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园惊梦(上)————南枳
南枳  发于:2009年08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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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文府自然是享尽不完的锦衣玉食,哪里受得了委屈?”诗妍说着低下了头去。“你们自是不必为我忧心。”

  君尽却瞧出了不妥,一把抓住诗妍的手,凑低了头去瞧她那躲着的眼:“若不是受了委屈,为何一回家就哭红了眼睛?是不是政赫哥他待你不好?你说与我听,我决不饶他!”

  诗妍强撑着笑道:“又在说什么混话,他而今也是你姐夫,什么饶不饶的。他待我体贴细心,再好不过,你莫瞎说些闲话,仔细被外人听到了笑话。我不过是想念母亲,所以一回到家来便管不住自己这双眼了。”

  朴氏也笑着拉开君尽:“你这孩子又懂些个什么,人家小夫妻自有夫妻间的情趣,你又巴巴的想要赶什么场子?这话若是被你姐夫听见了,他不饶你才是。”

  君尽不依不饶道:“你们又在骗我,我先前在门外明明听到你们哭来着,现在却又不肯认。好姐姐,你快告诉我,到底是怎地了?”

  诗妍无奈的看着他,又看看朴氏,长长的叹了口气:“还不是你姐夫家的票号。新开的两家铺子一直开不了张,南方父亲那边本就气他私自做主成亲,只是因当日一场亲事闹得京城内人尽皆知,文府也拿他毫无办法。所以父亲便要他半年内将宫里的银两都从荣顺昌过户,也算是将功赎过,但而今新开的两家票号打不开门路,宫中买办又信不过这南方的铺子,所以便一直僵持着。这些夜里我听他不停叹气,睡也睡不安稳,吃也吃不许多,问他何忧,他又不肯开口,昨日问了念棋才知道,宫中的买办原本是李府二老爷操办的,而今他升了官,但人脉尚在,若过不了他这关,自然是难打买办的主意。”

  “原来,是李秀满……”君尽小声念道,复又抬头看看诗妍:“那他可是故意为难政赫哥?”

  “外面的事情,我也不尽了解,只听下人嚼舌头提起过,说是你姐夫一直都推托着不肯亲自出面去见李大人。这李大人又是一个心高气傲的人,你姐夫不肯露面,他自然也不会放手大行方便,这两家新票号便一直这般耗着,也不知何时才算是个了结。”诗妍微微蹙着眉,好似想起了什么不快之事。

  “若只是生意,你定不至于这般伤心,可是文府何人说了什么烂肠子的话?”

  诗妍含着泪笑了:“你这孩子,说你小,却也大了……”她轻轻拉住了君尽的手:“姐姐在他家,到底也是主子,下人们说些什么,我只当没听见便是了。倒是你,脾气硬性子又冲动,爹爹而今年龄大了,你切莫再惹出事端,教他为你忧心。”

  君尽低下头去,不再说话,原来在家人眼中看来,自己依旧还是招惹事端的孩子。

  诗妍又在家中略坐了一坐,便急着要赶回去了,朴母想到女儿在文家当着主子却要看下人脸色过活,忍不住又是抱住哭了一场,君尽再三劝住了,诗妍方才脱身。

  眼看着诗妍的轿子在雪地里慢慢消失,君尽方转身回房,李秀满,千转万转,却仍是逃不出这个人的手中啊……

  诗妍回到文府,正碰上政赫独自在窗前坐着发呆,诗妍换了衣服,静静走到他身后,也不开口,只是默默的等着。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政赫才回过头来,见到诗妍猛然一惊,摇摇头这才想起自己娶了她过门,她已是自己的妻,可是有意无意之间,他却总是忘了那桩闹得轰轰烈烈的亲事。清晨醒来,他会被枕边有人骇上一跳,午夜梦回,他也会被身上那悄悄披上的锦衣惊的魂飞魄散。他明白,自己一厢情愿想要忘的,终是无法忘却的,就像现在,在他痴痴想着另一个人的时候,他的妻正站在自己身后,等着自己回头。

  他笑着站起身来,向自己那娇美的妻子走了过去:“何时回来的?既然要回去走走,该和我说上一声,我同你一齐回去。”

  “我见你这些日子里忙得无暇分身,便没有告与你知。”诗妍递上一碗茶。“今日可是有好消息了?”

