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晃了晃脑袋,把空想的念头赶出去。
一个人也可以带着钱平安归家,帮着辛苦的妈妈做饭,以后成为爸爸那样的男子汉。
但他对自己的誓言尚未许好,老天就来跟他开玩笑。
三个个头比他高得多的小流氓拦住了他,伸手往他紧捂得口袋里掏。
男孩想要履行誓言,可惜实力相差太远,他被反拧了胳膊,钱也被抢走,小流氓嘲笑他自不量力,把他的脸抽肿了,拉了他的头发摁在板石路上积了水的洼地,脏水和泥沾了一脸。
爸爸说,男子汉,有泪不轻弹。
凡是爸爸说的话,不管过去多少年,男孩都会记得。
可当陌生的大哥哥三下五除二打倒那些小流氓,把钱又重新塞回男孩手里,一边笑话他的大花脸,一边恶意的用拇指把男孩脸上的泥水抹得到处都是,男孩的眼泪就管不住地往下淌。
曾经爸爸也会这样保护他,蹲下身子,笑他胆子小,然后拿拇指给他擦眼泪。
爬墙翻出学校,拦上计深夜费用的出租车,我大睁双眼,死死盯着后退的路灯,看着道路由直路改为转弯,曲折的向那个我一年前千方百计离开的目的地行进,定时器在我体内运行着,憋闷的情绪在胸口横冲直撞,和走针混合,发出隆隆的巨响。
梦境之外,最后一幕仍在延续,未曾落幕。
几个钢崩在口袋里顽强的发出微弱的碰撞声。
徘徊在那个酒吧后门,我直直的对着黑夜里闪烁的招牌,它对我咧开嘴笑,嘲笑我花完了几天的生活费到这个地方来发什么疯。
坐在垃圾堆旁边被扔掉的木椅上,两个巨大的垃圾桶刚好可以遮住我的身体,我能躲着看清每一个时不时从门口走出的男人。
天下起小雨,细腻的雨点附在脸上手臂上,原先只是微不足道的,但逐渐的,细小的雨滴汇聚成了小流,在我的身上流淌着。
"小哥。"
手臂上粘腻的触感,我猛地抬头。
一个摇摇晃晃的身影背着光俯视我,口中喷出作呕的酒气,我看不见他的脸,他的手指不安分的在我手臂上揉捏。
我拍开他的手。
"你找错人了。"
他嘿嘿笑着靠过来,手往我下身伸来。
"走开!"我说。
"别他妈装了。"酒鬼踉踉跄跄的缠着我,手摸着我的后背往下滑。
背突兀的紧绷,条件反射的,我撞开酒鬼,狠狠掴了他的脸。
"妈拉个X,你-"
"滚。"我看着他,紧握拳头,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导火索被点燃,跃跃欲试要炸毁触犯那一点的所有人。
酒鬼捂着脸,似乎嗅出了危险的气味,眼神也清晰了,没有靠过来。
"不玩就算了嘛,神经病!"
僵持片刻,酒鬼最后懊恼的朝我做了个手势,逃走了。
路灯毁损了大半的街道,被黑暗吞噬。
身上的厉气一点点让黑暗吸走,我拖开椅子,颓然的坐下,把头埋在双手里。
我真的会杀了他。
雨停了,天际的颜色转淡,雨水和汗使布料紧贴皮肤,水在身上肆意的流动,蒸发。
一个矮个子从后门出来,锁上门,把一袋比他人还大的垃圾拖倒垃圾桶边上,矮个子没看见阴影里坐着的我,吹着口哨走了。
招牌上的霓灯已经熄灭,酒吧打烊了。
你在等待什么,凌晨时分盲无目的地在等待谁的出现?
......不知道。
那个禁锢了你四年的混蛋?
开玩笑!
是在等待那个只会剥下你的裤子泄欲的畜牲?
不!当然不!
难道你等的是踢碎你内脏的禽兽?
我恨他!
