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园惊梦(上)————南枳
南枳  发于:2009年08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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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彗星睁大了眼,看着已然清醒的君尽,眼中隐隐带有几分失望,仍紧握着他的手:“醒了么?是我惊醒了你么?还困么?这院子里凉快,你接着睡吧,我就喜欢在这里坐着陪你睡一睡。尽睡着的时候,不会生气,也不会骂人,乖巧的不得了,真是讨人喜欢!”

  君尽听他仍未醒酒满嘴的胡言乱语,不由无奈的摇着头,唤来了侍书:“他今日究竟喝了多少酒?怎地醉成这般模样?”

  “今日是安少爷从家中拿来的几坛三十年陈酿女儿红,少爷一人就喝掉了一坛半,当时喝了也不见有何不对,想必是后劲足,故而出了酒楼酒意才渐渐上涌,现下仍是沉醉难醒。”

  “天色已晚,你们来回奔波也并非上策,若是不嫌弃,你们且在我这里挤一挤凑合一宿。彗星哥,你说好不好?”

  东万轻轻皱眉,心中暗道:彗星是醉了,心下不清不楚,怎地君尽也不明白了?虽说都是兄弟不分彼此,但彗星到底也是驸马府上的大少爷,软榻暖床惯了的,怎肯在自家硬炕冷板上将就?更何况,彗星不同于自己和君尽,他与侍书到底是主仆有别,君尽怎就丝毫不顾忌,想也不想便这般开口了呢?

  “公子言重了,侍书岂敢有不敬之意?不过我家少爷自幼在府上睡惯了,怕还是要送他回府方可。”侍书恨不得此刻便立马同彗星回府,怎奈彗星仍迷离着的一双眼舍不得从君尽身上移开。

  “回去做什么?在哪里歇下不是歇了?”彗星突然站了起了,一手仍紧紧牵握住君尽的手,另一只不在乎的空中乱乱的挥着:“咱们今晚就在这里挤挤歇下了!”他拍着东万的肩:“你不是舍不得我们睡你的床,要赶我们走吧?”

  东万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打落那只手道:“谁敢赶你郑大少爷?快去洗洗睡下吧,明日一早起来我们还要练功,你莫要缠的尽和你一同在这里发呆!”

  “那好,我和君尽挤挤,你就同我家侍书挤挤。”他不忘回头看着侍书:“还是你不愿和金公子挤着,自己想要回府去?”

  “侍书不敢!只怕折杀了我,倒让金公子委屈着了。”侍书连忙低下头去。

  “你把小孩子给骇住了!”东万又是重重一掌拍在彗星肩上,冲侍书笑道:“你既不嫌弃,就跟我来吧,莫去理你家那酒疯子少爷,有君尽在,他不用你忧心了。”

  侍书默默的跟着东万进了屋,临走前又不安的回头看了一眼,少爷还痴痴的拉住君尽的手傻笑着,君尽只是无可奈何的要哄他回房,侍书转身低头进了房,心中暗道:就是因有了君公子在,才越发教人难放心啊!

  

  第 37 章

  在君尽身旁躺下,彗星仍是说个不停,君尽只得笑着听他细细的说些莫明其妙的话,平日里那个审慎自律的彗星不见了,徒留一个絮叨如老妈子般的大男人。

  东万除了外衣躺下,听到侍书那急促不安的呼吸,不由笑了:“又不是黄花大闺女,你怕些什么?”

  “公子见笑了,侍书不过是担心我家少爷……”

  “我都说你大可放心了,你怎仍在此胡思乱想?”东万翻了身,背对着他:“君尽虽孩子脾气,但是这些分寸,他还是都有的,你怕的那些,决然不会的。”

  侍书好似安心了一些,可是说不出何故,他又多出了一份难言的忐忑,东万的话说得很明白,难不成原来大家都明白了么,那么挨着少爷躺下的那个人,尚明白否?倘使他明白,那么东万的话又是些什么意思?

