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万摇摇头,走过去指点年幼的师弟们,君尽当年也曾和他们一样,眼巴巴的,只等着一次登台开口的机会呀。
君尽终还是在午时前回来了,班主虽不多说什么,但脸面上自然是没有那么好看的,他半带着撒娇伸伸舌头耸耸肩,又是陪笑又是赔不是的,让班主也只得叹气走开。倒是东万忍不住上前骂他:“你再这般一味胡闹下去,这副嗓子早晚毁在你自个手里,真的不想再唱下去了?!”
“哥说的什么话?我哪里那么大胆子?这个戏台子,我还没有生厌呢!昨夜在彗星哥那里喝酒说话好不痛快,倒也忘了时辰。”君尽讨好的跟着东万只到屋子里。“几日不见,彗星哥的酒量倒见长了!不过,自然还是喝不过我的。”
“你这酒中仙,谁敢和你比?”东万嘴角难忍的笑意渐渐浮起:“你昨日去找他了么?”
“是啊,当初骂他,总是我的不该。”
“你何时想到了这些?我原以为你是死也不会认错的呢!”
“我自己又何尝不是这般以为?只是我心里却真的清楚,人可以糊涂一时,却不能糊涂一世。哥,你说,要是一生一世都糊涂着过下去,那岂不快活?想骂谁就骂谁,想恨谁就恨谁,想……”他低下头没再说下去。
东万见他如此,也不再说开口,君尽想的,何曾不是他也想过的?只是现下彼此都明白,有些念头,也只能想想罢了。
“你……”过了许久,东万还是打破了沉默:“还会把他们当兄弟么?”
君尽愣了一愣,好似明白了东万言外之意一般,点点头:“那是自然,我们永远都是好兄弟!”
东万看他那双亮亮的眼清澈如初,心内却摇头,暗暗想到:君尽已经长大,再如何做兄弟,也难以回到当初那六人在山上喝酒行令的无拘无束了,只怕他这次的低头认错,也是为着什么。
“君尽,你有什么,不该瞒我,我们,是一样的。”东万转过身,看着窗外忙碌着的师弟们。
君尽又是愣了一愣,看着东万坚毅的背影,他明白,他的心事,终是瞒不过东万的,正如他所言,自己和他,是一样的。
第 35 章
彗星一觉醒来,天已大亮,慢慢的梳洗过了,才不情不愿的来到书房中,近几日来私塾的先生告了假回乡,他倒也乐得不去上学。可是坐下一瞧,竟已是晌午时分,父亲没有派话下来让他作文,他心下暗暗有几分奇怪,唤来下人一问方知父亲一早便匆匆赶去宫中,想必是出了何事。彗星一向对朝政是毫无兴致的,每每被父亲问着治国平天下的功课,总费尽心机方可勉强应付过去。他对功名利禄并无贪念,虽然偶而能得一两首绝句换来父亲的赞赏,但却拿不出像样的文章来讨父亲的欢欣,眼看再有半年又要开科,他便满心焦虑不安。
这一日到了日落幕降,方见父亲满脸倦态的回到府中,母亲急急的迎上前去,悄声问道:“如何?”
郑守城叹口气,摇了摇头,颓然坐下,低头慢慢吃了口茶,抬起头来,这才看到彗星还站在厅堂内,招招手道:“你怎地还不去歇息?这般晚了,你下去吧。”声音嘶哑低沉,显是劳累了一日。
彗星一听,如获大释,虽心下也好奇宫中究竟出了何等变故,但面上依旧不动声色的行礼:“孩儿退下了。”
郑守城点点头,也不再多说什么,彗星退出门时,又听到父亲一声沉沉的叹息,令他不由得打了个冷颤。他抬头看看,夏日的月升的早,现下已正当空,一丝热风闷闷的吹来,他竟觉得有几分冷了!这是怎般的怪天气!他忿忿的回了房,躺下翻来覆去,只是合不上眼,也不知道,这日复一日的,要怎生过下去才好。
到了第二日,彗星这才知道朝中的的确确是出了大事——太子被废!这个消息好似平地惊雷一般在京城内炸开,街头坊间,无不是议论纷纷的布衣百姓,彗星心下没来由的慌乱起来,太子被废,这意味着什么?
