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园惊梦(上)————南枳
南枳  发于:2009年08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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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尽啊!”东万抬起头,望着那秋日里刺眼的太阳:“你要好自为之!这京城里比不得你家乡那乡下小地方民风纯朴,人心良善,做戏子的,身家性命并非握在自己手上,倘或遇上了什么……”他眼中隐隐带着几分水汽,终还是强忍着开口道:“一切要为自己打算着,不要想不开。你跟大师兄不一样,你父母尚在,弟妹尚幼,你要好好争气活着,攒够了钱,接他们到京城来,一家人,安安生生的过日子……”

  “东万哥,你这是怎的了?”君尽不以为然的笑了:“我不过是昨个才唱了一场柳梦梅,哪来那么多银两接他们到京城来?”

  东万凝神看着君尽一双清澈的眼,不再说话,心想却悲哀的想:这双眼睛里的无邪天真,也不知还能看到多久。

  “哥?”君尽虽不知到底出了何事,但也明白东万是在担心自己,他大大咧咧的揽过东万半抱着他向里走:“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我这不是好好的么?身上的伤都早已好了,连道疤都没落下!你莫说,彗星哥送的那瓶西域的贡药还真是个好东西,擦了以后清清凉凉的,伤也好的快,这皇帝老儿用的,还真都是上等货!”他拥着几近无法行走的东万一步步地走着,嘴中玩笑一般的将话岔开了去,心下却也难免有几分唏嘘,东万的话,怎么这般凄凉?

  君尽很快便在台子上唱红了,京城里的人很快也便知道,这正红着的小生乃是被国舅爷李秀满给一手捧红的。

  可是君尽却浑然不在乎世人的眼光,他视李秀满为知交,唱罢了戏,有时在李秀满自家摆下的酒席上两人不分彼此的开怀痛饮,有时便随着君尽在路边的小酒馆也一样的畅聊喝酒,渐渐的,这对酒桌朋友倒真的成了忘年交。

  玟雨这日趁父亲随皇上西巡,邀约五人到香山去赏枫林,遇上这等出门游玩的好事当属君尽最为高兴,手舞足蹈的像是只刚出笼的鸟儿;许久不曾出门的善浩自然也是格外的喜悦,脸上始终挂着浅浅的笑;东万滔滔不绝,说的有一句没一句的,也不管何人去听;政赫为人向来随意,兄弟六个难得聚在一起也是由衷地开怀;唯有彗星,一路上虽并未开口,但是人人都知道,他心下在暗暗的生气。

  

  第 24 章

  李家的下人手脚是很利落,等到六人在香山的一间亭子坐定,桌上的茶菜酒碟都已齐齐备备的摆好了。

  君尽看着那望不到尽头的枫林,不由得有几分痴了,许久,口中喃喃道:“人在其中,真真仿佛误入了仙境一般!依我说,我们兄弟就不要下山了,便留在这山上做一辈子的神仙可好?”

  “傻小子!”东万笑着狠狠地拍着他的脑袋:“又在这里说傻话,只怕你真的在这山上活不到三日,便要吵着下山喝酒去了呢!”

  众人听了东万的话,都哈哈笑了起来,唯独君尽一个不知所以的瞪大了眼,看着这些取笑自己的人,小声地嘀咕着:“这桌上现成的美酒,哪里还用下山去寻?”声音虽小,但到底还是让那五个听到了,越加笑的大声了起来,君尽见大家都笑的畅快,也咧着嘴巴笑了起来。君尽笑起来的模样很是有趣,他喜欢咬紧了牙齿把嘴巴拉的老长,仿佛怕那些高兴的事趁自己一个不仔细便会从口中溜掉一样,所以总是那样用力的咬紧了牙,用力的笑。彗星不喜欢看他这样笑,他这傻乎乎的笑总是让自己慌了心,嘴角不知何时也翘起来,头也会跟着微微的发晕,更要命的是,有时还会抑制不住的脸红起来。政赫却最爱君尽这憨厚可掬的笑,他喜欢像抱猫抱狗一般的,把那个小脑袋抱在怀里,拿拳头狠狠的,却又轻轻地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

  善浩依旧和往日一样,只是淡淡的笑,六人之中,他年纪最幼,可是举手投足之间,却总隐隐透着一份与年龄不相衬的成熟和庄重。有时君尽也会奇怪,他从来不曾见过善浩生气、恼怒,即便是发牢骚也都未曾有过,许是大户人家礼仪周全,善浩自幼惯了。可是君尽却总觉得这样的善浩更惹人怜,这样小小的孩子,却连自个儿的喜怒也没有,活在那样的深宅大院里,也不知道还要过多久这样的日子,许是将来成了亲自立门户就好过些,但也或许,要这样淡淡的笑着,过着没咸没淡的一辈子了呢!

