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行————笑然
笑然  发于:2009年08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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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时候听他那一桌有人问他:“三爷要不要也瞧瞧名画?”

“我这俗人瞧什么名画了。就是瞧了也是睁眼瞎,这样的千古奇作世上能有几个人真正看懂它好处的,不看也罢!”他轻描淡写的道。

这几句话说的也不响,却清清楚楚传到我耳里,要不是这场合不好鼓掌,我真要跑到他面前给他好好的鞠上一躬了。

“他是三湘一霸,你可别要招惹他了。”三堂哥许是看出我脸上的喜色,猜到我心思,在我边上凝重嘱咐。

我怔住,我才想这阮三籍的名字怎么这么熟,原来就是那个一进湘西地界就是如雷贯耳的阮三籍!都说他本名已经没人知道了,这三籍二字不是说他有三个籍贯,而是道他在这湘西三方都有子弟,可谓一呼百应,还有人说他年轻时候杀人如麻,砍了百来人的也不会眨眨眼睛。倒是这十年他大约也觉得自己年纪大了,收敛了许多,但地方上不管是官员还是军阀见到他莫不礼让三分,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

现在眼前这个子不高,神色淡漠,拿一杆烟枪的真就是在传说中如修罗饿鬼般的阮三籍么?

我真是不能相信。

“太老爷,您受了城里来的玉堂弟弟的画该是轮到我给您老人家贺寿的时候了!我父亲有军务在身没办法亲自给表叔公道贺,就叫我带了薄礼,指望着讨您老人家一笑呢!”三堂哥那大舅子似是不甘被我抢了风头,这当儿站起来道。

“哎,文卿来就是了,我这糟老头了还能要司令送什么礼了!”表叔公很是看重他,竟是站了起来,摆手道。

“来人,上礼!”苏文卿派头十足一挥手,就看几个军服小兵跑了进来附在他耳边小声嘀咕。

“怎么回事?”苏文卿大光其火,居然毫无涵养的拍起桌子,我倒被他吓了一跳。

三堂哥皱眉问,“怎么了?”

这时候那些看画的也都把注意力移到苏文卿身上。

“不知怎么的,我要送太老爷的那箱礼物里最贵重的一只蓝宝石怀表不见了。”

这话一出,众人皆哗。

我甚是讨厌此人行事卑下,装摸作样,不由反问他,“不会是你自己忘记带了吧?”

“怎么可能呢?我来的那天还给妹夫看过的,是不是啊,妹夫?”

“不错,我是看过的。若丢在家里就不要紧,总找的到的。”

“我只怕家贼难防。”

我已瞧见表叔公与大伯父他们脸色都很难看了。众人眼见事情就要闹起来,这两面都是厉害人物均是难以得罪,片刻间还咬不定该倒向哪边,便都没有说话。偌大的厅上寿烛的火光在人人脸上晃出诡异烟色。

“二哥放心,丢在我府里的总要给你找回来就是了。”

三堂哥说了话就站起身来,我拉住他,“你去哪里?”

“我去领人合府搜一遍就是了。”三堂哥对我温和的微笑,又是习惯的摸摸我头。

我却总是担心这姓苏的要玩什么花样,狠狠瞪他一眼。这好端端的寿宴就被这讨厌鬼搞砸了,枉费三堂哥前些日子这样辛劳。

“妹夫着我的人去吧,他们是当兵的抓贼的事比较在行。”这家伙真是没有礼貌事情还没弄清楚了就一口一个“贼”字,幸亏三堂哥涵养工夫比他好很多,我更是对他厌烦起来。

“我知道了。”三堂哥跨出门口朗声道。

我见他背影似是比当初来时瘦削了些,心下难过的厉害。

“太老爷,真是对不住,我这送礼还送出这样的事情了。我该罚,就罚我连饮三杯,恭祝太老爷寿于天齐,福禄永在!”苏文卿说了话就连饮三杯,倒也豪迈。

“哎,文卿这话就不对了,总是我们家出了贼才偷了贺礼,你有什么错呀,爷爷跟公公又怎么会怪你。”三堂嫂这时插话道。

照规矩,原本这时候没有她孙媳妇说话的份,何况这事还牵扯了她自己兄弟更该是三缄其口,可她却反而公开帮起自己兄弟数落夫家的错处了。

我正为三堂嫂捏了一把汗,就怕我那规矩很大的表叔公心里不快要拿她开刀。虽然我不很喜欢她,但她毕竟是我那三堂哥的妻子,她要是受了委屈,三堂哥面上也不好看。眼看三堂哥在这家里已是这样艰难,我真不忍心他再受一点苦处。