郑守城自然是清闲了下来,太子已然被黜,他自是跟着被排挤,好在他似是早已料到,浑然不以为意,每日只是在家浇水养花,偶有念及,便要彗星跟着咏物作诗,吓坏了彗星时时悬忧着的一颗心。
这日好容易趁着父母亲去五台山还愿,他才溜出门来,找来了七炫、志勋,在酒楼中喝得好不畅快!
“你这是怎地了?两三个月不见,酒量大有长进啊!”志勋笑着打趣他:“不似那日,抱着七炫又哭又闹的了!”
“你混说什么?你爷爷我何时又哭又闹了?”彗星带着三分醉意,说话越发癫狂起来:“我这些日子窝在府里可是憋坏了,这狗屁太子,也……”话还没说完,已被七炫一把掩住了口。
“你这是发什么疯?隔墙有耳,说这等放肆之言也不怕招来横祸么?”七炫重重的喝道。
“他这毛病又犯了!上次不也是抱着你哭个不停,满嘴里胡说些乱七八糟的胡话?可惜我去的晚了,也不知道他到底都说了什么,把君尽那小子气得跑得飞快,硬生生迎面撞上了我他也毫不知觉,我在他身后叫他也听不见。”
“何时之事?”彗星的酒立刻醒了七分,一把抓住志勋的手:“你所言之事,是何时?
“何时?还不是大半年前你准备娶亲那次,七炫约了我们几个来喝酒,哪里料到你们这两个狗东西这般不讲意气,我都还没到你们就都喝上了?我去的时候正碰上君尽从楼上匆匆跑下来,连句话也来不及应酬他便跑得飞快出去了,我还道是有甚急事,到上面一瞧,你又醉的半死,只抱着七炫哭。你那时没瞧见七炫那副样子,又无措又……”志勋大笑着学起当日被彗星死死抱着的七炫,七炫也无奈的低头笑着,两个人闹了起来。
彗星愣在席间,耳边再听不进旁的什么,心心念念的只是想着:他来了,他来了,那日,他来过了!
可是,彗星心下依旧不能明了,既然来了,为何不进来?既然来了,为何又会到了李府,被人……
彗星猛地从席间站了起来,把七炫志勋骇了一大跳,志勋莫明其妙的看着他:“又在耍什么酒疯?好好的,这又是想要作甚?”
“你们吃你们的,爷爷今日没心情陪你们耗着!”他狠狠拍了拍桌,摇摆着走了出去,七炫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彗星下了楼,步子越发的乱了,侍书一把扶住他,他哈哈的笑了起来:“原来这坛女儿红倒真的是七炫从家中偷来的好酒,到了现下才发起酒力来,早知该找他要来一坛的,君尽那小子定然喜欢。”
侍书看着眼神涣散的彗星,心底竟发起慌来,这次少爷醉的不轻,看他这样子,尚无回府的打算,这可如何是好?
彗星也不怕被人笑了去,在大街上就咿咿呀呀的唱了起来,侍书听得明白,正是君尽初次登台时唱的那出《牡丹亭》。彗星唱的兴起,还挥起衣袖,竟是想要舞起步子来,侍书忙一把紧紧拉住他,朗声问道:“少爷,我们这是要回府去么?”
“回府?”彗星终于停下来不再唱了,他用力的挥挥手,似要挣脱侍书一般,大笑着:“回去作甚?难得今日我喝的高兴了,当然要去找兄弟继续喝!走,咱们去戏班子听戏去!这一个多月里,日日被那老东西堵在家里,连出戏也听不上了。”他一面说着,一面向前走去。侍书自到郑家以来,尚是初次从一向慎言慎行的彗星口中听到如此大逆不道之言,心中不由暗道不妙,看来此番少爷可是醉糊涂了,往日里他喝醉,无非是一个躲在暗处偷偷叹气抹泪,哪似今日这般出言唐突?
彗星满脸涨的通红,果然是酒后壮胆,往日里要走小半个时辰的路他只一盏茶时分便走到了,他高兴的抬脚要进门,岂料脚下一个不上心被那门槛狠狠绊了一脚,幸亏有侍书眼明手快上前掺住,这才没让他摔在门前。他恨恨的踢了那门槛一脚,口中不停的咒骂着:“爷高高兴兴的要进来,还没人敢拦着的,就凭这这混帐东西也要把我挡在外面?爷要见的人还没见着,要说的话还没说上呢,谁敢拦我?”
