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行————笑然
笑然  发于:2009年08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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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是方才我见到三堂嫂跟三堂哥吵架了。”

“这有什么,他们常吵架的,不是大事了。不用担心,太老爷不会知道。”

“什么?他们常这样吵的厉害的?”

“是啊。”

“怪不得我瞧那些下人都不在意的样子。”我心里更是为三堂哥难过起来。跟自己不喜欢的人硬是栓在一起,这日子可怎么过呢?怕只度日如年了吧。

我长长叹了口气。

“咦,何西你今天不上船么?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本来就是李家的长工,那天正是因为去接小少爷你才上的船的。”

我这才注意到,今天何西穿的是干净的土布褂子,虽是最便宜的货色穿在他身上却是一样好看的。我看他手里还拿了本书样的东西。

“你在看书?”

何西笑起来,“我哪会看书啊,斗大的字不认识一箩筐的,这是帐本,帐房这两天缺人手叫我也帮忙去田里收租的。”

“何西你真能干。”我不由赞他。

他倒不好意思起来,摸摸后脑勺道:“给城里来的学生少爷这么夸赞,我的尾巴可不是要翘到天上去了。”

我被他的话逗的大笑了起来。

何西一把拉起了我,“小少爷,现在总是秋天了,石头上凉的很,别总坐这儿了。”

“是。”何西的手真是大,虽然手心里都是茧子却长的很好看。我盯着他的手,心想若是将这双手画出来定是能得先生夸赞的。

何西给我拍拍衣服上的尘土道:“小少爷回厅里吃茶吧,我也该去收租了。再晚就要挨骂喽。”

“恩。”我点点头,见他高高的身影走了出去。

晚风把坐在窗口做着刺绣的湘湘额头的一屡头发吹的飞了起来,暮色里她脸色这样白皙,真象从月光里截下的一圈,她低垂着头长长的睫毛忽闪着,就是草丛里的蝴蝶。我这小院子本就安静,这时候更是没有鸟鸣,没有人声,连树梢给风吹动的声音也是一清二楚。

我就这么痴痴望着湘湘,也不知道望了有多久了。

这画面可比我以前见过的任何侍女图,圣母像的更美妙千万倍。

这有着一半所里人血统的湘女只坐着便已是一副活生生的图画。

“玉堂少爷,你……你不去主宅跟少爷们说话么?”

“不去。”

“玉堂少爷,你不渴么?”

“不渴。”BC授权转载 Copyright of 惘然

“玉堂少爷,你肚饿么?”

“我才吃了晚饭,不饿。”

“玉堂少爷……你……你这到底是要瞧我多久呢?”两朵红云飞在湘湘颊上,更是美艳夺目,就象天上的白云给霞光渲染了。

“湘湘你这么美丽,就是要我瞧上一辈子我也肯的。”

“玉堂少爷……你,你别说笑了。”湘湘更是害羞起来。

我可没有说笑,我说的全是肺腑之言,尤其是今天见到三堂嫂跟三堂哥吵架之后,我更是觉得这样的宁静这么灵秀安静的湘湘是多么美丽。

这是造物的恩赐,是要好好珍惜的美物。

“湘湘,我送你一样东西。”

我起身从包好的画板架上取下昨天才画好的一副画像送到湘湘眼前。

湘湘的眼睛在望见这画像的一瞬间更是亮了起来。

“这……这画的是我么?”

“对啊,可好?你喜欢么?”在家的时候我也常常给家里的下人画像的。阿三哥爬在树上剪枝,奶妈跟丫头吵架生气,茶娘穿了新衣裳,林厨子生火都曾入过我的画里。这些劳动着的人最是生动美丽,常常让我瞧着就有种要把他们画下来的冲动。我只望我的画笔能为这些活生生的人们,为这些活的最真实的人们留下一点半点的影子。我只想用我的笔记录所有美丽、生动、活的事物。也不枉我来这世上走这一遭。

突然,湘湘眼睛里却掉下一颗颗珍珠似的泪水。

我被吓到了,我最是怕人哭的,“怎么了?怎么了,湘湘?我画错了,你不愿意我画你么?你别哭,别哭……哎呀,我错了,我给你赔不是,是我不好,全怪我的。你打我好了,好湘湘,你别哭了。”

湘湘伸衣袖擦泪,“不是,不是的,我是欢喜。是欢喜……”

湘湘宽大的袖口滑下来,露出她莲藕般美丽的手臂。可这手臂上却残留着一大块猩红的伤疤。就象最好的山水突然被顽童泼上油彩。我心头突然一阵怒气,“湘湘,这是什么?”

