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行————笑然
笑然  发于:2009年08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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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湘这一唤我,我才从回神,“没事,我太累了。”

从那夜起,我一直想找三堂哥问问他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了?我想了一夜也没想明白。可是,大约是因为要给表叔公做寿,从第二日起三堂哥就忙的了不得,就算我能逮到半刻与他独处的时间也说不到半句话,他就又有事忙去了。且到府里拜寿的远到客人也陆续来了,客房都快住满了。

连着两天,几次三番我也再不好拿我这豆点的事情来麻烦他,便自个儿在院子里逛。表叔公家院子大的很,比我家的足足要大了一半,除了主宅,就是下人的房间。

我一直最喜欢到下人多的地方去玩耍,他们最是真诚,也没有约束,不会叫我这不许,那不行的。

我才踱到厨房门口,想看看厨娘在准备什么寿宴上用的希奇小菜,突然给人拉住了衣摆。

“小少爷做什么呢?”

“啊?”我一惊,回头就看到何西手里提着个大灯笼。“何西呀,你吓着我啦。”

“我还当是偷食贼呢,小少爷怎么也学的鬼鬼祟祟的?”

我知他取笑我,可我这样子也实在不成气,给表叔公家瞧见了非丢父亲脸不可,讪讪道:“大家到处忙的,就我没事做……何西,你做什么呢?”

“扎灯笼。”

“我瞧瞧!”我新奇的捧起何西手里的灯笼。这灯笼跟我以前见的也没别样不同,就是个头大了许多。我虽然不会扎却知道扎灯笼最难的就是扎里边的竹签而且越大越难。非得柔韧又细巧的竹子,若是太细就容易断,要是太粗又不好看。而且扎灯笼的手艺也要紧的很,灯笼是扁圆的,周身浑圆,长短得合适。

何西手里这灯笼无论从那里看都是挑不出毛病,更难得的是这灯笼外边的红色染纸竟用的很薄且颜色均匀,红的安分豪不刺眼。在光线下一照,灯笼通透通透的,若是夜里点了灯,定是能比别的灯笼亮许多。

我左右看了,爱不释手。“这是你做的?”

“恩,外边的纸是湘湘染的也是她贴的。”

“真漂亮,你们真是艺术家!”我赞叹道。

“小少爷要喜欢就送你!”何西极豪爽的道。

“这……”我脑中灵光一闪,提了灯笼就跑,还忙不迭的回头对他叫:“我去一下就来。”

“跑慢点,别跌交了!”何西对我笑。

我气喘吁吁跑回自己院子,湘湘这时候却不知道到哪里忙去了,许是府里来了这许多人忙不过来找她去帮忙吧,我也不在意,倒腾出自己的颜料,把明黄的都融在颜料盘里。沾了笔,着手就画,只几分钟,一条起爪腾身的金龙已经象是要从这红色的灯笼里飞了出来。

我也不收拾乱了一桌子的颜料,抓了灯笼又跑出去。ACBE20A0E授权转载 Copyright of 惘然

我拉了个下人就问:“三堂哥在哪里?”

“回禀玉堂少爷,三少爷在帐房呢。”

顾不得府里下人古怪惊异的眼色,恐怕在这个一言一动都依规矩的家里,他们从没见过这样莫名其妙的主子吧,我提了灯笼就往帐房奔去。

“三堂哥,你瞧!”我连门都不敲,推了门就叫。

三堂哥果然正坐在帐房里,边上还站了好几个分管府里帐务钱财的司务管事,我见阿炳叔也在里边。

这几双眼睛一起齐刷刷投过来,倒好象我是个怪物似的。

“好看么?”我只把手里的灯笼伸到三堂哥眼前。

三堂哥眼里的锋锐淡下去,嘴角露出我最惯见的微笑,“哎呀,我的大画家怎么想起在灯笼上作画了。”