侍书忍不住笑,却又不敢出声,稳稳的扶住他在戏台下的一张桌旁坐下,班主眼尖瞧出了他与往日间的不同,忙不迭的送来了一碗醒酒茶,却不想被彗星一个失手打翻在地,引得旁人纷纷侧目。
“呵呵呵,你们不用跟前伺候着,我不过来听出戏罢了,都下去,都下去!”彗星索性挥袖赶走了围着的人,自在的跟着台上的人一起哼哼着。
君尽早在后台听说了彗星的失态,可是来到他面前瞧到他这副模样时还是呆了一呆,一向清雅不失傲然的彗星会这般涨红了脸拍着桌子又唱又笑,真真是令人意想不到。
“彗星哥!”他上前小声唤着眼前有几分陌生的人。“到后面我屋里去坐坐吧。”
彗星也不说话,仰起脸来痴痴的望着他,眼睛眨也不眨,只是一味的看着,竟好似听不到看不到旁的物事,只是那么呆呆的仰着脸瞧着面前站着的人。
君尽轻轻的叹了口气,伸手将他扶了起来:“这里吵嚷的厉害,咱们后面屋里说话。”
“好,屋里说话,屋里说话……”彗星笨拙的迈动脚步,转身却向院子外走,侍书连忙上前引着,小心道:“少爷,君公子要带你去后面屋里说话。”
“可不是,尽要带我上他家里去呢。”彗星喜笑颜开:“他家般来京城这般许久,他都不曾带我上家里去瞧瞧呢,难得他今日要带我去。他家呀,就在城西月翠楼往东半里的一个大院子里,我去过好多次,认得路的!”他推开侍书要扶过来的手,眼中的神采越发涣散了。侍书暗叫不好,看来今日七炫带来的这坛女儿红后劲非同小可,过了这么许久,彗星的醉意丝毫不见淡去,竟越发的重了。
君尽站在他身后,听到他这半醉半醒的话,心中微微一紧,轻轻蹙眉,他回头跟身后的师弟打声招呼,便当真引着彗星主仆二人向自家走去。
君尽进了院子,只见金氏站在自家门口,听到了声音便开口问道:“是忠载么?”
“是啊,大娘,东万哥还没回来。”君尽走上前扶住了她陪她转身回房:“我今个儿回来的早,没同他一道,他还有一出压轴的戏呢,您先躺下歇着吧。”
“我年纪大了,觉也不多,方才听到响动,就料到该是你们回来了,还正奇怪着怎地今日回来的这么早呢……”金氏的声音渐渐消失在门内,彗星好奇的瞧着那个妇人,脸上依旧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
君尽从那间小小的房里出来,看见彗星的酒仍未醒,无奈的叹了口气,请他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坐下,自己去端了一碗凉水来:“这大夜里的,家里也没有热水,没法子给你上茶了,你且将就着喝口水吧。”
彗星笑着从他手中接过那碗水,轻轻碰到君尽那宽厚的大手,他的手凉冰冰的,他凑嘴喝了一口,笑着问:“你家的水怎地这般甜?”
“哪里是我家的水甜?你喝多了酒口干舌燥,自然觉得这解渴的水甜。”君尽看他醉酒后颇有几分憨态可掬,不由的笑了,白白的牙齿露出来,眼睛只剩下两条窄窄的小缝,衬着清亮的月色显得越发俊朗无邪。
放下那只空碗,彗星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贴上了自己滚烫的脸颊,小声的问:“你的手怎这般凉?一年四季也不见暖起来。”
君尽被彗星这突如起来的举动骇了一跳,他怔了一怔,看到彗星身后的侍书惊呆了站在那里大气也不敢出,不由冲他笑笑:“你家少爷喝醉了,快去给他打盆水来擦擦脸,脸上烫着哩!”
第 36 章
彗星不依不饶的抬起头来,看着他愣愣的问:“你站着做甚?离我那般远,我都瞧不清你了。”
君尽并不言语,在旁边的石凳上坐了下来。
“还记得你初到京城时,最喜欢靠着我肩膀拉我的手了。明明胆子小,偏偏又爱面子逞英雄,一喝醉酒就抱着人哭,劝都劝不住,旁人拿话一吓唬你,就死命的往人怀里钻,同孩子一样。”
侍书已打来了水,却只是无声的站在二人身后不敢作声,呆呆的愣在那里。
一阵夏日的微风徐徐吹来,月光下斑驳的树影轻轻摇动,碎银般的的冷光点点落下,撒在并肩相坐的二人身上。彗星轻轻松开了君尽的手,伸手揽过他的肩,君尽并不挣扎,轻轻将头靠上彗星的肩。彗星的声音沉沉的:“要是永远都长不大多好,真想你永远只是个孩子,把你捧在手心里抱在怀里。什么驸马府什么考取功名,我也不稀罕那些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的劳什子,咱们就在一起,不长大,就只当个孩子,你说可好?”