湘湘慌了,忙遮住手臂。“没什么,是自己不小心在厨房烫的。”

虽只几天相处,我却已知道湘湘性子温和淳朴最是不会说谎的,她要是不肯说实话,便也不肯看着我的眼睛。

这时候她就又是紧紧低着头的。

“到底怎么回事,你不说,我去问三堂哥去。”

“别……别,玉堂少爷,求您别生事了。”湘湘拉住我,哀求道。

“那你告诉我。”

“这……是三少奶奶烫的。”湘湘小声道。

“什么?是三堂嫂。”我瞠目结舌。

“总是我自己不好,少奶奶才要生气的。”

“你怎么不好了?”我不信湘湘的话,象她这样美好的女子,就是最恶毒的人也是不肯伤害她的。

湘湘把头埋的更低,声音却很平静,“那时候我在三少爷那边伺候的,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少奶奶疑心……疑心我要攀高枝,勾引三少爷。”

“不会的,你不会的。”我大声说道。

湘湘抬起头,明亮乌黑的眼珠看定我,“玉堂少爷真的信我?”

“恩,我信你。我信你是好女孩,决不会做这样污秽的事。就算你喜欢三堂哥,那也定是真心喜欢他的人,决不是为了什么攀高枝。”

湘湘的眼里又滚下泪珠,“只有你信我……为什么大家都骂我,却只有你信我。”她的眼泪象断了线的珍珠哗啦啦流下来。

仿佛门前那条沅水,我的心也潮湿了。

“便只有我一个信你么?难道三堂哥也不为你分辨?”我的声音苦涩难辩。我不相信我的糖哥哥是这么没有人情不辩是非的人。

湘湘摇摇头,“那是主子……说什么都是对的,要是为我再让三少爷为难,我可不是更加罪过了。说来,这里上下在玉堂少爷你还没的那会也只有何西哥肯信我的。”

“是何西。”我听到这个名字就高兴起来。

“玉堂少爷也认得何西?”

“恩,今天还刚见过。我来这一路上就是他当的水手,还是拉头纤的。何西很本事呢,我今天还见他帮着帐房收租。”

湘湘也微笑起来,泪珠未干,挂在睫毛上,真是美丽无比。我忍不住伸手去拂,湘湘的脸却红了。

她轻声道:“何西哥是很聪明的,什么事一教就会,一会便精。现在他撑船拉纤已经没人比的过了。虽然识字也不多,但算盘却打的比谁都快,连咱们府里的帐房老司务都说以后府里管事的总是何西哥了。要不是他没爹没娘的,现在一定可以更出息。”我听湘湘声音虽低,但语气里全是自豪,“何西哥是好人,那会子,大家都看不起我,连我爹爹都骂我是骚货,就只有何西哥不嫌弃我,还帮我去跟三少爷说好话,我真是感激他的。”

“我就知道……”我把眼光投到窗外。夜色起来了,有点薄薄的雾,远处山头已经不分明,只一条黛色的线。我耳边象是听到了何西那时嘹亮动人的号子。全是湘西土语我听不明白,却仍旧觉得这样好听,象一只手拨动了我心里的一条弦。

山上的空气最是新鲜不过,草木葱郁更是带了青草的味道,闻在鼻中,叫人头脑立时就清醒了。

我每天晌午都要去表叔公那里报到,这一来便耽误了我写生作画的时间,虽然学校现在停课,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恢复,但我不愿意拉下功课叫先生训斥。所以每天一清早就起来或是用碳笔画些静物,或是对了大山流水构思取景总是要将那浪费的时光都补回来的。我是真心喜欢画画,便也从不象念那些古文这样吃力,反倒更是兴致勃勃。