“这可不是一般的灯笼,这是艺术品,是我跟何西还有湘湘一起做的,你看好不好?”我兴奋的望了三堂哥,就想得他一个夸奖,在这家里也只他才能算我的知己了。

三堂哥歪着头,看了又看,象是为难起来。

“怎么了,不好么?”我怕有什么画的不好的自己没注意,急忙低头细看,却什么毛病也没看出来。

“唉,湘西出了这样艺术品的灯笼可叫其他地方做灯笼的人再没饭吃了不是?”三堂哥俯身望我,对我眨眨眼。

我高兴的大笑起来。

我这才注意到身边那几个司务全都表情奇怪的望着三堂哥,好象从来不认识他似的。

“哎呀,看我又莽撞了。对不起,三堂哥,你忙你的。我去别处玩了。”

“等等。”三堂哥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绢给我擦了额头的汗,“拿着,你看你玩的一身汗。别吹了风又再病倒了。你小时候就最能发烧。”

我接了手绢,吐吐舌头。原来三堂哥真的都记得呢,我小时侯真是隔三岔五就要受寒发烧的,可他不知道的,我这两年身体可好很多了。

我又拿着灯笼去找何西要他也瞧瞧我们一起做出的艺术品。可是厨房那边却怎么也找不到。有人说见何西往织染房去了说是去找湘湘的。

我便兴冲冲的赶过去。

“你小子敢管我的事?”我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在讲话。

“小人不敢管苏少爷的事。”这是何西的声音,只是透着一丝压抑的怒气。

“我是主子,我要做什么便做什么,你闪开了!”

我担心起来,快步走过去。

就看到一个穿了军官衣服的中年男人狠狠的扇了何西一巴掌。他打的这样用力,就好象要一掌把何西打死一样。何西一点都不敢反抗,甚至不敢用手挡一档的,我知道以何西的身手就算是躲也一定躲的开的。可是,他却白白的让那男人的手抽在他脸上。

我明明白白的看到何西嘴角和鼻孔里都流出血来,心里一阵抽搐,象是那一掌是打在我身上一般。

那个男人我是认得的,大伯父今天早上才给特意我引见,是这次拜寿的贵客——三堂嫂的兄弟,在凤凰的军队里当上尉,他这次是代表他父亲来的。我那时候还觉得这哥哥与三嫂子长的很象,斯文俊秀的穿了军装真是神气,心里还好大的羡慕。

这时见他颐指气使,恶狠狠的样子却是一阵恶心,只觉得这皮囊生错了地方。

“苏二哥哥,你这是做什么?”我提高了声音叫他。

“哎呀,这不是玉堂弟弟么?”他见到我立刻眉花眼笑,转了一副神气。

若是没见他方才的表情,我定是怎么也猜不出他这样斯文的人也会狠毒丑陋成那个样子。我现在再对他起不了好印象了。

“你为什么打人啊?”我站在何西身前问他,就是何西做错了什么事好好说就是了,干什么打人,而且我总觉得以何西磊落豪爽的性子不会做什么大错事的。

他打量我,突然大笑起来,“玉堂弟弟不知道这里的规矩么?”

“什么规矩?”

“主子要下人死,下人就得死。打几下算什么,我还怕打了他,污了我手!”他轻蔑的瞥了眼我身后的何西。

“下人怎么了,下人就不是人了,就天生命践么?这里不是你家,你要作践什么人请回你自己家吧!”我真是生起气了。

难道这人没在学堂里学过书么?他不知道人生而平等的道理么?为什么,为什么就因为有几个钱,有点权利,这世上便到处有这样不把别人当人的无耻之徒!

为什么走到哪里都避不开这些人?

在杭州也是,那些当官的只为了先生写了说他们坏话的文章就关了他,当局只因为学校出了说真话的学生就不许我们上学?为什么,为什么天下就没有平等了,为什么总有人觉得自己天生有权利把其他人欺压的这样了?

我全身颤抖起来。

“这话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我姐夫的意思?是想跟我家对着干喽?”他冷哼了一声问我。

我一点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只是气往上冲,“谁的意思都一样。”

“小少爷,别说了。”这时候何西竟拉住了我。

“是我不对,请苏少爷任意处罚就是了。”何西突然跪了下来。

我愕然,象是给人从头淋了盆冰冷的水,全身血液都冻住了,不能动坦。

“看到了吧,玉堂少爷,你家自己的奴才都认错了。我打的可有不对?”他抬脚用脚尖抬起何西的脸。

我看到何西脖子上的青筋都快暴出来了,可他却只淡淡的说,“是,苏少爷没打错,是我该死。”

苏家二少得意的笑了,伸脚重重踹在何西腰眼上,“滚你的蛋!今天我不跟你玩了!你小子给我小心点!”说了话又往我这里看过来,仿佛在说,看吧,谁要你多管闲事的。

何西倒在我脚边,我知道我该去扶他的,他的脸因痛苦都变形了。可我却说什么也弯不下这个腰。

“为什么?何西,你告诉我!你真的错了么?”我将手里的灯笼狠狠砸在地上,“你真的愿意给人这么糟蹋?”

