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园惊梦(上)————南枳
南枳  发于:2009年08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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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万把他从大街上捡回来的时候,他已经浑身发冷,没有一丝热气了。

  戏班子的师兄弟们在大雨中将他抬了回来,不,是捡了回来。衣不蔽体的几片红布遮着身上的伤,趴在地上任暴雨狠狠冲刷的君尽像一柄被人遗弃的秋扇,无情的扔在了清冷的街上。东万想抱起这个不成人样的弟弟,却发现布满伤痕的身子竟让他无从抱起,碰到了哪里,都会让他痛吧?

  但是东万知道,君尽不怕疼,君尽从小,就不怕身上的疼。

  大夫也请了,汤药也喝了,只是君尽仍固执的不肯醒,烧热一直没有退去,苍白的脸上,勉勉强强的带着高烧不退的红晕,却更加让人难以安心。

  东万放下替他敷过了的帕子,慢慢踱到了窗前,他是不肯醒,还是不愿醒?如果醒来了,又要拿什么来面对他?总不能说与他知,这,便是长大了吧?

  君尽的事,他没有告诉政赫他们,多说无益,况且,君尽也必然不想再被他们知道。戏子的悲哀,他们那些阔家少爷又怎能真正的明白?这是命,东万沉沉的想,不管君尽愿不愿意承认,这,便是他们的命。

  可是他们终究还是知道了,是啊,连着三日都没有登台的不再是当初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龙套,而是红遍京城的名角,又怎能不引人注意?

  政赫来的时候,看到的是一张沉在睡梦中仍淡淡锁眉的脸,那张既熟悉,又让人感到陌生的脸上没有一丝光泽,虽然烧热之症的红晕尚留在面颊,可是清瘦的脸却依旧苍白的让人心惊。政赫不说话,伸出手去轻轻握住了他的手,他长大了,不再是小时候那个肉肉的胖胖的小手,而是细长宽阔的大手,甚至比大他两岁的政赫之手还要大。看着骨节突兀的手掌,政赫终于意识到,君尽不再是孩子了,不再是那个自己可以保护住的小忠载了,他长大了,就算自己怎么藏着他遮着他,也完全拦不住他那因生命成长而散发出的光芒了。

  政赫没有问东万出了什么事,仿佛有些事情,是他早已预料到的,又或许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也自欺欺人的,不愿意去知道。他只是静静坐在君尽床头,他愿在君尽醒来睁开眼所见的第一个人,便是自己,便是曾经说过要好好保护他的人。

  玟雨到的时候,正看到坐在床头的政赫,他在门口犹豫了一番,终于还是跨步进了房。

  玟雨看了看躺在床上的君尽,心下有好多话想说,可是一时之间,却又不知如何开口。东万看着这样的玟雨,心下不由冷笑,万万料想不到,京城的小霸王李玟雨也会有这样坐立不安羞愧难当的一刻。

  “你二叔是个怎样的人?”政赫突然开口,原来他知道玟雨已经到了。

  “他……”玟雨轻轻叹了口气:“也算得上是个重情义之人。”

  政赫突然转身站了起来,挺直了腰身立在矮他半头的玟雨面前,声音冷酷而尖锐:“算得上?”他狠狠盯住玟雨的眼:“何以谓算得上?”

  玟雨从来就不是一个怕硬的主,可是见到这样的政赫他却不知怎的有几分心慌,东万上前拉开了回瞪着政赫的玟雨,小声地斥责二人:“你们这是做什么?嫌这里还不够乱么?玟雨,你先回去,君尽一时半刻也是醒不来的,你的心意,我们心领了,你先回去吧!”

  玟雨抽抽嘴角,还想要说什么,但终还是暗自叹了口气,转身离去,走到了门口,他猛地收住了步子,回头道:“这件事我没让善浩知道,你们也勿去告诉他了。”话刚说完,人便消失在门口。

  下了两天的大雨终于渐渐停歇,可是阴沉的天气让人也猜测不出晴天何日方到。东万递给政赫刚用冷水浸过的帕子,小声道:“你也不该怪他,李家两位老爷并非一母同胞,兄弟二人素有心病,一向不合,京城里两户李府相隔那么远,他又岂能知道?”

