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点————话篓
话篓  发于:2009年09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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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谅我。
我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黑色里有几根白发。
请原谅我,妈妈。
明宇是在第二天下午来得,他打我手机被回去换洗的妈妈接到,妈妈就告诉了他我的病情,结果这小子一挂电话就赶来了。
"......小村。"明宇叫了我的名字就说不出话了。
我的样子恐怕很挫,鼻子里面插着胃管,并连着瓶子吸收胃液,下面插着尿管,左面腹部插着个引流管,并连着带血的引流袋,右侧颈部大静脉插着输液的针头,因为不怎么能动,看上去大概和个植物人没两样。
我歪斜的躺着,朝他点点头。
胃管正在折磨着因为缺水而火烫的喉咙,我只好尽可能少说话。但这小子显然会错了意,以为我已经到了连话也讲不出的凄惨境地。
"你这个猪头,是不是那晚就疼来者,一个人忍着很英雄么?哼,这就是你瞒着兄弟的惩罚......"明宇瞪着眼睛凶巴巴的跟我急,眼睛却红了,他是真生气了。
"表搞得像怨妇......我可是有老婆......的人。"胃管扎得生疼,说完我忍不住皱了一下眉头。
"死小子!"明宇无奈不能揍我,朝我比划了一下拳头。
"媛子,她......"
明宇摇头:"你放心,我会瞒着你的宝贝老婆。"
我笑了笑,还是他了解我,我做了个"谢谢"的口型。
"谁干的?"明宇问。
哥哥拿着一打报纸进来,看见明宇,于是停在门口。
"撞车。"
明宇看了我一会儿:"总是死脑筋,说句实话会疼?"
我朝门口瞥了一眼:"真的,爱信......不信。"
哥哥转身出去了。
明宇走了不久,哥哥就和医生前后脚进来,医生拔了我的导尿管,我多少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不过第一次下地去厕所简直就是可怕的经历,从起身到坐到床边,从床边到落地我用了蜗牛的速度得以完成,就算这样,我还差点痛岔了气。临床的爷爷很好心,让他的男护工和哥哥一左一右架着我,妈妈在后面托着我所有瓶子管子,声势浩大。在厕所边,妈妈把那些东西都小心的交到他们手里,然后我们慢慢挪到了最近的小便器前。
拉下拉链,我蓦的觉得尴尬,我对自己说,人家照顾人这么多年看这个看的还少么?至于哥哥,我更没有理由觉得害羞。心理障碍解决,姿势也是问题,我的身体站不了太久,就累得直打晃。
"靠在我肩上。"哥哥说。
我拉上拉链,洗了手,没有理会哥哥的话,摇摇晃晃的走路,为了少扯动伤口,比来时更磨蹭的回去了。
接着折磨我喉咙的胃管终于拔掉了,因为连日不能饮水,咽喉已经变为输油管道之类充满了易燃物质的地带,灼烫难忍,一咳嗽就扯动腹部要了我半条命。治为明宇一伙也来了,我的样子那时已经不太吓人,阿飞直说明宇危言耸听,这群混蛋,是好奇我被管子插成怎样一颗圣诞树才兴冲冲跑来看的吧。
Anyway,现在我可以喝水,可以吃一些流食,在这场飞来横祸里,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少了一些累赘,那之后就由哥哥一个人陪我进厕所。厕所里空荡荡,隔间的门都打开着,哥哥把我带到小便器前,我开始例行公事一样的拉拉链,掏家伙。没有旁人在,我能够感觉到哥哥下行的视线,他的吞咽声。我想着,如果他按耐不住要在这里强上,我肯定躲不了,沙哑的嗓音大约连门也穿不透,我会被顶到冰冷的墙上,伤口然后裂开,血会壮观的溅上墙,就像凶杀案现场,紧跟着肠子也从口子里一并滑出,也许这样能把他吓死......那倒也值。
