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行————笑然
笑然  发于:2009年08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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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行 By 笑然


那一年我十八岁,正在杭州师范学校学习绘画。时局不好,前段日子我的几个同学朋友上街游行抗议给当局以扰乱治安的名义抓了起来,后来教我们国文的一位先生好象因为写了几篇抨击时弊的文章也被关押了,我们学校因出了这样异端的学生教员被当局视为眼中钉,这时便索性查封了,说是要等到事情弄清楚才能重新对学生开放。这么一来我便无学可上,心里很是气愤,那几日便到处奔走联络同学,要去抗议。

我们家世代书香,到了我祖父这辈上才因为取消了科考,弃文从商,不过老底子还是在的。父母是上了岁数的人,他们总觉得国家的事情自然有国家的人会去管的,何况东三省离杭州这么远了,也管不了这么许多。他们怕我受了影响也做出些“不合时宜”的事端,惹祸上身。这时候正好远在湘西的表叔公来信说想请咱们家去做客,因为我小的时候表叔公曾见过我,信里也很是惦记的多说了几句,父母便以为这是个机会,好把我打发的远远的,离了这里的是非。

反正学是上不了了,抗议的事情也总也没有头绪,许多同学都回家乡去了。父母又这样殷切,我也不好太过拂逆了他们,因着父亲有商务要到法兰西去,推脱不得,于是生平第一次我便只身一人踏上千里行往湘西之路。

表叔公所在的是湘西沅水边的凤凰镇。

湘西的风光很是与杭州不同,沅水是长江的支流,到了这里两岸险峻,水流湍急,水势却低,每次过滩,总要船上的水手下得船来帮忙拉纤。有时候湍水实在急了,便是拉了五六次也不济事,便只有临时请了十来个纤夫帮忙。我见这些纤夫肩头被粗糙的纤绳勒的满是茧子,脸上也给毒日头晒出了大汗,总是过意不去,头几次还曾想跳下船好减轻些重量,可是都被一路来接我的表叔公的管事阿炳叔拦住了。

阿炳叔喜欢叫我“城里来的学生少爷”,我几次叫他直呼我的名字,他却总也不肯。我猜他定是个固执的人,何况出门的时候父亲也说过,表叔公家规矩很大的,不象我们家因是经商,父亲也出过洋,有些老规矩也就不这么在意了。

拉过几次纤之后,我便留意到那一众水手里总是那个个子最高的汉子站在最前头,就是那些临时请来的纤夫也听他的号令一起发力。听阿炳叔说,拉头纤的最是吃力不过,得用巧劲,总是老手才能去拉头纤的。我却看那汉子年纪却也不会很大,顶多比我大个5、6岁也就是了。头天晚上还听他唱起纤工号子,真是动听的很。

远远的我瞧着这汉子给汗水抹的黝黑发亮的脸和精赤有力的身子常觉得以前先生上课时给我们观摩的那些外国大画家画的作品也不及这活生生立在我眼前的出力拉着纤绳,肌肉虬结的汉子来的雄壮伟岸。这个人虽然没有什么学问,遇到险滩难路也总是同其他水手一起出口就是一大箩野话,什么“直娘贼的”“婊子养的贼老天”但凡我从前听了都觉得粗野污秽的野话在他嘴里说来真是再自然不过,硬是生动起来。我这时竟一点不觉得刺耳反感,反而越发亲切起来,总要找了机会与他和那些水手们说说话的。

阿炳叔却劝我没的别去跟那些粗人说话。我知道他的意思,可是,这些人怎么是粗人了,若没有他们给咱们拉纤这一路却怎么过来呢,他们最是天性未泯,最是适合入画的活人,可比我们城里那些表面上光鲜文雅的达人要健全的多了。从小在家的时候我就觉得跟长工阿三还有采茶的娘姨们说话倒比跟教我《论语》、《大学》的先生来的有趣的多。何况书上不是说的——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瞧我跟这些人说说话也是很能长见识的。