何西惨笑,“有什么愿意不愿意的了。本来就是这样,你只是见的少了。”

“你胡说!你胡说,不是这样的,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的!”我咬牙切齿,“我以为你跟那些没有自我的人是不一样的,我以为你是最傲气的人,我以为……我以为我可以当你是我朋友的,没想到,你也跟那些甘心下贱不把自己当人的人没什么两样的。你自己都看不起自己,还能叫旁的人瞧的起你么?”

何西一句话也不说,勉强从地上站起来,伸手吃力的检起被我摔在地上早烂了的灯笼,“真可惜……摔烂了!”

我走上去,一巴掌拍下他手里的烂灯笼,“我对你真是太失望了!”

我再也不去看何西一眼,抬腿就走。

我的心苦涩的象一锅煮了又煮的中药。

我在院子里转了几圈胡乱扯下树梢上的花朵,死死拽在手心里揉了又搓,胸口郁闷的象是要炸开了。

好几个下人从我身边经过,大约也瞧见我脸色难看的厉害,都绕了路谁也不敢上来跟我答话。

我心里难受的厉害却没人能说,想去找三堂哥的,可一想那苏二是他大舅子,别要弄的他难做了。没法子,我只好回自己小院,想跟湘湘说说这事,总也能抒解了一些。

“湘湘!”我推门走进自己屋子。

湘湘背对我站了,见我叫她才慢慢转头,我看她眼睛发红似是刚哭过了。

“怎么了?”我关心起来。

“我……我刚看书呢!”湘湘向我笑了笑,笑容却勉强的很。

“你怎么换了衣裳?”今早我明明看她穿了我那天看社戏时给她买的粉色罩衫的,她这时却又穿了她那件葱绿花袄。

“啊……那衣裳太好,我怕弄脏了,又收起来了。”湘湘背身去擦桌子。

我本打算把方才的事与她说的,可是,不知为什么却象有东西堵住了嗓子就是一个字也说不出。

我闷闷的道:“我今天觉得发困,现在就再去睡一觉,午饭不吃了。要是三堂哥或者别的人问了,你就说我在别的地方吃了。”

“是。”

“还有,我今天谁也不见的,要有人来,你就说我去沅水边画画去了。”

“是。”今天湘湘出乎意料的沉默。

我心情也坏的很,不再多问,往房里床上一倒,就蒙了头睡下。

十月初七,正是表叔公八十八岁大寿的日子。

都说人生七十古来稀,在这风雨世间能平安熬过八十八个年头无论对谁都真是大大的喜事,何况象表叔公这样的地方名士,自然是要极隆重的办一办寿宴的。这几天就只是各方宾客送来的贺礼已经堆满了两大屋子。这还不算打算在寿宴当天当面给表叔公献礼,讨他老人家欢喜的,就象我。其实我本没有那心情,但这是父亲交代下的这趟来湘西最要紧的任务,要是搞砸了,回去非得给父亲狠狠数落,说不定还要关我一阵子。

张灯结彩的正厅摆下十张红木大八仙桌。能坐在这十桌的要不是表叔公家的至亲好友便是地方上有头有脸的人物。而其他客人都只能被安排在厅外的院子里。我方才进来的时候只略微估摸了一下,只怕不下百八十桌的,怪不得我看三堂哥眼圈都黑了。这家里虽然现在还是以表叔公为尊,说起来是伯父当家,不过真正管事的却是三堂哥。我对三堂哥更是佩服起来,却也怜惜他的辛苦,真不象我这般逍遥了。