我冒着古怪的念头,皱了皱眉,太疼了。
哥哥在我耳边轻轻地耳语‘对不起'。
我一怔,继续自顾自的解决生理问题。
与我的胡思乱想大相径庭的境况。
哥哥大约从未对谁说过这三个字,但我也没有理由为了这稀贵的道歉就原谅他。
我安静的拉上拉链,然后侧过脸从近距离端详他的眼睛:"内出血2000毫升,脾脏破裂摘除,"我笑了笑,"你不用道歉,你从来也不需要这个。"
我们靠的太近,以致他的眼睛在我看来是一团黑色氤氲在白色里,模糊的只剩颜色,从他的角度我的想来也一样。
老爸在那天晚上又进入了我的梦里,他叫我要坚强,很像电视剧的情节,但我没有电视剧主人公那种一点就透令人难以相信的高度觉悟,轻松回以一笑,说着‘我会坚强'这样的台词,而是甚为泼皮无赖的拉着他的手臂不让他走,可他还是消失了,我也不再是那个二年级的小屁孩而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过去,已经过去了。
我醒来的时候,哥哥靠着椅背睡沉了,手垂在椅子两侧,仰着脖子,报纸附在他脸上,整个儿,就像一件行为艺术品。
有一瞬间,我自以为了解到自己悲伤的原因:
因我所希求的,是我再也得不到的。
忍不住上来发了一章~~
9.汗水
妈妈来得次数逐渐少了,尽管掩饰,可忧虑反而在她脸上加重。倒是哥哥除了偶尔消失,不久就会拿着报纸,提拎水果,换了干净衣服鬼魅般重新出现,天天晃悠在我的视野里。
妈妈的日子不好过,可惜我无能为力,只好听从医嘱,期望好得更快。
"这里快闷死我了!"我向她解释。
妈妈对于我要提早出院的决定并不赞同,虽然医生也勉强给了许可。
我知道她想保护我,如果逃避是办法的话。
"急着出院?"哥哥专注于手里的苹果,熟练的削皮。
"不害怕么,我把一切说出去?"
哥哥低着头,水果刀划开果子,只削开极薄的一片,连成长长曲折的果皮,绵延而下。
"......钱的话,我会和爸爸说。"他答非所问。
我侧着脑袋,观察着他堪称精细的动作:"那之外呢?"
他没有抬头,紧闭嘴唇,皮肤紧绷,没有实际可成为表情的痕迹可被捕捉。
"不说点什么?"
"想怎样做你早就清楚,不用讲这些来激我。"
"你总是能气定神闲。"
"你母亲依赖我爸,你爱她,而你也需要钱,"他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镇静,甚至隐含着一丝不清不楚的自信,"小村,你不会说的。"
"只是你以为-"
"别逞强了。"他不耐烦的打断我。
果皮削尽,在刀口处断开,落地,无声的沉重。
我不甘心的张着嘴,然刀锋割裂所有言辞,化为绵长死寂。
出院那天,医院送进不少暑热造成的病患,气温很高,烤的人晕乎。
打的回到住地楼下,哥哥转过身示意他背我,我执意与他唱反调,自己爬楼,一手扶着墙,妈妈在另一边托着我的手肘。
哥哥跟在身后,紧贴着,似乎防备我万一不支的情况,我的状态并没那么糟,虽然模样看上去实属不好。
他的体温在盛夏里烤炙着我的后背,我只好往前走,宛如后路被截断的伤兵,脚步虚晃,尤到最后,散发着滑稽的悲壮气息。
吃过饭,我犯困又去躺了。妈妈在黄昏叫醒我,我说还吃不下饭呢,再让我睡会儿。妈妈一下没开口,反而抿了嘴唇。
我了然,点点头说:"我就来。"
客厅里,后父坐在椅子上,皱着眉,眼皮松弛的耷在眉毛下,指缝里夹着烟。
"身体好的差不多了?"
"嗯。"
他打量我一眼,然后低头把烟灰慢慢弹入烟缸。
成块的灰烬在白瓷底上摔得粉身碎骨,狰狞可怖。
"怎么伤的?"
哥哥站在后父身后,靠在墙上,望向窗口的方向,似乎在看着天空,天空是将暗的青灰,没有云,没有鸟,没有情绪......什么也没有。
"打架了么?"