  “哪里这般快?”政赫笑着摇头:“你莫忧心,我自有法子便是了。”

  “我回来的路上,遇着了郑府的少爷,瞧他行色匆匆,也不知是不是要去家里找忠载。”

  “他?”政赫一惊,手中的茶溢了出来,诗妍忙拿了帕子替他擦着。“你瞧清楚了,他是要往家去?”

  “我也瞧不清楚,我的轿子刚刚起来不久,从帘子里打量到人影罢了。郑少爷来家来的少,我也不十分熟络,但他身后跟着的侍书我倒认得,所以猜测该是他。”

  政赫有几分慌了,慢慢在凳上坐下,沉思着什么,又突然站起更衣便要出门,可是走到了门边,又好似想到了什么,踱着步子走了回来,站在窗边望着外面的雪景,又静了下来。

  “你决不会的……”政赫心中沉沉的想:“你决不会那般做的,决不会……”

  站在朴家门外,彗星呆呆愣了很久,天色减沉,侍书不安的叫了一声“少爷”方使他回过神来,他不安的点了点头,伸手敲门。

  来开门的是东万,瞧见他冻得满脸通红站在门外骇了一跳,忙拉住他向里走:“这是怎地了?竟冻成这般模样?”

  彗星却并不开口,任由他拖着进了房,刚刚坐下不久,就听到外面又有敲门声,东万还未来得及起身,便已听得有天的声音从外间传来:“爹爹回来了!”

  听得朴家老小的笑声从隔壁传来,彗星心底越发的冷了,若不是今日侍书向自己提起曾代丽媛送信给君尽,他万万料想不到丽媛会跑去私会君尽。也不知她会对君尽都说些什么,但是他心里却也明白,她说得那些,定是自己不敢开口提及的。

  朴家也不知因何事这般开心,欢声笑语不断传来,彗星定定心神,或许君尽没有见到丽媛?抑或是丽媛并未提及姜家的祸事?君尽是个藏不住心事的人,决不可能知道后仍如此开怀爽朗。

  念及此,彗星又细细回想了一番,然也,君尽原本确乃直率之人,但而后身历诸多杂难,少不得要学会护全自身,惟愿此次,他也可以己为上,切莫趟这淌浑水。

  一面想着,彗星一面起身便向外走,东万追在身后奇道:“这又是变何等戏法?刚进来坐下,又要哪里去?”

  彗星头也不回:“肚子饿了,我要回府用膳。”

  东万目送他背影消失在茫茫暮色中,只是轻声叹息转身回房,真好,彗星终究没有开口向君尽说那些话,那姜家之事,就任由它去,再莫来叨扰君尽了吧!

  翌日一早,君尽起来仍旧是到戏班子里去练功,未想不到一踵茶时分,便见政赫懒洋洋的迈着步子走了进来。

  “哥?”君尽呆了一呆:“这么一大早的,怎地来了这里?”

  “我有好消息,实在是等不及要告与你知。”政赫笑嘻嘻的打量着他略微肿红的眼,放低声音在他耳边悄声道:“忠载,你猜我打听到了谁?”

  忠载一惊,瞪大了眼:“哥可是……”

  政赫得意的点点头:“正是。”

  

  第 45 章

  君尽在庙中一直静静的等着,既然政赫说她今日会来上香便必然不会有错,他原本一直静定的心现下猛然间渐发慌乱,若是见到了,该如何做?要上前相认么?如若相认,她又会识得自己么?也不知她是怎般的模样,生得美么?定然很美,她必是天下最美的女子。该上前言语搭讪吗?好想听到她的声音,那必是世上最温婉动听的声音。每年都会来这间庙里上香,那必是菩萨心肠的仁善之人,只是不知为何,当年却撇下自己刚诞下的骨肉,匆匆离去呢?这其中,必有一番迫不得已,只是自己,又能不能开口相问呢?

  正胡思乱想着,听得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抬头看去,只见一群婆子丫头正陪着一个妇人朝这厢佛堂走来,君尽一颗心登时悬在嗓子眼里,好似即时便会蹦出来一般。

  仔细的打量着那妇人,心又慢慢沉了下来,不是她,那妇人不过三十岁模样,太年少了……

  一颗心便在这起起伏伏中受尽煎熬,也不知又过了多久,又是一阵脚步声,似是中了蛊一般,君尽抬起头看着那跨步走进佛堂的妇人,是她!