  迷迷糊糊的想着,侍书不知何时也步入了梦乡,丝毫不曾留意窗外眼看就要亮起来的天色。

  彗星醒来时,已近晌午,他揉揉胀痛的头,打量着四周陌生的一切,昨夜里的记忆慢慢涌上心头,他不由的涨红了脸。

  一个十多岁的男孩进了房,见到坐起身的彗星抿起了嘴笑笑:“你醒了?侍书哥哥等你很久了呢!”他手脚俐落的倒了一碗茶来:“哥交代过了,你醒了要先喝这碗茶。”

  彗星接过来,原是碗醒酒茶,侍书听到响动已进来准备伺候着,见到散发披肩满脸潮红眼波流转的彗星,不由呆了一呆,再想见昨夜君尽必然也见到他这般模样,只在心中暗暗叹息,上前为他捧起鞋袜。

  “大哥,你来了?”院子里响起男孩清亮喜悦的声音,彗星已穿戴整齐,听到有客上门不由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出去。

  “怎么今日只你一人在家?”政赫的声音自外间响起,彗星惊了一惊,他万万不曾料到此刻政赫会来到朴家。

  “娘带着姐姐和有顺去城外的观云寺上香了,爹爹还没回来,哥让我在家守着。”

  “我们有天也长大了,都一个人在家独掌大局了。”政赫亲昵的拍拍有天的头,笑着指指桌上的盒子:“你去打开看看,喜不喜欢?”

  “笔墨纸砚?”有天惊喜的打量着盒子里的东西,眼中掩不住的开怀,又过了一刻,他小心的盖上了盒子,转过身来看着政赫:“大哥拿这些来是要做什么呢?”

  政赫心里紧了一紧,有天那那眼底的抑制和当初小忠载的推托如出一辙,明明是心下喜欢的紧,却又要强忍着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来。“这些是给你的,从明起你就可以去城南白先生的私塾去念书了,所以我总是该略备薄利的。”

  “念书?”有天眼中的欣喜再也掩饰不住,再看看那盒中的文房四宝,忍不住道:“这些都是给我的?”见政赫肯定的点头,他到底是个孩子,顿时再无疑虑,一把拉住政赫的手:“多谢大哥!多谢大哥!”

  “这些你都先收下,若是上了学还缺着什么,我再给你送来。”

  “大哥,不缺了,大哥准备的这般齐备哪里还缺得了什么?”有天爱不释手的捧着盒子,拿出那些笔墨一样样的细细瞧着,乐不可支。似是想到了什么,他又小心翼翼的收了起来,政赫看了不解道:“不是说喜欢么?怎的又收起来了?”

  “笔墨家里还有呢,哥前日里刚刚给我了一套,哥说了,做人切忌贪心,大哥送来的这些东西是我们好福气遇上了大哥这般的好人,但如若享用惯了便要发起贪念了,所以这些都要他准了才许用。”

  政赫愣了一愣,看着有天:“他平日里还教导些什么?”

  有天顽皮的笑笑:“哥教导的好多呢,有饭吃时只能吃半饱,有好吃的只能吃一两口,有喜欢的只能远远的看着,有想要的东西只能放在心里不许让人知道。”

  政赫再笑不出来了,他知道或许年幼的有天还不懂为什么忠载会有这般奇特的“教导”,但他心下却明白这近似修行的“教导”后隐藏的,是忠载无数次被遗弃和伤害的往事。

  “那有天有什么想要的,放在心里不敢让人知道?”政赫强扮着笑颜,捏捏有天的小脸。

  “我?”有天愣了一愣,似乎从来不曾想到过这个问题,他认真的想了一想,睁大了眼睛满怀着寄希望着政赫:“我没有什么想要的,我以前想要过的,哥都买给我了,可是大哥,我想要我哥不要再到戏班去,我想要回我原来的哥哥。”

  “忠载在戏班子唱戏,你不乐意么?”

  “不是我不乐意,是哥不高兴,总是赶不完的场子赴不完的席,哥哥自己也不喜欢,只说是王孙公子们得罪不起。有时候喝的醉醺醺的回来,也不开口,只一个人躺在床上偷偷抹泪;就是没醉的时候入睡了,也在梦里又哭又叫又骂,爹娘说是被梦魇上了,我叫都叫不醒他。不赶场子的时候,他就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发呆,爹说以前哥哥最是顽皮,时刻不得安宁,可是而今哥一有空闲便在家中独自坐着,看到了我们,也只是勉勉强强的笑……”有天说着低下了头去,眼中隐隐涌动着泪花:“我听爹爹说,等到攒够了钱,就要把哥哥想法子从戏班子里赎出来,大哥,这些值钱的我都可以不要,大哥拿去当了把银两借给我让我把哥赎回来吧。当年是因为娘生病没钱医才没的,为了给娘下葬爹只能把哥卖进了戏班子,那时候哥还没十岁,他是为了我们一家才被卖进戏班子的……”有天说到最后,已经泣不成声,政赫温柔的揽他入怀,轻轻拍着他的背软语相慰。