阿炳叔见劝我也没用,便也只得由得我去,谁叫我是少爷呢,不过我瞧他脸上神气总是不以为然的,我也不去多管他了。

那天正好落雨,水急,只好停了船。我听阿炳叔说这里离凤凰镇已经不远,便提议说要休息半天,大家都累的很了,听了我这么说也都附议起来。阿炳叔没奈何也就同意了。

下了岸来,阿炳叔要拉我去一边的小茶僚里坐,我见那些纤夫和水手三三两两散在岸滩的崖石边,便借口说要到那边看风景也走了过去。

“这位大哥,要不要喝口水。”我见那拉头纤的汉子正用扎在腰上的青布土衫擦着汗,便递过手里的茶。

那汉子象是吃了一惊,竟是站了起来,不好意思的笑起来:“这是少爷的茶,我怎么能吃,我吃这江水就是了。”

“这怎么成,江水又不干净又凉,阿炳叔说的吃了江水是要肚痛的。”

“那是你们少爷家的身娇肉贵,我们这些人天生天养,喝些江水打什么紧了。”他说了这话便转头到江边汲水喝去了。

我见他那双有力的手臂拢起水花,喝了起来,也不知是细雨还是江水把他的黑的发亮的头发打湿了越发显得那黑发下的眼睛明亮起来。

“我听那些水手说,你叫何西,莫不是上边还有个哥哥么?”

那汉子转了身来,哈哈笑着,“哪里有什么哥哥了,我就是也野生的种,天生没有爹娘给太老爷和老爷在江边检了来的,因是沅水的西边便干脆就叫何西了,取的就是这河滩西边的意思。”

听他说的这么豁达我倒心下恻然,“对不起……我不知道……”

“少爷说哪里话了?你哪有对不起我,你乘船是付了钱的,就是咱这些水上人家的衣食父母,咱感激还来不及,哪有对不起的道理了。”他说着这话又是笑了起来,裂了一张嘴露出满嘴又白又整齐的牙齿更见的面色黝黑健康了。相形的我这苍白的如同不见日头的身子更是单薄。

“我看少爷随身带了个方整整的扳子倒也不象是棋盘,倒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可重吧?瞧少爷这身子莫不要累着就好。”

我听他说的关心也笑起来,“不重的,那是画板。”

“少爷是画画的?”他象是不能相信,上上下下打量起我来。

“怎么?我不象么?”我不服气睨他。

“哪有,哪有”,他连连摆手,“我们这里是偏僻地方,我总以为会画画的都是道士老头的,给那些死人画个遗像什么的,倒不知道也有少爷这样年纪小的。”

我听他说的有趣忍不住笑道:“我可不是画遗像的和尚道士。”

他却突然指了指我身后,“少爷,你还是快回茶僚去吧,没的淋了雨受了风寒,管事老哥倒要怪我了。”

我转回头就看见阿炳叔果然正瞪着他呢,见我回过头来,才假装低头喝茶。

我对他谦然一笑,便后身去了。

到了晌午时分,山雨便停了,水势小了下去,接下去那一路都是顺流而下,只拉了两次纤便就到了凤凰镇。

我再没机会跟这些淳朴有趣的水手说话心下倒也遗憾,只想着到后梢给他们道个谢的,毕竟这一路下来若没有他们出力这凤凰镇也是到不了的。

不顾阿炳叔的反对,我走到后梢,才要锨了帘子就听那些水手大声起哄着说什么拿了工钱要去桃源县找那夭夭小婊子快活去。又有人问“何西去是不去?”另几个人哄起来“何西哥自然是要去瞧他的湘湘去的。”众人接着都大笑起来。

我掀起帘子进去的时候就见何西正挽了衣袖,佯做要打另一个水手。

大家见是我进来了,不由都是怔了。

刚才的欢声笑语象是被什么河里的水怪吃了去,竟是静的连水声都听的见。

我也呆在一边,就忘了到后梢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总算还是何西见机的快,“少爷是有什么吩咐么?”他脸上刚才那微笑的脸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只是呆板的公式的表情,我心下一阵厌恶。

“咳咳,不是有什么吩咐的,只是……一路辛苦各位大哥了,我……我很谢谢大家。就是这句……”我见众人疑惑的眼光全射在我身上,竟是心虚起来,莫不是我作错了么?父亲说出门在外得人关照是要多有礼数的,难道这话错了不成?