那么,你在等谁?你的哥哥?
......不是他。
你究竟在等待谁?!
沉默。
......你想见那个为男孩打架的大哥哥吧?
怎么不说话了?
反驳我,为什么不反驳我!
傻瓜!你不明白吗?你等不到的,他已经死了,被杀死了。
他早就被他自己杀死了!
闭嘴!
杂乱的脚步声,小街晃入几个人影。
他们在转角处厮打,围殴处于中心的人,沉闷的拳脚击打声在寂静的夜街里格外刺耳。
势孤的一方显然有点搏斗技巧,才不致于在这么不利的形势下落败,但已经招架的很勉强。
月亮隐没在云里,仅存的路灯闪烁着微弱的光线,我只能看到模糊的黑影在同样黑暗的夜里晃动。
模糊,却熟悉。
我要怎么做才好?
脏死了,快回去叫你妈好好洗洗。
像个莽汉一样冲过去,帮的又是谁?难道要我救我最恨的人?
小鬼,有什么好哭的,想要不被人欺负就变得足够强嘛。
椅子横在我身前。那么拿开就行了,再走远一点,我就听不到这里的声音。
玻璃砸碎的声音。
玻璃瓶闪出鬼怪牙齿一般的光泽,在空中划过刺眼的弧线,困在中间的影子堪堪避过,但被暗拳击到。
混蛋!
我抄起椅子,大步往前走,郁积的闷气冲昏了头脑,我使了全力把椅子往那几个混混的身上抡去,许多人影在我眼前满含恶意的叫骂,我毫无章法的用着蛮力,挡开拿着酒瓶向哥哥戳去的家伙,我看到有人踹到了我,甚至视线因为头部的撞击而抖动。但我毫无痛感,我的全部血液都涌到了手腕,全部精神都集中在那只破椅子上,全部感知都滞留在遥远的连我自己都记不清却确实存在的记忆里。
在这个混乱的夜里,有人清晰的叫了我的名字。
惊讶和......喜悦?
你是白痴么!
"快走!"我喊着,用所剩无几的力气挥动椅子,不让他们靠近。
一个混混制住了我手上的椅子,旁边靠来的人踹倒了我,然后我看到了向我捅来的啤酒瓶,锋利的边缘在霎那竟异常清晰,隐约映出红光。
我闭上眼。
他走了么?
没有想象中的疼痛。
酒瓶静止在空中。
哥哥半跪在地上,玻璃划开手掌,血液沿着不规则的边缘滑下,然而无论手持玻璃瓶的家伙再怎么用力,也推动不了分毫。
哥哥的眼睛盛放出野畜的绿光。
他是那个要把世界捅个洞的危险分子,他怎么会输?
我腿一软跌在地上。
"小村......"哥哥伸出手。
我烦躁的挥开,站起来。
他挡在我前面,脸上的伤痕和他真不和谐。
狼被野狗欺负?
一场闹剧。
哥哥再次伸出手,脸上看不出表情,但似乎没有妥协的余地。
"请让开。"我竭力心平气和的推开他的手,我不想和他打架,我打不过他。
哥哥的眼睛里跃起不知名的火焰,他说:"我等了你好久。"
"哼。"我不以为然的撇了撇嘴角。
哥哥看着我,古怪的微笑着,和被时间尘封的病床上爸爸的微笑,奇异的吻合,带着一抹似曾相识的死气。
"让我走。"我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要离开那种气息远远的。
他伸手一把抱住我。
"放手!"
"你还是来了。"哥哥的语气里透出欢快的音调,那种语调以及他扣紧的怀抱让我呼吸艰难。
"放开我!"我一拳打上他的肚子,他终于松了手,我推开他,退后一步。
我喘着气看着他的脸,他的微笑。
你们都在笑什么?
那有什么好开心!死很好玩?
"不要那么笑!"
哥哥的嗓音违和的柔和:"你是在关心我么?"