  “我知道哥最喜欢大哥了,每次大哥一来,哥就满脸的笑,大哥走的时候哥站在门口看你走远了也舍不得回来。好几次哥发了恶梦,拉住我的手还以为是大哥,也就渐渐醒了。大哥送来的东西,他虽是嘴上不说,但心里却喜欢的紧,坐在房里拿在手上,看着看着就自己乐起来……”

  政赫渐渐松开了手,难以置信的看着有天,他知道有天决不会说假话来哄自己开心,那么,这番话是否就意味着……

  他抓住了有天的手,声音微微发颤了:“忠载他,真的很喜欢我么?”

  有天正欲开口,却听到院子里有人高声叫他,回头一看原来是朴父挑着担子回来了,他连忙抹干脸上的泪,迎了出去,倒忘了答政赫的话,空留他在房里心内七上八下的,一心回味着有天刚才的那番话。

  一直躲在内房里听二人讲话的彗星用力的抓住了门框,只觉得倘或自己松了手身子便好似会坠下去一般。

  

  第 38 章

  彗星回到家中,一连昏睡数日,天气渐渐炎热起来,他在家中愈发懒懒的不愿多动,侍书留心照看,虽然明知他心内不舒服,但却也不见他像往日一般的乱发脾气,见他终日失了魂魄般的蹉跎岁月,侍书心下担忧的紧,唯恐他闷出病来。

  驸马和公主从五台山还愿回来后,就忙着操办彗星一再被耽搁下的婚事,彗星无心过问,只任由父母作主,竟完全死了心一般。

  大红花轿终于抬进了驸马府,彗星被众人灌的烂醉,却还不忘在人群中找寻那瘦高的身影,刚才明明还瞧见他和东万同政赫一齐进来,怎地一眨眼便不见了?

  直到意识再也难以清醒,彗星仍执着的举着酒杯穿梭于人群之中,侍书看着心内干着急,他只怕少爷酒醉说出什么不该开口的话来。

  君尽远远的看着彗星忙碌于觥筹交错,心内思绪百般起伏,自己初到京城时,唯有彗星待自己最好,虽是驸马府的少爷,却从来不因自己出身卑贱而瞧不起自己。骑马打猎,出游踏青,他从来都不忘带上自己这个初来乍到的小戏子,那双如母亲般温润的手,不知陪伴自己度过多少难眠的夜,擦去多少心酸的泪。曾那般淳朴的奢愿着,唯希自己的双手能永永远远被他握在掌中,岂料后来发生这么许多故事,死去的大师兄、出嫁的丽媛、意气风发的李秀满,这些人一个个浮现在君尽眼前,他们曾使他和彗星走得那般亲近,但他们却也最终使他和彗星走的渐渐疏远起来。

  想当初,自己对彗星是那般的依赖,在最需要温暖时,他也曾那般热切的期盼着政赫会现身解救自己,但岁月的洗礼却终究使他慢慢明白儿时的戏言作不得数的,彼时伸出手为自己擦去醉酒后淌出的冷泪的彗星,无言有力的弥补了那份怅然的痛。那个俊雅高贵体贴得体的少年,似是对自己施下魔咒,如兄长又如母亲的细致深情令他深深迷失自我不能自拔,却弄不清自己那深切的依赖究竟源于何情。

  那既甜蜜又酸涩的眷恋不同于对丽媛的情,不明这心内懵懂糊涂的情究竟是何物,君尽只能在不要多想的自我劝慰中本能的向那个能给他温暖的人靠近。君尽知道自己只是个戏子,但他却从来不曾因此而看轻自己,更不许自己甘于沉沦,戏班子里不少师兄弟都被有钱人家供养着,“娈童”这二字于他而言却是最狠绝的侮辱,他绝不许自己同他们一样,成为他人股掌间的玩物。君尽向来是粗心大意之人,对那些细密的心思从来都反应迟钝缓慢,孤苦无依的身世和高傲固执的心只能让他既依赖于从彗星身上汲取的暖意,又傻傻的躲避着心底不知何时滋长起的怪异情感,只当那是兄弟之情格外深厚罢了。