几个水手面面相觑,“这可怎么说的?哪有少爷来谢咱们的……咱们可担不起了。”过了一会竟搓了手,就要给我作揖磕头的。

“我……我不是……”我着急起来,我是一片诚意,却不是要他们来给我作揖磕头的。

“别这样子,人家小少爷是城里的画家,是读书人。人家是诚意来谢咱们的。咱这样子可不是叫小少爷为难了。”突然一个声音给我解了围。

我抬头去看,就见何西那双明亮有神犹如沅水一样的眼睛正冲我笑着。

“正是,正是。各位大哥要是不嫌弃了,我这里几个大洋,大家拿去桃源县玩耍去吧。”我怕那些水手不听何西的话又要给我磕头急忙从怀里掏出一早准备好的赏钱。

那些水手却是谁也没有伸手去接,面上倒是似笑非笑的表情,我给瞧的浑身不自在了,“我……我可是说错话了?”我小声嘀咕。

何西走上来,接了我手里的钱,“即是小少爷给的,我便不客气代大家收了。”

我急忙点头,满口道好。

何西抬眼看了看窗外,说道:“靠岸了,我送小少爷上去吧。”

何西把我带出后梢,我还来不及谢他给我解围,就听他也是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问我:“小少爷是头一次到咱们湘西来吧?”

“是啊,头一次呢,湘西的风光可真好。”

“小少爷是去过桃源县还是听人说的?”

“就是方才听那些水手大哥说要去桃源县快活去的呀。”我对他的问题半点摸不找头脑。

何西突然大笑了起来,拍拍我肩膀,“我说呢,你这书生样的小少爷怎么会知道那地方。”

不知道为什么我挺不喜欢何西叫我“小少爷”的。

我恼怒起来,“我叫李玉堂已经17了,过了年就18,早不是小少爷了。”

“是,是。”何西却笑的越是快活起来,连眼睛也眯缝成一条滩线的样子。

“你到底笑什么?”我忍不住发作。

“你可知道桃源县是什么地方了?”

“武陵人寻的桃花源,是那无论魏晋,不知唐宋的世外仙境的地方。这个县城既然叫了这样的好名字总不会是很差的地方吧。”

何西象是忍不住又要笑起来,总算是看了我脸色不佳,没再出声,“我可不知道什么桃花源,我知知道……”他突然压低了声音在我耳边说道:“我只知道桃源县现在最出名的地方是后江。”

“后江是什么地方,有什么名胜么?可有好风景?”

何西笑道:“那是男人喜欢的地方。”

我不懂他的意思只好看他继续说下去。

他却摇摇头,“真是个乖乖的小少爷呢!”

我本来不是小气的人,这时听他又叫我小少爷,不知怎的竟是气不打一处来,别过脸去,就往甲板去。

“小心!”拌着何西的叫声,我脚下已是一滑,眼看要摔在江水里,虽然是9月的天气,还热的很,但总也是入秋了江水透骨,即使不生病,就是落汤鸡般的样子到了表叔公那里总是大失体面的。

我闭了眼睛只等身子落到水里。

“是不是城里人都这么小气的?”

何西低沉有力的声音就在我耳边,我睁开眼睛差点撞上他高高的鼻梁。

“这甲板才给江水冲了,你穿皮鞋再滑不过了。”他的眼睛黑的象口井。

我面红耳赤,急忙站稳了身子。正看到阿炳叔拿了我的行李也走了上来。

“少爷在这里呀,可叫我好找。总算到了路头了,咱们快下船吧,太老爷定是着急的很呢。”阿炳叔瞧也不瞧何西一眼直是催我。

我答应一声,却磨磨蹭蹭跟在他身后。

我转了身,低声问何西,“你还没告诉我后江是什么地方?”