  政赫小心的替君尽换了额上的帕子,虽明知东万的话言之有理,却也不肯认错,他此刻正在气头上,在他眼中,但凡跟李秀满沾了关系的,都算不得是好东西,见到了玟雨自然是气不打一处来。

  东万只是叹气,也不知等君尽醒来了,又将怎样看李玟雨、李善浩二人呢?也不知这兄弟还做得成做不成。

  正忧挂着,外间隐隐传来殴斗之声,东万吃了一惊,谁跑到戏班子来闹事?快步走到门口推门一看,原来是刚出去不久的玟雨和正要进来的彗星在院子里动起手来了!旁边一圈师兄弟都看傻了,几个壮着胆子要上去劝架的也被他们不客气地招呼了两拳。彗星虽瘦弱,但到底是有着功夫底子的,玟雨虽不高,但也是自小打着混架长起来的,只见两人打得不相伯仲,东万上去死死拉住玟雨的手,却也挨了彗星几下子,颧骨上生生的疼。玟雨见东万也无辜遭殃不由更是火上浇油,挣开东万的手一拳将彗星打倒在地:“你瞎了眼了!什么人都打!”

  彗星从地上站起,二话不说也是一拳上去:“我便是瞎了眼,才和你们这些人结作兄弟!”

  东万虽知道彗星说的是气话,但也觉得话说得过了,怕伤了和气,连忙堵在玟雨身前:“大家兄弟一场,什么事不能进屋好好说?非要在外面动手动脚的,伤了和气不说,倒还让外人瞧了笑话。”

  “兄弟?”彗星狠狠啐了一口:“我们倒是当他们是兄弟,可是他们未必就把我们放在眼里!”

  玟雨今日前来,早已料到要遭一番非难,但先是被政赫无端得编派一顿,再又听彗星话说到这个份上,心下真真是烧起一把愤忿的大火。想他从小到大,行事任性乖张,虽是重情重义之人,却也绝非忍气吞声的性子,纵横京城,哪还忍让过别人?若不是为着君尽,他才不肯低声下气的来着里受难,受这无端之过。他正要开口骂,东万却早拉着他进了房里,他到底知道今日之过皆因二叔而起,再三忍耐终于再没发作。

  彗星怒望着玟雨丝毫不让步的一双倔强眸子,心下更添三分火气,丝毫不顾着身份地位,重重哼了一声猛推一把无辜的大门就跨步出去,全然不顾身后小步跟着的侍书不停的叫着少爷。

  “你跟够了没有!”出了门,他猛然停下脚,回头瞪着侍书:“让你送的药送进去了没有?又在这里杵着做甚?”

  “回少爷的话,少爷带来的药已经送到了。少爷出门的时候是为夫人去取缎料的,可是咱们的料子刚才……”

  听侍书这么一说,彗星这才慢慢平息了怒气,想起自己是借取缎料之名出门来的,可是取来的那一匹苏州上等缎料刚才在侍书手中被自己进门时抢来打了迎面的玟雨,那缎料摔在地上也不知被踩成哪番模样了。

  “还愣着做什么?”他气鼓鼓的转身:“再回去买呀!”

  

  第 27 章

  君尽悠悠醒转时,手中尚握着政赫的手,他轻轻动动手指,政赫便飞快地下头来,怔怔的望着他。

  “哥?”他的嗓子又干又涩,声音沙哑,模模糊糊的叫了一声。

  “想喝水吗?你别动,我去拿。”政赫的声音有几分慌乱,全然不像平日里那个镇定冷静的二少爷。他小心翼翼的端来一只碗,用匙子沾了水,轻轻送到君尽嘴边:“大夫说一次不能喝太多,要慢慢来。”

  “哥……”君尽眼中的泪水在打转,教人看了好不心疼。

  “你无需开口,只好好养病便是了。”政赫放下碗,伸手摸摸他的额头:“烧还没有退,你要听话好好吃药才是。这戏园子人杂吵闹,不如到我那里去养病?”他虽是问着话,却招手叫来了身边平素跟着的小厮念棋:“你去跟金公子传句话,就说我要接君公子回去小住几日。”

  “哥……”君尽拦住他的话,泪水终于落下,眼中依旧是尚未清醒的迷茫,嘴中依稀喃喃着,只说:“不要,不要……”

