请大夫来再给你瞧瞧吧!”
“君尽!”大师兄开口叫住了他:“我没事了,不用去叫人了。”
君尽看着大师兄憔悴的面容没有再说什么,端来早晨东万送来的汤在小炉子上热了,一匙匙的喂给大师兄,他心中有好多疑问,但见大师兄如此虚弱又不敢开口,在静忠王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人人都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闭口不提?为什么班主让他守在大师兄床前寸步不离?为什么……
正胡思乱想着,东万进来了,见到躺在床上的人终于睁开了眼睛,他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师兄,你醒了。”
大师兄抬眼看了看东万,轻轻地点了点头,他吃力的伸出手来,东万连忙迎上抓住了他瘦弱的手。
“我总觉得放不下, 所以无乱如何也要用最后一口气醒来看看。”
“师兄又说胡话了,日子还长着呢,什么最后不最后的?有什么放不下的,都不要操心了,你只安心养病便好。”
“你说的也有道理,我无父无母,无兄无弟,还能有什么放不下的?”
“师兄又乱想了,我不就是师兄的弟弟么?还有君尽,只怕他看你比亲哥哥还亲。”
大师兄又伸出另一只手,握住了君尽的:“是啊,有两个弟弟了。”他一面说着,两行清泪竟从眼中淌了下来,君尽这才真的是吓了一大跳,大师兄这是怎么了?
“东万,君尽父母虽尚在,但到底离京城甚远,你待他要像待亲弟弟一般。”
“师兄,我都知道,你先歇着吧。”
“东万,不要嫌弃师兄啰嗦,你要记住,漠然不一定比畅笑更能保护自己,寡言也不一定比多语更能掩饰自己,只要自己不看轻自己,谁都不能看轻自己。”
“师兄我明白,你好生歇着吧。”东万紧紧地握住大师兄的手,眼睛也渐渐的湿了。“你只好好养着身子便可以了,人生在世,有什么过不去的,师兄要想得开些。”
“君尽,你也一样。”他看着傻傻的站在身旁的君进,君尽鼻子一酸,也觉得想要掉下泪来,他用力握握大师兄的手,认认真真地“嗯”了一声。
“你虽然大了,可是心智到不见长,京城不比你家乡,人多事杂,你要自己护着自己,不能再贪玩偷懒了,你二师兄教的东西,你要好好学着。男人长大了就不能再掉眼泪了,你记住,不能随随便便就在外人跟前哭了啊,你可是大男人了。”
“大师兄,别说了。”君尽的话音中已经有了哭腔:“等你身子好了,再慢慢骂我。”
“傻孩子,我什么时候骂过你?记住,只要自己不伤了自己,谁也伤不了你。”
“我知道了,大师兄,我知道了。”君尽是真的要哭出来了,大师兄这是怎么了?说的话这么严肃,倒好像是在交代身后事一般,大师兄不会……
“我也累了,是该好好休息了,你们也回去歇着吧,东万,你熬的汤很好喝,明日再给我熬一碗。”
第 5 章
然而大师兄终究没有赶上喝到东万熬的汤,等到戏班子的人找到他时,他已经浑身冰冷僵硬了。
君尽无乱如何也不能相信大师兄是自己走进那湖中去的,他昨日明明说了要喝二师兄熬的汤的,想要喝汤的人怎么会这样结束了自己?
东万一直没有说话,他只是面无表情的站在大师兄的尸首旁边,好像对于眼前的一切早有预料一般,若不是他用力的紧紧拉住自己的手,君尽真的怀疑他是不是也和大师兄一样离开了自己。只是,二师兄的手,好冷。
用席子草草的卷了,郊外一个小小的坟头,最疼爱他的大师兄,就这样走出了君尽的人生。他狠狠地哭着,一路上拉着他的手的二师兄东万却连一滴眼泪也没有流。
从此以后,东万变了很多,他不说话,整日整日的不说话,君尽很怕他这个样子,可是自己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在和七炫彗星他们一起喝酒时,哭着躲进他们的怀中,但是酒醒之后,依旧要回到那个没有了大师兄的戏班子中。
君尽和彗星的交情,就是在这酒后的痛哭中渐渐熟络起来的。
君尽总觉得彗星那双温暖的手在替自己拭去脸颊上的泪水时,就好像娘亲的手一样柔软细腻,就那么轻柔的、细致的拭去自己的泪,好像也可以把所有的疼和苦一起拭去一般。
君尽不知道亲娘的手,究竟应该是怎样的,虽然在梦中,他也曾一次次深情的叫着“娘,娘……”可是梦醒之后,依旧是什么也不记得,连娘长得什么样子都没有记下来。
彗星最初只是觉得和君尽投缘,但渐渐的也开始觉得君尽虽然性格直爽莽撞,但自有其过人之处,每每坐下一起畅饮欢谈时,从不见他因为地位高下而扭捏虚谦,虽然读的书不多,却俨然有一番君子之风,真不辱没了他的好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