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丽媛心内乱了分寸,词不达意:“我也不知该如何说,我没有私定终身,可是……”她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思绪渐渐的清晰了起来:“可是我心里有人!我心里除了那个人,再也装不下别的!哥哥,你一向疼我,我不嫁,我不愿意嫁!”
彗星吃惊的瞪大了眼睛,看着满脸泪痕的妹妹,他万万想象不到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会从妹妹口中说出,婚姻大事,自然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自小在家教严谨的郑家长大的丽媛,竟说出“不愿意嫁”这样的话来!
“哥哥,你骂我也好,打我也好,我知道我不孝,我知道我不该说这样的话。可是丽媛不想骗哥哥,丽媛此生,是非他不嫁的!”
“他……”彗星的声音微微发颤:“是谁?”
“是君公子……”丽媛低下头,声音低沉了下去。
“胡闹!当真是胡闹!”彗星不耐烦地在书房里踱着步子:“你可知道他……你可知道他是什么人?”他突然定住了步子,猛地看向丽媛,如炬的目光让丽媛不禁打了个冷颤。“他可是知道了你的身份?”
“他不知道,我从来不曾在他面前露过半分口风。”
彗星仰头长长的呼了一口气,他无奈的看着泣不成声的妹妹,缓缓地开了口:“你可曾想过,君尽……他,与你,岂能有半分将来?且不说他是个戏子,即便他是个王孙公子,无财无爵无亲无故,父亲又怎么会答应你们?”
“我知道,我都知道……”丽媛抬起头来,清秀的脸上是两行令人心碎的泪:“可是,我管不住自己的心,这心里,思来想去的只是他。他是个戏子也好,路人也罢,哪怕他是个瘸子是个哑巴,不论他姓君姓朴,只要他还是他,我就不能忘了他。”
彗星沉默了,他该说什么好?丽媛的话,一字一句,都好似午夜钟鼓,重重的击中了他的胸膛,心内又苦又涩,又酸又痛,他捂住胸口,可是却至不住那深入骨髓的刺痛。
“他的心,可是和你一样?”
“我不知道。”丽媛幽幽的开口,眼中再没有往日那飞扬的神采。“他尚且不知我是女儿身,只是把我当作弟弟一般看待,但我知道,他待我,远远好过他自己的亲兄弟。”
“如果父亲真的要把你许配给他人,你又作何打算?”
“我……”丽媛没了主意。“还求哥哥为丽媛做主!”
“我为你做主?你三番两次的背着我做出这样的事,我要如何为你做主?!”彗星的火气又上来了。“倘若此事不是我来问你,你还打算要瞒我瞒到几时?天子脚下,皇城圣土,你生于斯长于斯,自然明白我们的婚事自己是做不了主的,却偏偏要去招惹君尽,倘或不是我发现了,你也要骗他一辈子么?而今他毫不知情,你可曾替他想过?若是被父亲发现了,你是他嫡亲骨肉他自然对你无可奈何,但君尽不过是戏班子里一个跑龙套的小戏子,驸马府可会放过他?这样的主谁能做得了?即便是圣上指婚,你以为他会擅开金口把自己的侄女儿许配给……”彗星不忍再说下去,但狠狠心还是咬牙开口:“一个街头市井之徒?”
“在哥哥的眼中,君公子只是一个街头市井之徒吗?哥哥朋友众多,但丽媛从来不曾见过哥哥把哪位王孙公子放进眼里过,且莫说交游结识,就连真心以对的也没有几个,可是对君公子,哥哥却是真正的坦诚相待。哥哥有的,总是想着要送去给他一份;他得了什么稀罕物,也不论是贵是贱,是多是寡,从来都不会忘了哥哥。君公子为人直爽,待人纯善,诚如文公子所言,乃是忠厚贤良,厚德载物之人,这样的人,除了身世背景,有什么是比不及这京城中靠着父祖之荫混世度日的酒囊饭袋?”
“你既然都知道他的好,却为何要将他卷入这深宅后院中来?那样的孩子,又怎能经得起朱门内不见血的屠戮?”