  张扬任性的玟雨却觉不出这样的怜惜,他自小衣食富足,又是李家长房的嫡亲长子,说话做事都是无需看人眼色的,他只道这个幺弟也和自己一般活得畅意随性,只是生性淡泊,不爱纵声言笑罢了,却不知,不苟言笑的身后,往往乃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患得患失的压抑与无奈。倒是东万深知大户人家因人多口杂是非繁,兄弟间往往并非寻常人家那般亲近的,所以也丝毫不奇怪玟雨对善浩的一知半解,只是偶尔似有若无的让善浩做这行那,以致玟雨到常常讶异这个弟弟还有着这么多自己从未尝知的兴致喜好。

  彗星上山时那不自在的火气也不知何时竟淡淡散去了,六人热热闹闹的说笑玩闹,觥筹交错间,那多情的枫叶也好似更加红了,直映得六人红彤彤的脸愈加的喜气洋洋。

  东万和善浩不胜酒力,不过是三五巡酒过去,两人便具涨红了脸,而这厢,君尽却尚未尽兴呢!旁边的丫头小厮早就在亭内一角备了暖塌,扶着微微有几分醉意的两人上去和喝醒酒汤。两人肩并肩靠着坐在一起,看着面前四人嘻嘻哈哈的行酒令,虽说政赫彗星和玟雨都是不学无术好吃懒做的公子哥,但没上过几天学的君尽又怎是那三个世家子弟的对手?这酒令行下来,自然是只有他一人不断受罚。君尽吞下第十九杯酒时,众人终于忍不住大声笑起他来,他却不以为然,将衣袖高高卷起,像是要准备动手干架一般,重重的将桌子一拍,豪爽大气的开口道:“再来!我便不信我真还一直要输下去!”

  话一出口,众人的笑声简直要将整个香山的淹没进去,就连一旁执酒壶的丫头都忍不住从眼中嘴角微微露出笑意,东万大笑着骂他:“你这傻瓜,玩什么不好,偏偏要和这三个祸害行酒令,就不知道他们便是要等你说这等大傻话么?猜拳才是你的本事,你跟他们猜拳便罢了。”

  “我用我的本事赢了他们还有什么意思?就要用他们的本事赢了他们才有趣!”酒气发作,君尽的脸开始红了,额头鬓角也开始微微沁出汗来,他急躁不过,脱去外间的褂子便认真地还要再来。

  “傻子呀。”东万小声地笑着叹息着。“真是个傻子!”他笑得眼睛都弯了,渐渐的成了一条弯弯的细缝,他不自觉地举手去揉揉眼角,好似要把眼睛打开似的。

  “这样的君尽哥,真是让人羡慕呀。”身旁的善浩也小声地叹息着,也不知道这话是说给谁听的,东万笑着拍拍他的肩:“若不是为着这样,谁还愿意带上这么一个大呆瓜和我们这群神仙一起爬山赏枫来?”

  善浩明白东万在暗夸自己也有旁人没有的好处,不由得感激地笑笑,这次的笑,便不再是往日那和煦而淡淡的笑了,可是善浩自个儿却不自知。

  君尽终究还是没能像他的大话一样痛快的赢了任何一个,但他倒也仗着自己的酒量豪爽,硬撑着走下了山。一路上跌跌撞撞歪歪斜斜的行着,让众人暗暗为他捏一把冷汗,身旁的小厮忍不住要伸手扶他,却又被嘴硬的他给骂了回去,他口口声声的叫嚣着自己清醒的可以给政赫当账房先生去点算账目,众人强忍住笑意,纷纷要政赫早些请君尽去做账房先生,彗星还一副得意样子的看着政赫哭笑不得的脸,借着酒劲笑道:“怎样,这个先生,你收是不收?看来这荣顺昌票号打烊关张的日子,是指日可待呀!”