他的眼睛在路灯下向下陷,打出深邃的阴影,原本凌厉的轮廓已经显得过分突兀,下巴上缠着黑影,如同被什么可怕的生物附身,正向他的全身扩张。
"谁在乎你!"
"为什么命也不顾的救我?"
他不给我反驳的机会:"我死了你会难过么?"
"你死,这是你罪有应得。"我想救的不是他。
哥哥的脸色变了,手掌握成了拳头。
我看着他的手,平静的重复:"你罪有应得。"
他一拳打在我咽喉上引起我猛烈的咳嗽。
果然,穷途末路的狼还是狼。
我不应该刺激他。
"你这个强奸犯。"我望着他,几近挑衅。
他踢倒我,我站起来,在他面前,相隔一米。
那是我和他的距离,从始至终,克尽职守的存在。
我应该赶快跑走,离这匹野狼越远越好。
"报应来了,"我探出脑袋靠近他,扯了扯嘴角,拉伤了脸上的伤口,但我笑的很大声,"泄欲对象......咳咳,不见了,找上不干不净的。"
哥哥的眼里冒出火来,我只管火上浇油,他要揍我也罢,但不能阻止我说话,我可以忍耐他的拳头,不能抑制胸口流窜着的情绪横冲直撞的疼痛。
我要说点什么排遣胸口的压力,否则就要炸开。
那颗炸弹就要从身体里炸开!
"喂,你是种马么?"
他打在我的鼻梁上。
"说够了么!"
激烈的酸痛灌满了鼻子,刺激的眼睛干涩疼痛。
"知,知道么,上帝......就是为你这种人创造的这种病,你活该被诅咒,活该受惩罚,活该烂死,活该......死无全尸......"
鼻子和咽喉与我的意志唱反调,以致音节颤抖。
"X样!"
他绊倒我,不再有一丝一毫刚才值得置疑的柔和表情。
我回击一拳打歪他的头,他眼里的火焰更盛,全身压在我身上,拉我的裤子。
"放开!"我喊着,用脚顶他的肚子。
他避过我的攻击,回手掴了我一掌,粗暴的把裤子往下扯。
打架已经用去了我大半的精力,我的反抗在哥哥看来不过儿戏。
他拉开拉链。
恐惧漫溢开来。
你,想要我一起死么?
"哥!"我嗓音嘶哑,头脑空白,似乎这样不知所谓的喊叫,可以救我。
哥哥的身体一震,动作缓慢停下,燃烧的火苗在他眼中消退。
他的眼睛清明起来。
想起来了?
我拉着退去一半的裤子,从他身体下挪开,战栗着,缩到墙边。
"......那家伙说什么,你,因为我,痛苦,"我牙齿打着颤,难以发音,"你痛苦,你,染病,都是因为我,不是吧,哈,为什么是我?"
哥哥沉默不语。
是默认?
我呼吸不畅,用力扯大自己的领子:"是我的错么?我叫你去跟人睡觉吗?我叫你滥交吗!被你强迫了四年,是我让你痛苦?你他妈的自寻死路为什么要他妈的扯上我!"
炸弹炸开了。
"小村-"
"为什么不继续?发现自己连干我的资格都没了?还是要继续,那么恨我,要杀了我?"
哥哥看着我,第一次看到他的嘴角那么用力的下摆。
会痛苦么,你也痛苦么?
"我有什么错!"我挺起身体朝他喊,"我有什么错!"