  看看不远处安然坐着的七炫,君尽心下不由为他们叹息,君尽甚至曾一度产生痴念想同彗星就这样在说不清道不明的纠缠中静静度过一生一世,却不料,那人心中有的,是另一个他。

  那夜,君尽是从怎样的震撼中匆匆逃离?他记不得,也不想去记得,无数次,回想起那夜的酒和那夜的泪,除了屈辱,君尽还可以隐约寻到自己曾一度迷离的心。

  原来,那是一种不同于兄弟之情的别样情感,那冲动的破楼而出继而喝得伶仃大醉是一种出于酸意的在乎,是一种疯狂迷恋而无法得到的痛苦,是自己那卑微却不卑贱的心,在痛。

  眼角渐渐湿润,君尽暗暗叹了口气,政赫似是明了的轻轻握住他的手,冲他微微一笑,君尽不由的也笑笑,虽然那时苦痛不已,可是却也换来了政赫温柔细致的不弃不离,这不正是古人所言的“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可是终于有一日,政赫也要娶亲生子,手中牵着的,也不知是哪家的暖玉素手,自己又在这里混想些什么下三滥的念头?

  君尽用力摇摇头,今日这个大喜日子里,真正心疼,该是七炫吧?忍不住又看看七炫,正瞧见彗星同他敬酒,七炫眼中的宽容体谅完全掩饰住了酸涩苦痛,真正的大丈夫,理应如此吧?君尽心下暗暗佩服,可是却又不禁迷惑起来,男人与男人,怎会如此?当初那般口口声声的诉求着不会沉沦,现今却不还是希望能让政赫永远握住自己的手?

  思绪越想越纷乱,君尽懊恼的低下头重重的蹙眉叹气,政赫俯在耳旁悄声问道:“吵闹了一晚,咱们还要不要去闹他的洞房?我看他今夜必是烂醉如泥,只怕是连新娘子的喜帕也揭不起了呢。”

  见到君尽信以为真的抬起头来睁大了眼茫然的看向彗星,政赫忍不住笑了:“怎地同小时候一样,旁人说什么都信,这幅白痴样子,真真笑死人了!”

  话音未落,只听得不远处的人群响动,原来是新郎官终于不胜酒力,竟倒了下去,众人起着哄,将他送入洞房,君尽东万无心去凑热闹,便与政赫结伴回了。

  彗星倒在床上,打量着房内四处一派洋洋的喜气,不由悲从中来,心内又酸又苦,却是无处可诉,鞋袜也未除,他便迷迷糊糊的在床上半趴半卧的昏睡过去。

  新娘子静静端坐在他身旁,听得外面依旧是闹哄哄的一片,知道众人还未散去,又听的夫婿毫无动静,心下越发紧张慌乱,一双玉手紧紧拽住红色的绢帕,忐忑的等待着……

  外间的人声渐渐消去,新娘子这才微微安了心,听得身后那人均匀的呼吸之声,竟好似睡了过去。她侧身从喜帕下偷偷打量着从今起要祸福与共的夫婿,他伏在床上单薄的背影看了教人心疼,睡梦中的他好似在口中轻轻的呢喃着什么,却也听不仔细。新娘又坐着静待了许久,直到一对喜烛燃尽,她只得在无边的寂静黑暗中,静待天明……

  侍书一直守在门外没有离去,他心下明白少爷喝的这般大醉,绝不可能再有何事发生了,但却丝毫不敢掉以轻心,唯恐一个意外,被柔弱的新娘察觉出什么。

  喧嚣浮华褪去的寂静夜色里,房里房外,有两个不同的人以相同的无奈,静静的等待着……

  

  第 39 章

  政赫终于在大哥的“押送”下回到了家,母亲自然是泣涕连连,抱在怀中不肯撒手,父亲也不似往日里那般严厉肃穆,看到他上前行礼时,嘴角带着似有似无的笑意。

  然而政赫回到家中却欢喜不起来,他明白,之所以急急的召唤他回来,必是有缘故的。

  果然,母亲提起了亲事。

  看中的是城内大户人家的幼女,听闻乃是聪慧贤良的女子,琴棋书画针凿女红无一不精。母亲喜气洋洋的要政赫在家安生待着,不许胡闹,政赫却二话不说直冲进父亲房内。

  也不知父子二人说了些什么,不过半月,政赫便又独自动身北上,原本就要下定的亲事也再无人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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