我盯着哥哥,他不看我,沉静的可疑。
"问你话呢!"后父大力的拍了一下桌子,巨大的声响让房间里的空气都散架似的一哆嗦。
腹部痉挛作痛,哥哥此刻也下意识转过头。
一起去死吧。
心里报复的魔鬼在怂恿我。
身后传来一连串金属餐具落地的哐当。
"是谁打的?"
哥哥的脸色开始不自在。
"没有人打我。"权衡之下,我说。
想要活着,活一个我的人生。
这很过分?
后父让我站到他跟前,开始无休止的厉声指责加淳淳教导。我谨听教诲,可惜缺乏党性觉悟,单觉得讽刺,在这个检察院老党员软硬兼施,誓要套出那个该付医药费的乌龟王八蛋,我这个不知坦白从宽,不怕审讯,不惧私刑的反革命顽固分子却在助他儿子瞒天过海。
天色渐渐暗下,听觉也不知是被动或是主动的开始麻木,只留下视觉里敏锐的光感察觉整个屋子在落日里渐渐暗沉。
穿过沉闷的光线和语言,哥哥的眼睛在滞重的黄昏里愈加明亮。
似乎在说:受不了,就说吧。
就说吧?
这不是他的风格,自身难保还会顾及到别人?
我真是头晕眼花,怕是感知也一起混沌了。
天已经完全黑了,后父无奈的站起来离开,也宣告对我的批斗会暂告段落。
妈妈轻轻的过来拉我胳膊过去餐桌,我随手擦了手心的汗,不动声色握了她的手:"妈,我先去睡一会。"
"先吃一点,会饿得。"妈妈担心的劝我。
"别管他!让他呆房里好好反省!"后父冷冰冰的说。
"小村,可......"妈妈低着声音,几近哀求。
"我没事,睡一觉起来再吃。"我在妈妈耳边说。
进了房间,我脱力的坐上地铺,新换的汗衫裤子湿透了贴在身上,头发上的汗水淌到脖子里,我什么也顾不了,靠着床沿,贪婪的闭上眼睛。
直感没过多久,哥哥叫醒我,他扶我坐起,拿着干毛巾站在我身后,搓干我的头发,接着沾了温水,脱了我的衣服给我擦身。
"如你所愿。"我说。
他的手中途顿了一下,声音冷静:"爸爸本来也不愿意付你学费,你若说了,那就连一点可能性都消失殆尽。"
我重复着无味的讥讽:"你总是气定神闲。"
头发自前额上耷拉下来,灯光投射出发端汗水的莹亮。
"我会让你上大学。"他突然说。
"你保证?"
"我保证。"
我舒了一口气:"给我第一年的学费,往后我自己想办法过活,不再要你们的钱,你也别来找我-这也能保证么?"
哥哥没有回答,把毛巾扔到一边,开始翻抽屉,背影在阴影中不清晰的晃动着。他从抽屉里抽出一套干净的衣服:"把衣服换上。"
我不接,抬头望着他:"让我永远离开你,你保证?"