这一来湘湘每天就比我更早起身,为我端茶服侍,伺候我吃饭穿衣。只是我一做起画来便全神贯注。我不忍心她这样无聊的陪我,总叫她去外头玩,她却说什么都不愿意。我正没奈何,后来叫我发现原来她竟是管事的阿炳叔的女儿,也是识字的。我见她又真十分喜欢读书,就把带在身边的《红楼梦》与那时最流行的《啼笑因缘》拿了给她看,只当解闷消遣,这么一来,我也能安心做画。

偶然作画累了就同湘湘说些学校里的笑话或是小时候给扮做女孩子的事情逗她一笑,这一天便就悠悠而去。

“湘湘,你瞧我这画怎么样?”我对自己这副静物很是满意,回头问湘湘。却看到湘湘低了头,双肩颤抖。

“怎么了?怎么哭了?”我大惊。

“啊……没有……”湘湘骗不了我,一双眼睛肿的核桃似的了。

我见她手里正是我借了她的那本全本《红楼梦》,恍然道:“你是不是看到黛玉死了?”

湘湘嘴角一弯似是又要哭出来,她点点头,“林姑娘真是太可怜了,寄人篱下,死的都这么凄凉。”她边说边又流下泪了。

我笑她,“傻湘湘,这都是书里写的,全是假的。”

“假的?”湘湘怔在一边。

我自然而然的伸出手给湘湘去擦脸上的泪珠子,“自然是假的,那是写书的人编出来骗你这样好心肠的姑娘家眼泪的。”

湘湘让过我的手,垂下头,“玉堂少爷……”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躲我,“怎么了?”

“我……我是丫头,你是主人,我……被人瞧见,不好。”她这句话说到最后已是轻的快听不见了。

我呆了呆,心里不知什么滋味。原来我又忘记了,这不是家里,这里是规矩大的吓人的表叔公家。

“湘湘,你知道的,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好。

湘湘抬起头对我粲然一笑,“我知道的。我只怕别人不知道,坏了玉堂少爷的名声。”

“我不怕的。”

“可……我怕。”湘湘的笑容苦涩起来。

我望着她,也说不出话了。

山上原来清新的空气这时候竟变的郁闷起来。

我见湘湘紧紧握着我的书,却仿佛握住的是我的心。

“湘湘,你很喜欢这书吧?”

“恩。”

“那,就送给你了。”

“啊!”湘湘惊呼,瞪了美目望我,只是不能相信。

我微笑道:“我说真的。等过段日子,我回去杭州再给你寄更多的书,只要你喜欢的,我都买给你。”

“玉堂少爷!”湘湘柔声唤我,那声音这样轻又这样重。

风儿吹过来,翻起我画板上夹着的画纸。

“玉堂弟弟真会享福啊。”

风里传来一个人的声音。

我一听便知道,在这最庄重不过的家里会这么与我说话的便只有我那糖做的哥哥一个了。

“三堂哥。”自那次见他跟嫂子吵架之后,不知怎么我心里总记得不能再与从前一样叫他呢称了。只一个称呼却让我觉得与这小时候曾无比亲密的哥哥生了隔膜。

“玉堂弟弟,怎么许多天也不到我那里去?”CE94EDC677E授权转载 Copyright of 惘然

“嫂子回来了,你该多陪她的。而且我听下人说你营防军中的差事也很忙的,我这大闲人总不能打扰你做正经事么。”这次我没有说实话。

三堂哥象是看出我的心虚,挑眉望我,他那眼睛跟表叔公象的不得了,尤其不笑的时候,真是比寒电还要冷。

“我今天来是来给你陪不是的。”

“陪不是?”

“是啊。”三堂哥掏出揣在西装背心口袋里的怀表,“我中午必须赶到县城去。”

“啊……”我失望的道,“那你答应了带我去看社戏的?”

我在来路上就听船上的水手大哥说过,向往久了,那时候三堂哥答应带我去,可不知道我有多么快活。

“就为这事。”三堂哥落座在树阴下的石台边,湘湘已经给他倒好了茶。

“那是不能去了?”我唉声叹气。

三堂哥还是习惯的摸摸我头,“真是对不住,这趟真是不行了。是大事,我不去不行的。”

我不说话,我最讨厌别人失言的,要是做不到,当时为什么要答应我了。

湘湘见我不高兴忙劝道:“玉堂少爷,咱们这里社戏是挺多的,你反正还要住不少日子,不怕看不到的。”

我见湘湘也帮他说话,却任性起来,“我不,我就要看这次的。”我也不睬湘湘,只盯着三堂哥,看他怎么说。

“那好,玉堂弟弟要什么东西做赔礼的。是画笔么?还是西洋颜料,还是最好的画架?只要你说,就是上等的西洋货或是上海过来的物事我也给你买来,怎么样?”