可没有想到,原该大大的发一顿脾气的表叔公只是脸色越发难看却一句话也不说。

大伯父倒是开口,说的却是,“难得众位赶来给家父贺寿我在这里谢过了。”说了举杯就饮。

众人象是终于从摇摆不定的尴尬里解放出来也哄道:“给太老爷祝寿了!”

片刻间,方才那不快似是酒气一般飘散在空气里。

大家又开始热闹的阿谀奉承起来。

我却担心三堂哥,他从下午起就忙的什么似的,听下人说他昨夜忙着盘算帐目和礼单一夜没睡,今天中午又是接待客人根本没用过午饭,这会儿可不要累倒才好。

我忧心憧憧,哪有心思吃这宴席,每道菜在嘴里都不知是什么滋味,只顾了往三堂哥盘子里挑些菜蔬,到他回来好用。

突然从后院里传来大声喧哗。渐渐离正厅近了,听的清楚,有人在叫“抓到小贼了!抓到小贼了!”

片刻间,就看到那几个苏文卿带来的小兵紧紧绑了一个身量甚高的汉子。

“你们抓我做什么?我没偷东西!”他抬头抗辩,我已瞧见了,他那双又黑又光亮的眼睛。

他,竟是何西!

我张大了口,傻在座椅上。

“还嘴硬!”边上一个小兵斥了句就是一巴掌要上何西的脸。

总算被闻声赶来的三堂哥抓住了手臂,“他是我家的下人,该打该杀都是我家做主,还不敢劳动兵大哥吧。”他说这话却是面向着厅里的苏文卿。灯笼的红光里三堂哥眼光炯炯,寒冷似冰。

“到底怎么会事,何西你说。”

“是,三少爷。我刚在厨房帮忙这几个家伙冲进来就打,我也不知道什么事,他们还说我偷了东西,可是,我没有!”何西挺直腰竿道。

“是这样么?你们打了他?”

那几个小兵连看都不敢看三堂哥,只是低了头悄悄去望苏文卿。

“赃物找到了么?”苏文卿神气活现的走到厅廊下问。

一个小兵走上一步恭身道:“报,赃物是在这个叫何西的房里找到的,我们问的清清楚楚那间屋子就是这个叫何西的住的!”

苏文卿接过小兵交上的东西,走到三堂哥身边,“妹夫,你看是那天我给看的怀表吧?”

“没错,就是这只怀表。”

“怎么样,这下可是人赃并获,湘西最出名的状元家该不会袒护自己的下人吧。”苏文卿望着三堂哥道。

三堂哥脸色雪白,“当然不会!”26ED9CDF4授权转载 Copyright of 惘然

“我再问一次,何西,你到底偷了没偷这只怀表?”

“没有!”何西回答的干脆利落。

“好。”三堂哥快步走进厅来,“爷爷,方才苏二少爷的手下在何西房里搜到了失落的怀表,苏二少爷怀疑是何西偷盗,何西辩称不是他干的,孙儿不能做主请爷爷明辩!”

表叔公闭了眼一声不吭,我的心碰碰乱跳,象是就要从腔子里蹦出来。

厅上众人都屏息等待表叔公的发落。

“打!”

我的心象是从陡峭的山崖一直摔落到山谷里。

“取家法!”

何西面上没有任何畏惧,他被两个家丁推倒在地上,那两个人举了比胳臂还粗的棍子,一下一下重重的毫不留情的打在何西腿上,我看见了,鲜血飞溅出来。何西的脸色惨白,眼中如要喷出火一样。

“停!何西,你到底偷了没偷!”