第 14 章
君尽在郊外的西山脚下等了许久,也没有见到立远的身影,不由得奇怪,难不成自己记错了地方?应该不会呀,西山半山的问溪亭,是立远在信里写的清清楚楚地啊,他特意早了半个时辰来到山脚,准备和立远一起上山,岂料等了这么许久,竟连个人影子也没见到。无奈之下,他只好自己先上山,或许是自己一时不察,立远已经到了问溪亭呢?
到了亭前,只见一个妙龄女子在亭内轻抚弦琴,身后站着一个小丫头,看样子是哪户人家的小姐在此赏玩休息。君尽见自己无意间冒犯了女子的清修,便连忙转身,意欲退下,可是却听得背后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光无故人。公子既然到此,为何不动声色便又匆匆离去呢?难道不会会故人么?”
故人?君尽心下大奇,哪里来的故人?但还是上前作揖道:“在下本是来此与朋友相会,无意间唐突了小姐,打扰了小姐的琴,还望小姐见谅。”
“不知君公子所等的人,是否与我相貌相似呢?”那女子停下琴,抬起头来看着君尽,神秘的笑了起来。
“你莫不是……”君尽绞尽脑汁的想了良久,终于记起这个面相相熟的女子:“你就是陶员外家的月下花仙子?”
“放肆!”那女子身后的丫头突然开口训斥道。“我家小姐乃官宦之后,岂容你这般调笑?”
“锦瑟,你休得无理。”女子淡淡的开口,仍目不转睛的看着君尽:“公子可还记得城隍庙外,许诺过的话?”
“城隍庙?”这回君尽是真的呆住了,眼前的这个女子,分明是那大半年前自己潜入陶家偷桃花时撞上的护花丫头嘛!怎么又会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呢?不管她是丫头也好,小姐也罢,跟城隍庙有什么关系?前些日子,自己只跟立远去过城隍庙呀?想到了立远,君尽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她!
“想必姑娘是立远的妹子吧!”君尽记得立远曾向自己提起过,他有一个双生妹妹,长得和他十分相像,今日这样一瞧,这个女子可不就是活脱脱的女立远么?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立远乃是驸马府上一个小小的书童,他的妹妹自然决不会是什么官宦之后,这个亭子里的女人似乎是认得自己,否则断不会无缘无故的提起那两句诗来,不是立远的妹妹,她又会是谁?
君尽本是个坦率大方之人,但此刻却也不得不小心查证了起来,他知道,京城之内,皆是贵胄王孙,自己一个失言不察,殃及的绝非单人一己。他自小离家,从小戏班到文府,跟着父亲颠沛流离,再被卖到京城的大戏班子,始终都在看人脸色过日子,虽然天性爽朗,放荡不羁,但逼于生活,倒也渐渐磨砺出细致善察的本事来。眼前的美貌女子分明是自己在陶员外家撞到的女人,但见今日她的妆容行束,理应是出自富贵人家,再回想当夜自己大胆行窃,无意被她撞到,她虽受惊却仍形色不改,可见是个见多识广的女子。试问区区一个管花的丫头,又怎么可能有如此胆色?细想之下,君尽知道自己当日是轻敌了,但是,这女子,究竟是谁?
亭内的女子淡笑不语,只是看着君尽英眉微皱,凝神沉思,那俊秀的脸上还带着几分孩童一般的纯真挚朴,微微一失神,便不由沉醉在他深如子夜的黑眸中……
那名唤锦瑟的丫头见二人相识不语,便轻轻一咳,这才是女子回过神来,笑着站了起来。只见她轻移莲步,走至君尽面前:“君公子真的是贵人多忘事,你可还记得,当日在城隍庙外应承过的,倘若我有个相像的妹妹,便要娶她回去么?”
“你?!……”君尽吃惊的睁大了眼睛:“你是……”
“不错,我就是那个驸马府的小书童,立远。”
“可是……”
“君公子还看不明白么?立远本是女儿身啊!”
君尽不再说话了,他只是不能理解的看着丽媛,心内细细回想着与立远的相见相识,难怪‘他’身上总带着几分女子的脂粉气,原来‘他’当真是个女人!一种被人愚弄和欺骗的感觉涌上心头,君尽的脸色渐渐难看了起来。
“君公子切莫生小女子的气,我并非有意相欺。”
“那夜桃花下的管花丫头,也是你么?”