  政赫愣了一愣,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没顾着君尽的感受惹了他伤心,不由柔柔的开口道:“好好,不回去,咱们不回去,就在这里养着,哥陪你就在这里养着。”他小心的拭去君尽的泪,心下犹如刀割一般,他不怕父亲的管教,不怕兄长的劝导,他只怕君尽那清凉剔透的泪,落在君尽脸上,却伤在他的心里。

  君尽到底还是烧得稀里糊涂得,神智尚不明白,呜呜咽咽的哭了一阵子便又昏昏沉睡,政赫摸摸他几日便消瘦下的脸,忍不住的,低下头凑上去,拿自己的脸颊贴上他的,感受他滚烫的温度,感受他昏沉的吐息,只恨不得整个人世便这样停下来,让自己抱着怀中的君尽,一生一世的,过下去。

  “娘……”君尽含糊不清的呢喃着:“娘……”

  政赫眼中的泪,终于滚落下来,一向隐忍着压抑着的泪,便这样遮拦不住的,落在君尽面颊上,合着他自己的泪,也不知洗出的,是不是两条对的路。

  彗星坐在房里,痴痴的忘着窗外,秋天眼看就要过去,呼啸而来的,也不知是冬日的风还是旁的,侍书舀无声息的走进房来,见他独自发呆便不做言语,静静的垂手立在一旁。也不知过了多久,彗星深深叹了一口气:“怎么样了?”

  “说是醒过了一次,烧尚未退去,喝了药又睡下了。”

  “醒过来的时候……”彗星不自禁的捏住了椅子。“可曾说些过什么?”

  “没有,听文府的念棋说,只是哭了一番,不曾说过什么。原本文少爷是要接他回文府养伤的,他也不肯。”

  “回?”彗星冷笑了一声,侍书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这才意识到自己一时口快照着念棋的话说了出来,连忙改口:“是‘去’,小的一时嘴快,说错了话。”

  “你去的时候……”彗星犹豫着开口:“可见到了他的伤?伤在哪里?伤的重不重?”

  侍书小心的抬起头来,望望仍痴看着窗外的彗星,阴暗的天色里看不分明他的脸,只是隐隐瞧见那张一向意气风发的脸上此刻竟带着一丝绝望的神色。他自幼便跟着彗星,彗星动动手指头他便能猜透彗星的心思,可是这一次,他却猜不透了。彗星把君尽是放在手心里疼着的,自跟随彗星以来,侍书从未见彗星曾这般待人过,心下虽吃惊,但倒也不意外,他深知彗星的品行为人,出身驸马府的他虽有几分清高孤傲,但也是个热情重义之人,同那些世家公子不过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倒让人以为他高傲难处。遇上了君尽这样大方爽朗的人,彗星也敞开了心不去做那些虚情假意之举,两人便越发亲热起来,可是这次君尽伤成这样,彗星就算是走到了门口却也不肯进去看他,这可真是让侍书百思不得其解。

  彗星没听到侍书的回话倒也不急,仍只是看着窗外,心却不知飘到哪里去了。

  “回少爷的话。”侍书终还是小心开了口:“我问了戏班子的人,说是金公子从街上找回他的时候,浑身发冷到处都是伤,流的血淌红了一条街,抬回去以后,灌了三个时辰的姜汤才换回一口气的。大夫说要是在晚一些,只怕……”

  “好了,你下去吧。”彗星开口拦住了侍书的话,冷冷的说到:“明天不用等我吩咐,先去那边看看,他们有什么缺着的药,你都给送去。上次娘给我的从宫中带回的两盒人参你明也一并送去。”口气淡淡的,脸上,却依旧是死气沉沉的绝望。

  侍书听话的退了下去,临走前,又不安的回头看看沉静的令人汗毛乍起的彗星,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关上了门出去了。

  彗星依旧一动不动的坐着,眼中却不知何时腾起了一层雾气。他想去见他,这个念头像一把熊熊的野火啃啮着他的心,他想像政赫一样坐在他的床头轻轻握住他的手,听他在朦朦胧胧的睡梦中模糊不清的带着委屈和心酸轻轻的叫“娘,娘……”他想亲自去看看他的伤,背上那斑驳的伤痕刚痊愈不久,这新添的伤会不会又落下病根?他想伸手摸摸那张纠缠着他的心,几欲令他疯狂的脸,轻声问他身子有没有好一点。他想趁他昏睡不醒之时,像他无数次醉酒之后一样,紧紧地将他瘦弱的身子拥入怀中,整个人世间就好像只剩他们两个一般。他想用自己的唇……