“不是好地方,你是好少爷没的别在太老爷跟别人哪里提这地方就是了。”3授权转载 Copyright of 惘然

“哦。”我答应着,终于跟了阿炳叔跳下船头。

果然岸上早有表叔公家里的人来接,鞠躬问安,又是礼貌的问过表叔公跟众位长辈的起居身体,有人给我提箱子,有人要为我背画板,热闹的围了我一圈,等我终于脱了身再要回头去看,那只载了水手和何西的船却已经离岸而去。

表叔公家的宅子是代代相传的古宅了,坐落在凤凰镇风水最好的地方,背山面水。说起凤凰镇状元李家那是大大有名,即使出了百来里地提到这名头人人都是要翘大拇指的。我听父亲说起过,那是因为表叔公的祖父在乾隆爷年间曾经中过状元做了大官的。这在地方上是极体面,了不得的大事,得要树碑列传,供后人瞻仰。所以如今即使早没有那时的权柄,风光却还是在的。

但只看这占地极广的园子就已经叫人能想见的当年的威势。

一路上我早听阿炳叔说过无数遍当年状元老爷回乡报喜的情景。他说的这么详细,精神又这么高昂,倒象是亲见的一般。若是不知道的还当是他自己的儿子、亲戚呢。

才被下人引到园子里,还来不及细看那些考究的布置,已听得里头一个苍老但威仪的声音说道:“可是表亲家的玉堂来了?”

“是太老爷。”阿炳叔在我身后低声关照。

我紧赶两步,进了前厅,迎面就见到一个跟我父亲长的极象的中年男人,穿的蜀锦的长衫,袖口的绣花看不分明,想来定是天下闻名的湘绣了。

我低头鞠躬,“大伯父。”临出门的时候,父亲怕我年轻不识人,表叔公家又是长久没联系了,别要到时候缺点礼数,对长辈不恭敬了,便是细细的把族谱翻出来,挨个将表叔公家的人口给我说了个遍。众人是什么长相有什么癖好,对应的该行什么礼,说什么话,惟恐漏了哪个,给表叔公家落了口舌,说咱们家丢了世家书香门第的脸。

我知道的,父亲虽然现在生意做的有声有色,但心里总是觉得从商是没奈何的事。总要把书读好了才是正途,这么一来对这出了状元的表叔公家也存了点不为人道的自卑跟无奈。

面前这跟父亲极象的男人就是表叔公的大儿子,是我的大伯父。

“父亲,是玉堂来了。”那男人对我笑着,牵过我的手走上前。

我这才留意到正中间的堂椅里坐着一个老人家,长长的白须拖到胸口,精瘦的一张长脸满是寿斑,看来年纪没有90也有80了,但这老人只一双寒电一样的眼睛望着我,我便觉得天气似乎到了寒冬一般。我立时拘谨起来,也不敢往两旁众人去瞧了。

“走近些,让我瞧瞧。”

大伯父推我一把。

我急忙跪在地上,磕头叫道:“给表叔公请安!”这磕头的礼,我许久不行了,这会儿跪下来,只觉得青石板又硬又冷的,不由想念起家里软塌塌的法兰西沙发来。

“起来,起来。”

我站了起来,立在当地不敢乱动,垂了头不说话。父亲教过的,长辈面前除了回话的时候不可以正眼对视,虽然我是觉得别扭的很,不过入乡随俗总是要的。

“恩……长的很是周正呢,眉眼跟你爷爷当年很象,就是单薄了些。今年几岁啦?”

“回表叔公,过年就满18了。”

“听你父亲说你在杭州的学堂学画画的?”

“是。”

“恩,也还算正经,总比学那些铜臭的要好,你父亲那时候要去经商我可是很不赞同的,如今你走回咱们李家的正路才是合适。”

我心里对表叔公的话不以为意,却也不好说什么反驳的话,就只立在边上听了。

“你父亲身体还好吧?”

“回表叔公,父亲身体硬朗的很。这次出来父亲要我带了点杭州的茶点土产,父亲说了表叔公喜欢品茶,特地给您老带了极品龙井跟十年封的碧螺春,都是没出阁的闺女茶农采下的,最是难得。还有两瓶初春早融的雪水和惊蛰落下的雨水,父亲说用这水泡的茶才能入您老人家的眼。”

我抬眼回话,表叔公的脸上这时才露出半点笑容。他点头道:“难为你父亲还想着我这点嗜好。”

“您是长辈,这些薄礼还怕不够周全的。其他的法兰西香水,日本茶具,意大利皮货都是给众位叔伯婶婶的,出来的匆忙也没有细办,要有不周到的,还请表叔公跟各位长辈体谅。我年轻识浅,在表叔公这里叨扰要有礼数不到,做的不对的父亲说了,请表叔公好好教导。指望着等回去了能多长了眼界,行事也好端正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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