丽媛愣了一愣,点头不语。
“那敢问在下现在可否请教小姐,小姐究竟何人,家在何处,又是因何作弄在下?”
“公子请信我,我并非有意欺骗。”女子眼中水气氤氲,教人忍不住心软下来。“我本姓郑,名丽媛,乃是郑弼教之妹。当日在陶员外府上无意与公子相遇,因不欲惊动陶府,故自称是陶府的丫头,半年前到哥哥歇息的别院玩耍,不期与公子重逢,因怕被公子认出,惟有谎称是哥哥的书童。再后来的事,公子都是知道的。”
“你是彗星哥的妹妹?”君尽又是大大的一惊,他万万想象不到,彗星也会骗自己,而这一骗,便是大半年。
“丽媛知道公子并非气量狭窄之人,多有得罪之处,还望公子海涵。”
君尽只是惊呆了站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哥,为什么他们都喜欢骗我?”子夜时分,残月消沉,面容清秀的男子幽幽的望着水中的月影,痴痴的问。
“有的时候,骗你可能是为你好。”政赫在心中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掬过男子披散在肩头的长发,柔柔的握在手中。
“如果真的为我好,就应该知道,我什么都不怕,最怕人骗我。”君尽回过头,惨淡的月光下,一双明眸格外的清亮。“哥还记不记得,小的时候,给我的那一只漂亮匣子?”
“那里面装了好些宝贝,都是我送给你的,玉石翡翠,奇珍异宝,你都小心的收着,没有拿出去当了换钱,也没有带回家送给弟弟妹妹,就连走的时候,也没有带走。我原以为是你不喜欢,可是你走了之后,我打开来仔细一瞧,里面的东西你都收拾的干干净净,该擦油的该打蜡的,都分毫不差,想必也是极喜欢的。”
“哥给的东西,我怎么会不喜欢?”他笑了,弥漫着水汽的双眼闪动着诱人的光彩。“只是我从小便知道,对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可千万不能起了欲念,那些值钱的东西,随便哪一样,我就是把自己卖了,也值不了那么多。倘若有一天,你突然讨厌我嫌弃我了,要把那些东西要回去,我又怎能赔得起?”
“傻小子,既然是我送了你的,又怎么会要回去?”政赫的心,酸酸的,他从来想不到,年纪那么小的忠载面对着自己喜欢的东西,要强逼着自己狠下心来不为所动,原因,竟是出于对自己的不信任。傻孩子,那些不过是身外之物,哪一样,都及不上你一根毛发,有了你,谁还会去看那些世俗尘物?
“哥,你别生气,我不是不信任你。”忠载好似读懂了他的心思,轻咬红唇,似乎在下定什么决心:“实话告诉哥,我是不信自己。小的时候,家里穷,总想着如果能饱饱的吃一顿饭该有多好。到了戏班子里,能吃的饱了,又想着如果能吃一顿肉该有多好。到了哥府上,跟着哥一起吃一起睡,穿的用的,都是弟弟妹妹做梦也想不到的好东西,又会贪心的想着,如果能这样一辈子都跟哥在一起该有多好。可是自幼爹爹教导我,做人切不可贪念过足,得着的时候,要常想想以后失去的日子,所以每次哥对我好的时候,我都要替自己以后打算着,不能太依赖哥,要不然以后一个人的日子,要怎么过?”
“忠载,你是怪我没有来找你么?”政赫声音微微颤着,他不想从忠载的口中,听到对自己的埋怨,可是今夜听他这样毫不掩饰的倾诉,又觉得自己好似从来都不曾真正的了解过这个单纯直白的小弟弟,只希望让他把心中所有的不快和伤感一吐而出,就算是对自己曾有怨恨,也盼望他能大方的说出口来。
“我不怪哥。”君尽回过头去,看着池中的水,瘦弱的肩头微微抖动。“我只恨自己心高福薄,痴想着做哥一生一世的弟弟。”
政赫轻轻拥住了忍不住抽泣的忠载:“谁说不是?既然认你做弟弟,你自然是我文政赫一生一世的弟弟。忠载,能不能告诉哥,当日究竟为何要不告而别?”