“没有!”何西的回答依然没有半分迟疑。

“爷爷?”三堂哥回头请示。

“继续打!”表叔公手里捻了佛珠,闭目养神,神色如常。

啪,啪,啪……棍子象是没完没了的一下又一下,一棍比一棍更狠的打在何西身上,何西却一声也不吭,他紧紧咬了牙齿,鲜血流在他下巴上,他终于撑不住,晕了过去。

我全身冰冷,心象是被人剜去了一般,空洞洞的。

我想要大吼出声,我想要奔出去扑在何西身上,我想要狠狠给苏文卿一巴掌……何西没有偷东西,他绝对不会偷东西的!象他这样磊落傲性的人绝对绝对绝对不会做这样龌龊的事情的!

可是我只是全声剧烈的颤抖着,我一动也动不了。要不是有一双手扶住了我,我只怕当时就要摔倒在这冰冷的青石地上。我抬头去看,三堂哥正担心的望着我,他眼里全是怜惜的神色,向我摇摇头。

“哗”是一桶冷水浇在了何西头上。

又是啪,啪,啪的声音,我闭了眼睛不敢再看,我只怕我再多看一眼就要发疯。

“何西,你还是说你没有偷么?”耳边三堂哥的声音这么冰冷,象是一台机器。

“我……我……没有!”何西虚弱的好象随时都要死掉。

我……我不能见他死!

我睁开眼睛就看到何西湿漉漉的倒在地上,地上好大的一滩水,是他的血么?我心里大痛起来。何西的脸色难看的发青,可是他还在笑,就象我第一次见到他的,他还在对我微笑,笑出一口美丽洁白的牙齿。

我的眼泪流了下来。我用力一挣,可是三堂哥的手就象铁钎一样夹住了我。

“放开我!”我对他道。

三堂哥不说话,只是望着我,温柔的望着我,那眼里仿佛有千言万语没处诉说。

“放开我,求你放开我,我要去救他!”我对三堂哥低低的喊,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声音竟已经沙哑,是在心里已经哭喊了无数遍了么?

“你谁都救不了的!”三堂哥更用力的抱住我,不肯让我奔出去。

“既然他不认,那就打到他认为止!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我家里可不能出这样的败类!”仿佛坐在云端威仪天成的表叔公发出冷酷的最后决断。

我绝望的软下身子。

“等一等!”突然,那个穿着玄丝短褂拿着长长烟斗的男人对表叔公道:“太老爷,可不可以卖我个面子,我看这何西小子硬气的很,也算是个汉子,我们江湖人最敬重这样的人了。要不就这样算了吧。”

“这……”表叔公看来对这个阮三籍也很忌惮,沉吟起来。

边上的苏文卿却跳出来道:“阮三爷,这不成吧,他是偷了东西的,铁证如山,这么放了以后状元家的规矩可不坏了?”

“铁证如山?”阮三籍在桌上敲敲烟枪,慢条斯理道,“只你那些兵丁说赃物是从何西房里搜出来的,却是从何处搜了来的,可有其他人看到他们搜了的?说赃物还是好听了,监守自盗,苏二少爷也该知道吧?”

苏文卿脸色立变,“你什么意思?把话说清楚了?”

“我的话说的清楚的很了,不清楚的是你苏二少爷吧!”阮三籍对苏文卿礼貌的一笑。

苏文卿这下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既然……阮三爷求情,那就算了吧,反正东西也找到了。把那龌龊东西撵出去也就是了。”表叔公看来是不愿意让阮三籍跟苏文卿真的起了大冲突了,他这是要息事宁人。

“是,父亲。”大伯父向两个家丁挥手。那两人就象拖条死狗似的把何西拖了出去。

我全身冰冷,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坐回椅子里继续那顿宴席的,眼前只是何西惨白的脸,还有那一声又一声棍子打在皮肉上的声音,啪,啪,啪……他对我微笑,他为什么要对我微笑?

我茫然的抬起头,有人在给表叔公敬酒,表叔公微笑答礼,他在笑,他那满脸的寿斑也象是在笑,冷酷的,就象方才他说道的:“打,那就打到他认了为止!”

我突然感到一阵反胃,“呕”的一声,竟把才吃下去的东西全部吐在了桌子上。

喧闹的声音瞬间就静了下来,静的仿佛地狱。

我的意识越来越模糊。

“玉堂弟弟!”我似乎听到有人在叫我,这么焦急的恐慌,好象就要他丢失了他最珍贵的宝物。

“你怎么样?”