"X样!有完么!"他猛地把衣服扔在我脸上,一巴掌拍上我的脑袋。
我头皮发麻,拿开了衣服,看着他焦躁的从裤袋里掏出烟,烟盒满的,一下子取不出来,他骂了一句粗话粗暴的扯开烟盒,烟散了一床,被扯烂的断肢残体径直顺床沿滚了下来,沿途洒下星星点点的烟丝。
他随手抓起一支,狠命摁着打火机。
"你保证?"我不知死活的追问。
我们在烟雾里对峙,互相瞪着眼。烟雾从烟头冒出,在屋里来去纠缠,捆绑着昏黄光线,搅浑了视线,却明晰了那条横亘在我们之间的界限。
"我保证。"
他在手背上摁熄了烟蒂。
一直恍恍惚惚的睡着,间或出来恼人的梦魇,胸口憋得难受,感觉有人掐住了我的脖子,我使劲睁眼,但徒劳无功。那双手也古怪,总在我快窒息的时候又犹豫起来,放进一丝空气叫我得以喘息,然后又后悔似的不甘心,再度收紧双手。迷糊中这样活不了死不去的折腾反反复复了几次,我却依然被梦魇包裹,无法动弹,无法呐喊。
最后,手的主人似乎下了决心,松开了我,我在梦魇里跌入没有感知的梦中。
从以前中断的地方,梦境在延续。
我坐在高塔上,将腿悬在高高的窗沿外。剧烈的高楼风摇晃着我的脚,吹起脊背上翅膀的羽毛,各自张开到自由的角度。
翅膀被捏碎的地方已生成丑陋肿大的节瘤,稍稍动一下,还是可以运转。
此时太阳已经升得很高,光线热烈而刺目,翅膀上的任何地方都反耀出一片无差别无层次的白,就像从未受过伤。
那双长长的手臂处在我身后不远的位置,离我半合的翅膀更近,不知道出于怎样的原因,没有靠过来。
醒来的时候还在午夜,很黑。周围很安静,听得见床上哥哥轻轻而稳定的呼吸声。
口干得厉害,整个五脏六腑都是灼烫的,我不自觉摸了下脖子,粘乎乎的。
手摸到了地铺边滚落下来的烟,就拈在手指间,拿了手机和充电器磨磨蹭蹭的出了房间。
在厨房倒了水喝,我进去客厅给手机充电。
一进客厅,悬挂的大钟就直别别的进入眼里。
指针的位置就像一场停不下来的恶作剧。
凌晨一点,我出生在十九年前某一天的这个时刻,老爸曾玩笑的说我赖着不肯出来,大半夜的让妈妈太辛苦了。
这个时间本来不过一句玩笑话的意义,本来除此以外什么都不是。
曾几何时,我开始在意起来,希望我命运中停滞的时钟可以再度运转。
我在煤气炉上点了烟,仔细的关闭所有阀门,然后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充电的手机在黑暗里一下一下的忽闪短信灯。为了好玩或者纯粹无事可做,我把烟衔在嘴里,摁着按钮,一条一条的往下看。
大都是媛子找不到我人给我下达通牒之类的短信文,明宇告诉她我成绩单下来分数不错,一家人为了庆祝出去旅行,她质问我为什么告诉他而不告诉她,还不接她电话,她骂我大坏蛋,威胁我再不回信就跟我掰。
看得出她正在火头,虽然平时温温和和的小女孩,一发起火颇有点歇斯底里的倾向,她的短信撑爆了我的手机信箱,我一边看一边删还有昨天不知道第几十封进来。
但我看着看着就很不地道的在媛子的文字之中笑了出来,折弯的烟头也抖动着画出鲜活跳动的红光。
烟突然被抽走,我一惊。
哥哥在黑暗里低声说:"......我们谈谈。"
我还没有答应,他就一个人往阳台的方向走。
对面的楼房里灯光星点,与诺大的星空遥相呼应,都是一个德行。在一个空间聚着那么多的个体,流来又逝去千年万年,却绝不可能靠近。
哥哥斜靠上栏杆,手肘支在水泥的扶栏上,拈着从我这拿走的烟,静静的抽。
我等他开口,他却没有什么说的意思。
"想说什么?"我忍不住问。
他慢慢的做出一个呼气的动作,与夜色融为一体,看不见烟雾,白色背心贴着他的后背画出弯弯的灰白曲线,宛如一出哑剧。
"说不准......就陪我吹会儿风吧。"他说,眼睛亮着天际远远的星光。
"我-"
"抽完这支烟就好。"他又说。
我看着对面的大楼,以及楼缝里挟持的城市的夜,相比日间的激烈,反常的温和。
烟头的红光快到尽头了吧。
"让我抱抱你。"哥哥忽然说。
我转过头。
他没看我,继续望着远方:"不管你把我看成什么......让我抱抱你。"
"我先去睡了。"
我一转身就有一股蛮力拽住了我。
"最后一次。"
"真心问我?"我戏谑的问他。
"嗯。"
"那我可以以我的意志决定?"
"......当然。"
我拉开他的手:"我不干,听着,"我逐字逐句的吐音,"你没有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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