作为远来的客人,又是中表之亲,我被伯父安排了坐在最靠近表叔公的那一桌。我们这一桌都是表叔公家的亲戚,三堂哥就是这桌的主人家,负责招待大家以免怠慢。

三堂哥那位做上尉的大舅子这时候就坐在我对面,望着我露了似笑非笑的表情。我心里讨厌他,只当没瞧见。

前头我那两个伯伯的儿女都分别送了寿礼,无非是些上好鼻烟壶,翡翠观音像、紫貂皮衣之类的寻常物件。三堂哥送的倒也别致,竟是一件用湘绣绣了八十八个各不相同的“寿”字的长袍,颜色也配的恰倒好处,墨绿的底子,暗金的字。在这些寻常普通的礼物里越发显得非凡起来。我赞叹三堂哥眼光和心思对他微微一笑。三堂哥也正看着我,突然对我孥了孥嘴。我才想起来,我只顾了看别人的礼物竟忘记最要紧的事了。86D2授权转载 Copyright of 惘然

我急忙站起身向表叔公恭敬行礼道:“侄孙玉堂,给表叔公贺寿!”说着这话将手里的一卷画轴递到大伯父手里。

大伯父展了画轴给表叔公过目。

“这是……这是……”原本一直只是坐在面南的太师椅中矜持微笑的表叔公突然站了起来,双手握住画轴不住颤抖,“这是明代夏仲昭的《湘江风雨图》……这,这可是真迹?”

“禀表叔公,这一副就是真迹了。父亲大人说了,我是学绘画的人,这次能有机会给表叔公上寿是我的福气,送别的于我都不合适,所以就觅了这副画祝表叔公您老人家象这画里的湘江之水一般长流不息,福寿永齐。”

表叔公望了我不住点头,露了我这么多天头一次见到的大大的笑脸道:“恩,你这孩子孝心可嘉,我很欢喜,玉堂啊,你父亲送你去画画真是送对了。我瞧你以后必定能为我们李家光大门楣。”

我听了表叔公的话,跪在地上磕头道:“那也是表叔公的教导。”

表叔公老心大畅,哈哈笑道:“伯横啊,把这副名画给大家伙瞧瞧!”

“是。”大伯父答应道。

这一下,原本都正襟危坐的这些贵客都站起来,忙不迭观赏起名画来。

我却怀疑这些人中到底有几个是能真正看懂这副画的好处的。

只听几个人说道:“这夏仲昭,原姓朱,名泉。永乐十三年中的进士,正统中官至太常寺少卿。可是了不得的大画家了。”

“你看这画多么苍润洒落,偃仰浓疏,动合矩度,果然是名画啊!”

“不错不错。哎呀,这可是我头一次看到明代真迹呢!”

“这还不是托了太老爷的福气了,若不是太老爷家出了这么一位了不得的画家少爷,我们那里有这眼福了!”

这一下立刻大伙都象是商量好的一般齐刷刷说起各色溢美之词,只听的我鸡皮疙瘩起了几身,要不是三堂哥在边上拉了我的手,只怕我立刻就要离席而去。

再看我那一向端庄严肃,不假辞色的表叔公却高高坐在他的太师椅上,没有半点嫌恶的脸色,倒象是很受用一般。

我真是不明白。

我向三堂哥眨了眨眼,捏了捏他一直把我握的紧紧的那只右手。他知道我的意思,对我无可奈何的笑笑,附在我耳边道:“这些人向来如此,你忍忍吧。”

我点点头。

我的视线不愿意落在那些阿谀小人身上,便转了脸去看门口的大灯笼,这一转眼间,我却注意到一个跟大伯父差不多年纪的男人穿了一身黑色玄丝短衣打扮的很是不一样。但见他也不去看画,只是抽着烟袋,脸色微黄,看来身体象是稍有不妥似的。他似乎也发现我在看他向我投来一眼,那眼色却刀一样不胜霸悍,他象是认得我了,对我礼貌点头。我被他那眼色震住了,连头都没有给他点一下的。

“三堂哥,那人……那人是谁?”

“谁?”

“那个!”我在桌子底下悄悄指了指那男人。

“那是阮三籍!”三堂哥在我耳边小声说,我看他说这名字时很是谨慎的样子。

“他是什么人?”我知道能在这里坐的自然是这湘西低界的厉害人物,这人虽然长的毫不起眼,但那气度,那眼神着实另有震人之处,必定不会是普通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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