  想到这里,彗星的脸涨红了,他自责自己的不良用心,君尽最恨别人把他当作女人看,难道自己不知道么?可是为什么自己却管不住自己,真真切切的只想把他拴在自己身边呢?为什么在帮他擦药时,浑身上下像被火点燃了一般,燥热难耐呢?又为什么在听说他被……

  彗星不忍再想,他捏紧了拳头,狠狠的咬住牙,李秀满,这个权倾朝野的禽兽,对那样一个眼睛里总是忽闪出纯洁和信任的孩子,怎能忍心做出这样天理不容之事?!他今后要怎样面对原本就惨淡凄凉的人生,他的眼中是否还会有那样善良淳朴的眼神,他又会怎样看待自己这样……对他心怀歧念的人?

  然而彗星最想知道的,却是那夜他为何没有来,为何自己喝尽了酒楼的酒,也没有见到他的半分身影?如果他来了,是不是就不会发生那样的事情?如果他来了,是不是就可以知道……自己,那不堪恋情?

  所以彗星不能去见他,彗星沉沉的想着,努力的压抑着早已不堪重负的心,小声地告诉自己:在没有平静下来之前,绝对不可以去见他!

  因为彗星比谁都清楚,此刻自己见着了他,只怕什么经纲伦常都要罔顾,什么道德良知都不再细想,什么生生世世,也不在乎了……

  

  第 28 章

  皇太后殁,举国大丧,彗星的婚事也不得不停下,本对外祖母印象并不深刻的彗星首次感受到那个高高在上的老人的好,或许,冥冥之中,她在用最后一口气帮着自己?

  不论如何也好,总之不用烦心于那李家的新娘了,彗星幽幽的想,此时此刻,他实在无心应对李家的任何人。父亲母亲这两日忙得手忙脚乱,再无暇管他,他却无法从这难得的清闲中寻得半分快慰,心头,依旧是一片愁云惨雾。

  他漫无目的的想出房走走,不知不觉却走出了府,等到被福庆班的班主看到,自己却尚未回过神来。

  “呦,是郑少爷?怎么站在这门口不进来呢?这大冷天的!”班主热心肠的一把将他拉进门,带着他向院子里走,他浑浑噩噩的也就只是傻傻的跟着,一双腿完全不听脑子的使唤,微微的发着抖。

  “郑少爷,您站久了吧?看您这冻得,大冷的天,您出门来还是多穿点的好,眼瞅着冬天近了,您这身衣服太单薄了!”班主领着他往东万的房里走,像是解释似的回过头说道:“他这身子还没好,跟师兄弟们一起住着到底是不方便,所以东万就把他接来在东万屋里住下了。这犟小子,文少爷说接他到文府养病,他说什么也不依,这都什么时候了,他还在耍着蛮性子,真真要把人急坏了!少爷,您小心脚下门槛。”

  虽然班主提醒了,但彗星还是小绊了一脚,可是他却一点也觉不着疼,一双眼,生生只望着那个斜靠在床头的人,怔怔的,竟痴了。

  君尽听见声响,慢慢抬起头来,一个瘦高男子站在门口,秋末的阳光从门里穿过打在他背上,似是镶上了一圈金边,晃得人睁不开眼来。那男人踌躇着向前走来,金圈慢慢淡去,一个熟悉的脸一点一点的从背光的阴暗中清晰起来,一点一点,一点一点,恍惚中,尘世仿佛相隔十年。渐渐看清来人,君尽原本平静的眼神开始慌乱起来,放在枕旁的一双手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抽出垫在身后的枕就向他扔去,政赫忙放下手中的药碗去扶住要倒下来的他,他浑身发着颤,憋足了力气,怒吼着:“滚!滚!滚出去!”

  他暴怒着的模样不光是吓住了彗星,也把守在身旁的政赫吓了一大跳,自君尽醒来的这两日里,他每日除了喝药吃粥,一张嘴就再没有动过,任身旁人说什么做什么,他只一副痴痴呆呆的样子不去理睬,更惶论这般暴躁的大发脾气?!

  君尽身子到底还是虚着,不过是吼了两句,人就像软了一般,半点力气也没有了,政赫扶着他躺下,小声劝慰着:“莫气莫气,你躺下来慢慢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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