  不知为何,虽然从未谋面,可是君尽心中却清清楚楚的明白,是她,就是她!

  他不动声色的慢慢踱步走到妇人身旁,在旁边一块蒲团上跪下,听她轻声的祈祷着什么,却也听不仔细,心内早已乱了思绪,看到的,听到的,竟好似蒙在水中一般,也不知是不是自己黄粱一梦,他静跪在那里,动也不敢动,只怕自己的一个不仔细,便惊醒这场幻梦,将身旁这触手可及的人,远远的带走……

  妇人站起了身,转身时淡淡瞧了君尽一眼,只不过是一个背影,却也令他浑身寒毛乍起,他清楚听到自己急促的气息,不动声色的捏紧了拳,早被汗水浸湿的手心传来阵阵痛楚,他不由在心底里暗暗的笑了,不是梦,真的不是梦。身旁这个人,就是那个十多年来自己日思夜想的人,她举止端庄娴雅,面容清瘦却依然姣好秀丽,身着上等绸缎,随身也跟着丫头婆子,那必是无需忧心衣食了的。

  心内不知思转了多少物事,那妇人已轻轻从他身侧略过,他这才慌张的直起身来,亦步亦趋的悄声跟在她身后。

  她手中擎着一支签,走去交由了香烛旁解签的和尚,那和尚唇齿翻动,君尽却听不清他究竟讲了何事,却也希愿他可以这样不停的讲下去,哪怕只得一个背影,他也这般深深贪恋的望着,那个瘦弱的背脊,是曾将他背负过的亲娘的背,那个素未谋面却毫不陌生的人,是十月怀胎生他奶他的亲娘!

  傻傻的站在那里,却不料那妇人起了身回过头来与他正照上面,他抽抽嘴角,虽极力想要笑给她瞧,却发现自己似是被许许多多无形的手扯住了脸皮,就连动一动挤出个笑也这般生生的痛。

  那妇人见到陌生男子,不由愣了一愣,想必是万万不曾料到会这般四目相对,她欠欠身,自他身边绕过。徒留他一人心慌意乱的站在原处,正为该如何去笑而烦忧着……

  笑终究没能挤出来,满脸肆意着的,是不知何时爬上脸颊的泪。

  他的亲娘,没能认出他来……

  虽然他一眼便知道,她是谁,可是她却认不出自己,十月怀胎的辛劳,临盆生产的苦痛,都没让她记住自己这块骨血么?虽然没养过几天,可是他毕竟也是从她腹胎中和着她的血泪爬出来的,也是她苦苦孕育,亲自送来这世间的亲儿呀……

  “夫人。”一个丫头清亮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君尽不敢回头,只是侧耳去听,等着他亲娘那温软的声音。

  “素斋备好了?”妇人的声音正同他料想中的一般模样,暖暖的浇着他的心。“你们毋需跟着伺候了,我也好清静清净,吩咐李妈妈拿二两银子去打赏轿夫,再给这寺里添十两的香火钱。”

  小丫头和婆子退下了,那妇人自行进了斋堂,君尽悄声跟着,不知何时竟也进了那小小的斋堂。

  妇人回头见到有男子无声跟着,骇了一跳,强镇住心乱,惊声问道:“何人如此大胆放肆?”

  泪止不住的落,君尽哽咽着开口:“我姓朴……”

  犹如见到了晴天霹雳,那妇人连连惊退几步,直到撞上了食桌方才立定,她怔怔的打量着兀自哭个不停的君尽,吃惊的瞪大了眼,喃喃着开口:“你……是何人……?”

  “我姓朴,名忠载,忠厚的忠,载物的载。”君尽终于说出口来,抬眼看她,却只瞧见她眼中那深深的不安与惶恐。

  她挣扎着伸出手来,似是想要牵住他的,但却又颓然的落了下去,紧紧按住了胸口:“我并不识得你,你来此作甚?”