君尽轻轻点头,也不开口,静静的靠在彗星肩头,心中宁静极了,不同与和政赫在一起,彗星总能为他带来心头的沉静,彗星的温润体贴和细心凝重,就好像是一个母亲在悉心照料着自己没有长大的孩子,这让从小缺少亲娘关怀的君尽格外珍惜。
牵起君尽一只手,彗星捧在掌心里细细瞧着,轻声叹了口气:“原本有那么多话想说,待真的见了,却又什么都说不出口了。”他紧紧握住君尽的手,好似一松手,君尽就会自眼前消失一般,君尽仍静静靠着他,这宁静的夜,这皓洁的月,这轻柔的风,都柔柔的触及他那颗深藏着的心,让他不自禁的闭上了眼,舒适的只想安安静静的睡去。
“志勋说那天你也来了的时候,我真真是骇了一跳,万万想不到,那日,你终究还是到了。我有那么许多话想要同你说,有那么许多事想要向你问,可是我和七炫等你许久,也不见你人。我不想娶亲,什么李家的大小姐什么王府的贵千金,我都不想要,父亲娶了母亲,我却只见如履薄冰的相敬如宾,我不想,我不想要那些日子。我只想,紧紧抓住我想要的,安安静静的过下去,尽,你懂么?”他握着君尽的手,低下头去看君尽那双清澈不染世俗的眼,却没想君尽早已阖上了安然入睡。吐气均称的他在睡梦平和纯朴,日渐消瘦的脸颊衬的他越发的清秀了,光洁的额头上依旧是那个让彗星为之心动不已的美人尖,一双浓墨般的剑眉微微蹙着,眉心那颗痣在彗星眼前轻轻晃动着,直晃的他思绪起伏不定,一颗怦怦乱跳的心似是要从胸膛中冲出来一般,他想也不想,伸手抚着那颗淡淡的痣,侧脸去轻轻感受着君尽吐纳的气息,悄悄的低头,在那清秀的脸上偷偷印下属于自己的印记。
侍书骇的连连后退,虽然早已料到几分,但见了少爷醉酒后不同于往日的冲动还是吓坏了他,盆中的水飞溅出来,弄湿了他一双手也浑然不觉,正不知该如何是好之时,门口略闻响动,抬头一看,原是东万回来了。
东万走进门,正看到彗星与君尽并肩坐在树下的石凳上,上前来仔细一瞧,君尽竟靠在彗星的肩头睡了过去。彗星轻轻抬头看他,笑意盈盈的眸子里带着几分朦胧的醉意,东万在戏班子已听说了今日彗星喝得烂醉,此刻瞧他似是仍未醒酒,不由笑道:“这一对酒虫是回来又喝了酒么?若被大叔瞧见了,定要狠狠揍他一番!这般晚了,你还坐在这里发什么呆?快回府去歇着吧!”
“回府?回哪里的府?驸马府是状元郎的府邸,我不回去,我要回自己的家……”彗星笑着看他,轻轻的答。
“自己的家?”东万忍不住大笑起来:“那郑少爷,尚未请教,您自个的家,又在何处?”
“在这里。”他天真的仰头笑着,指指君尽的胸膛:“我的心在哪里,家就在哪里。”
侍书早放下水盆,急急的上前来拉住仍在痴言痴语的彗星,赔笑望着东万:“金公子莫怪,我家少爷今日喝醉了。待他醒醒酒,我们便回府了。”
“谁说我醉了?我没醉,没醉!”彗星不高兴的挣扎着,扭动中弄醒了睡梦中的君尽。君尽睁眼看到东万站在身前,微微笑道:“哥,你回来了?今日我陪彗星哥来家坐坐,所以没有等你。”他似是这才想起自己方才靠在彗星肩头竟睡了过去,讪讪的冲彗星笑着:“原只是累了,哪料到竟靠着哥一安心便睡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