  君尽醒来的时候,自然是不肯承认自己说过那般狂话的,匆匆的爬起来就到院子里练嗓子去了,徒留东万一人呵呵笑得尴尬。

  彗星又在书房内一个人生着闷气,这抑郁之气已憋在心内好多天了,昨日和兄弟几人畅谈欢饮倒也渐渐的忘却了那些烦恼之事,可是酒醒之后却依旧闷烦不已。这些日子,郑府上下一派喜气洋洋,公主忙着叮嘱下人粉刷墙壁廊柱,又要亲自去挑选新的锦被帘帐,忙得无暇分身,郑老爷本就政务繁多,现下又要定夺宾客宴单,也不再过问彗星的学业功课。彗星虽自香山归来的十多日里得着了难得的清静……一颗心却是焦躁不安,忐忑不宁。

  “少爷,成府的……”侍书捧着一张帖子,话尚未说完,就被彗星重重的驳回:“不去不去,统统不去!就回我没空!”

  侍书习惯了他这些日子里暴怒异常,也不说话,躬着身子退了下去。

  彗星拿起桌角一本书,翻开来看,原是本《诗经》,字字句句,他越看越恼,狠狠的摔在了地上。无力的在椅上坐下,他只觉得头昏昏沉沉的发痛,这痛,总也止不住地,生生向下传着,直到了心口。

  侍书不知何时又站在了眼前,等着他抬眼瞧了,才不缓不急的开口:“安公子派人传话来,说是在洪庆楼摆了酒,务必请少爷去。”

  他几乎是无力再举起手来,只能勉强着轻轻摆了摆,索性连口也懒得开。

  “安公子说今天去的人多,少爷喜事近了,诸位少爷要道喜恭贺的,还说——”他小心的抬眼看看彗星的脸色:“君公子也是要去的。”

  

  第 25 章

  “怎么坐了这么久,喝来喝去只得我们二人?”彗星带着几分酒意,不满的瞪着七炫,言语间又是一杯酒下肚。

  “我若不那般说,你又怎么肯来?”七炫看他不一会就已将一壶酒吞下肚,暗暗有几分担心了,伸手拦住他又在斟酒的手:“君尽还未到,你怎的先喝这么多?”

  “他?”彗星冷笑起来:“他来不来与我何干?”他眼中的无奈渐渐变为辛酸:“他是从来不将我放在眼里的,我于他而言,不过是众多酒肉兄弟的一个。”

  “你这又是在说什么浑话!”七炫轻轻叹了口气:“你明知道他还是个孩子。”

  “孩子?”彗星大笑起来,这笑声却掩不住他眼底心上的凄凉:“他岂止是个孩子?论聪慧论才华,他未必不及你我二人!他只是没有心!他的心,不在我身上……”彗星声音渐渐低沉下去,七炫惊慌的睁大了眼,他知道彗星已经醉了,但正因醉了,说出这样的话,才让人格外的惶恐。

  “彗星,你……”七炫惊讶的不知该如何开口。

  彗星不再理会,只是一味的喝酒,酒入愁肠,化作的,也不知究竟是什么。

  七炫只是看着他自斟自饮,竟愣在那里。过了许久,他终还是看不下去了,忍不住按住正举杯的手:“你,这是何苦?”

  “苦?”彗星眼光迷离的看着挚友,笑着摇起头来。“不苦,不苦,这张嘴,喝了什么,都辨不出甘苦来,何苦之有?”

  “彗星呀!”七炫语重心长:“你该知道,他是……”他终究还是开不了口。

  彗星只呆呆的看着眼前模模糊糊晃动着的人影,瞧着瞧着,竟流下泪来,他轻轻抱住了他,口中呢喃着:“你想着这个,想着那个,念着父母兄妹,念着良友亲朋,可是却独独不肯把我放在心里。我如何努力,却总也进不到你这颗心里去,你既不让我去,又为何这般狠心赖在我心里?痒了也不敢抓,痛了也不敢揉,你害得我好苦!”