第 15 章
“哥还记得吧,六年多前,哥和我偷偷学唱戏,结果被老爷发现了,狠狠的打了哥一顿。”
“记得,怎么不记得?明明是我挨打,你掉的眼泪却比我还多。”
“后来哥被夫人带着去哥的外祖父家小住,哥走的第二天,我爹爹就到府上来接我回家。”
“等我回来,你们一家已经都搬走了,听你隔壁家的邻居说,是你们得了老家的资助,所以回家乡去了。我想你们本是高丽的贵族,得了家乡的资助也定然不会有假,所以就托人到高丽去打听你一家的境况,岂知文家的商队、票号,竟没有一个打听到你家消息的。”
“哥哪里能找到呢?”忠载轻轻的叹了口气,泪水顺着娟秀的脸颊滚滚落下:“起初,我也以为爹爹带着我们举家迁移是要回到家乡去,可是刚刚走出三日,爹爹找到一个小村子,便将我们安顿了下来,说是盘缠不够北行,所以先暂且住下。后来是娘发脾气骂我的时候我才知道,我是被老爷赶出来的,老爷本就不喜欢我,又看见哥偷偷跟着我学唱戏穿戏袍,只怕哥会败坏了学业,误入歧途,所以叫我爹爹把我领回去。老爷给了爹爹十两银子,让我们搬出南庄,此生此世,不要再回去。”
政赫不知道自己的心什么时候被揪得生疼,难怪自己疯了一般的找却总也找不到,难怪所有从北方回来的人都没听到过朴忠载这个名字,难怪当初自己痴迷于寻找忠载时,一向管教甚严的父亲竟不顾不问,任随自己耍性子发脾气。原来,逼走忠载一家的罪魁祸首竟是自己!
“后来,娘生病了,这一病,就是大半年,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当掉了,过冬的时候,我们连一床被子都没有,弟弟妹妹冻的抱在一起取暖,爹爹和我出去给村子里的人当苦工,一天挣二十个钱,只够给娘买药。弟弟妹妹每天都吃不饱饭,正好一个小戏班子经过我们的村子,老板见我们一家可怜,况且我当初又是练过两嗓子的,所以就给了爹爹五两银子,把我带走了。这一走,就是五年,小戏班也不过是个草台班子,一路卖唱一路北上,到了京城的时候,台柱子病死于风寒,我们这些戏子们命好的就被卖进大户人家做下人,运好的就像我一样被卖进了京城的戏班子,命贱的就净了身卖进宫里做公公。”
“那个时候,我真是怕呀。”忠载哽咽着,小声的追诉着如恍如前世般的往事“倘若我也被卖进宫里,今生今世,怕是再也见不到爹爹、弟弟妹妹和哥了,即便上苍垂怜得以重逢,我,还有什么脸面来见你们呢?好在那时被大师兄瞧见了我,他看我可怜,便求着我们老板买了我,所以我还能在京城里做个小龙套,跑跑腿混碗饭吃。若不是大师兄,我朴忠载是死是活都还不知呢!”
“你这大师兄,现下又在哪里?怎么我从没见过?”政赫闷闷的开口问道。
“死了。”忠载伸手擦掉脸上的泪,岂料竟是越擦越多。“我还来不及报答他分毫,他就死了。戏子的命贱,大师兄死的时候,连个送行的人也没有,老板还算大方,出钱请人给大师兄找了个坟头,逢年过节的时候,我和东万哥还可以去拜拜。有的戏子死了,直接用草席一卷一把火烧了,就可以一了百了了,也不知道我死的时候……”
忠载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政赫捂住了嘴巴。“傻瓜,不许你自己咒自己。现在日子过得好好的,想什么死不死的?哥还有好多话没有跟你说,还有好多地方没有带你去,还有好多东西没有送给你玩,你哪有时间这么早就去想那些不着边的东西?”
“是啊。”忠载含泪笑了,回头看着政赫,凄楚的笑容里隐隐含着倔强的坚强。“我还有好多想得的东西没得着呢。小的时候哥答应过我,要陪我享一辈子的福,我还没来得及享福呢!哥,你见多识广人面广,能不能帮我一个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