这些东西我还少了么?我冷淡的道:“这些东西有什么好的,我不稀罕。”我摔开三堂哥拉我的手。

我从不知道三堂哥竟是会把这些俗物看的这么重的,竟以为能用这些收买一个人在令一个人心目中的信用的。

“玉堂弟弟别任性好不好,三堂哥真是有重要的事情。”

“我可没说一定要你陪的。”

“你在这里又没有熟人,湘湘总归是个姑娘,这人多的地方我不放心的,要出什么事,你叫我怎么交代?”

我睬也不睬他,就收拾了画具往屋里走,随口道:“我找何西陪我去看就是了。”

“小少爷,跟紧点!别丢了!”何西在人群里穿梭高声对我说。

我快步跟上,却被边上的大汉一挤,我本就单薄哪挤的过这些体格魁梧的汉子。

何西眼尖,忙推开那人,拉住我的手,“你跟着我!”

“哦!”我赶忙答应。这水浪一样的人群全是陌生的面孔要真丢了想想也是怕人。毕竟在这里不比杭州,听说湘西人悍勇的很,一言不合就要拔刀动枪。

这次的社戏摊子摆在离凤凰镇有一里远的大庙宇门口。还不到中午已经人山人海,都是从附近山乡里赶来看热闹的乡民。

要不是跟了何西来,就凭我的本事用上吃奶的力气恐怕连影子也看不到的。

就是跟了何西我也挤的出了一身大汗。

还好总算花了一顿饭的时间,我们已经挤到能看出戏台的地方了。

铜罗早就响了好几遍,台上演员穿的都是平常衣服,一点都不考究,就是嗓子也比不了杭州戏院子里的正宗梨园戏班。有时候演着演着还会忘词,惹的台下一片起哄。就是这样我倒觉得别有一种味道。

台上唱的是湘西土白,我十句里就有九句是听不明白的,但耳里听着边上众人的叫好哄笑,台上的锣鼓,也觉得十分有趣,特别是台下看的那些人眼睛里的光彩可比杭州那些坐了包厢吃着糕点的听客真实多了。

听完一出戏,早过了晌午,我也觉得饿的很了。就跟何西去路边吃“板刀面”,这面条做的宽宽的跟杭州那种细白的全不一样,撒了花椒在上头,加些菜蔬,颜色真是悦目,只这么瞧了也胃口大开。

我饿的狠了,也不管怕不怕辣,就伸了筷子,大口吃下。

“还好是跟你来的,要是跟三堂哥来,他一定不会让我吃这个的。”我吃的一头汗。

何西看着我直笑,“你是城里来的少爷,就图个新鲜,要是带你去茶楼吃倒还不如留在府里呢。即是出来了,就要吃这野档的。我就怕吃坏了小少爷你。”

从一开始何西就喜欢叫我“小少爷”,我对那“小”字甚不满意,不由道:“何西,你能不能以后别叫我小少爷了?”

何西挑起宽宽的面条问我:“不叫小少爷要叫什么?我可是很守规矩的。”

“我不小了。”我提高声音想增加些气势。

哪知道何西一点不以为然,埋头吃面。

“我说话,你听见了么?”

“听见了,小少爷。”

我气结,“听见了你还这么叫。”

“唉,府里少爷这么多了,我怕叫错了。再说你总比我小,叫小少爷可没错吧。”

我被他一句话堵的翻了翻白眼。这个何西不止能干,一张嘴也是能说呢!

正这当口,就见一个又高又大的长脸汉子走了过来,同何西道:“何西你带了新相好的来看社戏啊?嘿,相貌还真好呢,又白又嫩,是后江那里的娘们?只这头发绞的太短了,难看!”那人好生无礼的端详我,还随便评论。我气的连筷子都要握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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