  七炫知道他这番话是在心中压抑许久的,也不怪他酒后失态认错了人,只是轻轻的拍拍他的背,七炫心中明白,彗星的这番话,过了今晚怕是一辈子也没机会说了。世人都说难得糊涂,其实,糊涂到底不难,真正难的,乃是清醒的呈对自己的心啊。

  君尽呆在门口,看着彗星抱着七炫不停的落泪,口中那番情真意切的话,犹如那三伏天里的惊雷,只震得他浑身发抖,他愣愣的站在那里,不知道是该进去还是该出来,想抬腿,可是一双腿竟生生钉死了一般动不了。努力的睁大眼睛,许是自己看错了,听错了?然而终究是徒劳,看到的,听到的,都是真真切切的……

  君尽醒来的时候,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头昏胀的厉害,全身上下也像是当日挨了板子一般,生生的只是痛。他用力的睁睁眼,四下里一片陌生的宁静,想要起身,可是竟没有一丝力气,腰腿依旧痛的要命,轻轻一动,就好像要死去一般撕痛。意识在一点点的清醒,他终于记起自己身在何方时,恐惧和惊慌顿时犹如抵不住的洪水涌上心头,他强撑着尚未崩溃的理智,不,不是的,不会的……

  只是“吱呀”一声门响,走进的人全然无情的粉碎了他最后的一丝幻梦。

  “君公子。”来的人似乎没有料到他会醒来,但也只是没有料到而已,他面无表情的开口:“大人为你请了大夫。”

  他惶恐的看着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从来人的身后缓步向自己走来,没有一丝力气的身子不安的颤抖着,攒足了力气,终于换来一句冲出口的怒吼:“滚!别碰我!”

  门外一个闷雷响起,那大夫似乎也被这雷声吓了一跳,但他并没有停下,依旧走上前来要去捉住君尽的手。

  “滚!”君尽急红了眼,挣扎着要逃开那双可怕的手,他要逃,他要逃离这里:“不许碰我!”

  “张大夫,那就罢了。”先来的那人声音依旧淡淡的:“还是等君公子脾气好些了,再烦劳大夫了。”他说完,大夫便静静的转身,二人又一起慢步走了出去浑然忘了那个躺在床上的人。

  君尽挣扎着鼓足了力气,勉强套上自己那脏兮兮破烂不堪的衣衫,拖着一双几近毫无知觉的腿,半爬半行的来到门边,抬高的手抖动着,却打不开门。

  门外的下人好似明白他的心思,主动打开了门,原来还是刚才走进来的年轻小厮,他居高临下的站在门外,冷冷的看着只能用手支撑住却依旧在不停打颤的身体,客气而漠然的说道:“君公子是要回么?外边雨下得大,在下去派人备轿。”

  君尽一心只是要逃,哪里理会这人一张一合的口中究竟说了什么?他终于扶住门,颤颤巍巍的站起身来,单薄的身子摇晃着又要落下,那人伸出一双手来要扶他。

  “滚!”他口中只说得出这一句话,自己强撑着,一步一步向外走去。跌跌撞撞好容易才走出李府大门,那扇厚重的朱红色大门便重重的合上了,秋日的滂沱大雨像不停歇的重锤一般砸在他早已无力的身子上,噼哩啪啦的雨声和间或的雷声掩住了世间所有的声音,却掩不住耳边不断回响起的那些话。

  “郑弼教竟还没有动过你?他那样性急的人倒也真忍得住,看他跟你如胶似漆的样,还以为早就尝过了你的好呢!”那个男人在自己醉得稀里糊涂时,狠狠的弄醒了自己,身体如同被撕裂般的痛让他惊恐不安的挣扎,却全然是徒劳。他得意地在自己身上横行着,君尽真恨不得他弄死了自己才好,可是他的话,清清楚楚地传进耳中,原来,在别人眼中,自己是这样的一个人。

  “跟着我吧?郑弼教能给你的,我自然都能给你,他也不过是贪恋你这张脸,时间久了,自然也是要厌烦的,又何况他马上就要娶亲了,如花美眷当前,他哪里还能想得起你来?我不逼你,我最恨对人用强了,你要心甘情愿的来找我才好。”男人一面甜言蜜语,一面狠狠地伤着他的身子,他只是觉得疼,疼得什么也想不起来,什么也无法去想,可是直到他疼昏了过去,身上的人也丝毫没有察觉。

  雨水湿了眼睛,君尽浑身再没有一丝气力,终于倒在地上,可他依旧奋力的前行,趴在地上合着泥水慢慢爬行的他,丝毫不知身上未止的血流的更多,竟在地上淌成了一条红色的河,但这血腥的罪证却又迅速的被大雨冲刷开去,只剩他自己,趴在一片血泊中……

  他要逃,他要逃!他不停的对自己说,忠载,快逃,快逃!逃开这尘世,逃开这肮脏的罪恶,逃开这让他厌恶的身体,逃,快逃!

  

  第 2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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