"小村......"他低低的喊着我的名字,靠过来。
我透过他黑暗里火焰逐渐熄灭的眼瞳,望着他眼里的无边黑暗,用尽全力的对着整条夜街嘶吼:"我有什么错-"
哥哥蹲在我的身边,犹豫着伸出手,拿拇指擦我的脸。
温和的粗糙感。
我喘息着推开他,试了几次,才从地上爬起来。
手颤得太厉害,不过总算拉上了裤子......一切不算太糟。
我跨过他的腿,往前走。
哥哥没有追上来。
黎明之前,天黑得厉害,整个小街乌漆抹黑,零星完好的路灯势孤力薄,没能照亮路。
我太累了,终于连一步也走不动。
空气依然很热,之前的一场小雨对此也无能为力,不过汗水和雨水粘腻在身上让我觉得莫名的打着冷战,这黑得没头的小路助长着黑夜的恐怖,里头藏着眨巴眼睛的青头小鬼,正等待我眼神里露出胆怯,然后一拥而上,七手八脚的摁住我,好用肮脏的小刀开膛破肚,剖出我的心脏。
谁望着无边的黑夜,无边的黑夜也将回望着他。
灼烫的胸口贴上我的后背,驱散了我的臆想。
身体传导来可靠的热度,那是生者的热度,或是要成为回忆的将逝,就像爸爸一样?
"......别在我眼前死,我不要再看到任何人在我身边消失。"
他的身体震动了一下,很快恢复平静,声音一如往昔的冷静:"别哭了。"
"我没有。"我辩解。
哥哥没再说话,他的手摩挲着覆盖上我的双眼,似乎为我挡住了黑暗中的窥视者。
在哥哥租的小房间里洗了澡,从浴室出来,哥哥已经在床上睡着了。
从烘干机里取出衣服,我最后看了一眼床上的背影。
哥哥背对着我,蜷在凉席上,白色的背心包裹着他结实的背部,在裸露的身体上有一些细小的伤口,从窗帘的缝隙中透射入一线阳光,安静的在灰调的他和他的床上划开一条狭长的白色口子。
我站在他背后看了很久,他过了耳际的头发,他的白色背心,他睡觉时身体卷曲的幅度,他身上那些不知道何时留下也不知道是否能够消失的伤口。
那是最后的印象,会在我的脑中留下一辈子。
清晨的街上开始热闹起来,路边有一些卖早点的摊贩已开始忙活着出售早点,给那些早早上班的人。
即便只看到城市一角,我也相信整个城市正在苏醒。
缓步踱到汽车站台上,兜里还有足够的零钱可以让我搭乘上班车,重返昨夜前的生活。
媛子短信我她有两张电影赠券,成龙大哥的新片,一定很精彩。
我应该快快乐乐的回去等待我的红苹果给我带来快乐的一天,毕竟我的时间还有很多,足够去慢慢了解那些人的那些感情,不必急在今时今日,足够去思考一些困惑,无须在现下汇报结果给谁。
一如沉寂多年的记忆片段,并不被除我之外的任何人知道,或者需要:
路边的小餐厅里,十五岁的男孩已经长大,不再是那根豆芽菜,脸上也干干净净,浑身被妈妈打理得很好,这是妈妈和新爸爸带孩子见面的约会。
男孩认出了那个已经现出成人脸庞的大哥哥,大哥哥斜坐在桌子另一边的椅子里,没有三年前爽利的微笑,而是皱着眉头,高昂下巴,对男孩和这个未来后母表现出明显的厌恶和不耐烦。
妈妈说大哥哥的妈妈去世不久,大哥哥不希望他的父亲结婚,也许,还有一丁点儿不喜欢男孩,所以男孩要乖乖的听话。
男孩点点头。
大哥哥似乎已忘了男孩,他有点怕不苟言笑斜视着他的大哥哥,但他还是很高兴,固执的认为只要自己乖乖的听话,以后他俩能像真正的兄弟一样亲密,像他以前奢望的那样。
空荡荡的班车里,乘客陆续上来,有些人惊讶的看了看我的脸,然后坐在离我较远的位置上。
六点的晨曦冲破了凌晨的黑暗,透过玻璃,一些灰尘在我眼前无所遁形,反射着白色的光,轻飘飘的浮在空中。
一片微小的尘埃上印着男孩快乐的脸。
他欢快的笑着,以后你就是我哥了!
作者有话要说:听取倾幽怨怜的意见,重修了结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