一只温暖的手伸过来抱在我腰间,似乎想把我抱出这冰冷的地狱。

我只是茫然的摇着头。

“爷爷,玉堂弟弟身子不适,我这就带他下去休息。”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看到何西惨白的脸,那双原本晶亮晶亮的眼睛布满充血的红线,象是挣不开的一张网。

冷风吹在身上,可我的心比风还冷。

“玉堂,小玉堂……你怎么了,别吓你糖哥哥啊?”

“你哪里不舒服了?”

“是不是吃坏了东西了?”

“你回答我啊?”

那个焦急的关怀的声音不停的在我耳边响起。

“何西……何西,他们要打死他了!”我的眼前依旧是何西那苍白的微笑,还有从嘴里流下的鲜血。鲜血越来越多,红的这么刺目,就象那天被我打烂的那只灯笼。这血红的颜色仿佛就要流到我脚下。

是的,先生说的是对的,这世上美丽的东西全是短暂的。

“何西,没有死。他不会死的,我已经叫人把他安置在柴房里了。”

我听到他的叹息,长长的,这么心酸,这么忧愁。

这是谁?

这个悠长的无奈的叹息是谁?

这个把我整个抱在他宽阔怀抱里的是谁?

这个象是要为我挡去世间一切风雨坎坷的是谁?

我,慢慢的抬起头,灯笼在头上烧,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好大的雨,夜色这般凄迷,却不及他一个眼色。

他抱住我,将我抱的这么紧,象是一松手,我就会被夜风吹走,他把自己的背脊对着外边不知何时而起的大雨,却把我护的这么紧。雨水早把他漆黑的头发打湿。

他却在对我微笑,顽皮的微笑,就象平常一样,他眨着眼睛问我。

“小玉堂是故意吓我的吧?你啊,就是这么任性!就算再讨厌那些客人也不能用这样的办法逃出来不是么?”

他的声音真温暖,还有他的手臂,怀抱。

“糖哥哥……”我哽咽,“表叔公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明知道的,他一定知道的,何西是冤枉的啊!为什么要打他,为什么要打何西!”我扑在三堂哥怀里,痛哭出声。

我只是不明白啊,我只是不明白,父亲要我尊敬的长辈,这位每天让我读那些礼义仁孝忠的表叔公为什么竟会做出这么残忍的事?

我的心痛的这么厉害,若是不狠狠哭出来,我只怕我就要心痛的死掉了。

“小玉堂……我的小玉堂啊……你叫我该拿你怎么办?”三堂哥又一次在我耳边低低说着这句话。

泪眼婆娑间,我抬头看到他那双犀利精明的眸子这时候却这么黯淡,也许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大雨,是么?

我不知道。

“我带你去瞧瞧何西去!”4060B4072B1262授权转载 Copyright of 惘然

我睁大了眼睛,“何西没有死?”

“是,他还没有死……因为……你说过的……”

“什么?”

“你说过的,你要去救他,不是么?”三堂哥轻轻摸摸我的头。

我用力的点头,“何西是我的朋友,他绝对不会偷人东西的。”

“我知道。”

三堂哥对我微笑,可为什么我却觉得他的眼睛里有种比哭泣更悲伤的东西。

三堂哥打发了几个要帮忙把我送回房去的下人,带我来到柴房。

“何西!”

“小少爷……”何西虚弱的回答我,他似乎是想对我笑的,可痛苦却让他根本不可能笑出来。

“何西,你很痛么?”

“没事的,我是……我是……粗人……”何西一句都说不完就痛的闭起了眼睛。

“放心吧,我已经叫大夫来了,大约是下雨才来的……”三堂哥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

“不用了!”何西突然打断三堂哥的话。

我惊异的望着他。

他昂起头,脸上虽然因为痛苦而微微扭曲,目光却依然这么清澈,“三少爷,谢谢你的好意,可刚才太老爷已经……已经说了……”何西喘了几声,双手捏的紧紧的,手背上爆出条条青筋,“我已经不再是李家的人了!不敢再烦劳三少爷!”

我急了,才要开口,何西却望了我一眼,“别劝我,小少爷。何西呈你看的起说过要把我当朋友的,若你真把我当朋友了,就请你别劝我……我何西……我何西……什么都没有……这点骨气……骨气还是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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