  “不识得我……”君尽笨拙得学舌,也不知该说何话,泪落得更凶,气息也慌乱不匀起来。“不识得我……原来,你不识得我……”

  那妇人见他这般模样,又是心疼又是心酸,身子一颤,向后倒去。

  君尽不自觉的箭步上前,也不知是怎般伸出的一双手,牢牢拉住了妇人的肩头,轻轻扶住她,教她在凳上坐了下来。

  “既然不识得我,夫人又为何如此惊慌?”抽抽哒哒的皱皱鼻头,君尽一张俊脸好不难看。

  妇人神色恍惚着竟抬起手来,轻轻替他拭去脸上的泪,柔柔的暖意自她指尖缓缓流出,直灌进君尽那几近绝望的心。“忠载……”妇人轻轻呢喃着:“忠载……”

  君尽半弯着腰,动也不敢动,感受着她那双妙手自脸颊上抚过,只道是有了此刻便不负此生,心底甚至开始觉得,即便是要他此刻为了这双暖手去死,也是心甘情愿。

  那妇人慢慢垂下了手,轻轻去握君尽那双宽厚的手掌,自言自语道:“我的忠载,而今已长这般大了……”

  如果在茫茫沙漠中见到一片绿洲,君尽讶异的跪下身来去瞧她那双含泪的眼,虽怕这块绿地不过是海市蜃楼,但他却拦不住自己最后的贪念,再咬不紧唇,他终于迟疑着轻轻开口:“娘?……”

  妇人再忍不住,一把将他抱入怀中失声痛哭,口中轻轻念道:“我苦命的儿……”

  君尽只觉满腹心酸难以开口,好似要将这出自娘胎十余年来的委屈都痛苦哭出来一般,他只能不停落泪。

  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政赫自幼乃是坦荡大肚之人,但凡遇及伤心难过之事,不过置诸脑后唯一笑耳;玟雨则潇洒豪阔,喝酒打猎,打架闹事,从来不闷着自己;东万懂事起便只当自己是家中顶梁,便遇苦闷,也只深存于心,决不肯表露半分;彗星家教严苛,说话做事先三思而后行,喜怒不敢见行于色;即便是最小的善皓也是立志做顶天立地的汉子,就算是伤透了心苦透了情,也决不肯落半分泪被人瞧笑。

  君尽于此却是从来不顾,想哭便哭想笑便笑,人生苦短,岁月悠长,脚下的路已然由不得自己作主,难道这眼中的泪,也还要苦苦锁在心中不成?

  桌上的斋饭渐凉,屋外只依稀听闻低低的呜咽之声,丫头婆子早被遣下,只有寺中参天的古木静静聆听母子二人的抽泣。地上积雪未消融殆尽,冻土中尚掺杂着泥泞,冬末的艳阳穿过枯枝落在这硬土之上,虽是努力想要用仅有的暖意去唤醒这冰冷的大地,却终不过是杯水车薪,难以解冻的硬地上,仍突兀的立着丑陋的黑色冰渣……

  

  第 46 章

  (三年后)

  “你在看什么?”李秀满走进房里,见君尽正站在大敞着的窗前傻傻的向往望着。

  君尽微微一惊,随即垂下头慢慢转过身来,也不瞧他:“看雪。”

  李秀满对君尽的顺从似是无甚满意,只点了点头,指指桌面刚刚摆上饭菜:“这是打南边新来的厨子做的,你多少也尝尝,你瞧瞧你这瘦的模样,教人见了生厌。”

  君尽不做声响的走了过去,在桌边坐下拿起了碗筷便开始吃。

  李秀满也在旁坐下,君尽一惊,莫名其妙的望着他:“你今晚要在这屋里用饭么?”

  兴致无意中被败坏,李秀满脸上挂着不悦:“在我的府上用膳还要向何人通报不成?”

  君尽不语,低头只是匆匆吃饭,李秀满轻轻叹了口气,伸手为他布菜,却不料君尽见到他手臂靠近,不自禁的向后一躲,正让这菜掉在桌上。

  李秀满登时大怒,“啪”的一声摔下筷子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的看着君尽:“你莫要以为给了你三分颜色便可开起染坊,也不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

  君尽只是低头吃饭,似乎对此早已司空见惯。

  李秀满愤愤的拂袖转身,走到门口却又顿了顿:“你不过仗着我拿你心软,在这里耍性子,只劝你莫要气急了我,到时候……”他冷笑了两声:“你自然是占不到半分的好处!”

  君尽仍不作声,匆匆的扒饭,塞的满口却吞咽不下,不由得咳了起来。守在门外的下人忙冲了进来,手忙脚乱的替他扫背擦嘴,李秀满看了心中火大,一把将下人推开:“他要寻死便由得他去,我到要看看这个名贯京城的戏子要如何给我演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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