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殇(《雪行》钦毓篇)————云海蒂
云海蒂  发于:2009年10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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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经常累到一躺下就会立刻睡着,只有在雪行身边,我才能有这么安恬的睡眠。偌大宫殿,雪行是黑暗中唯一的微光。我就紧紧守在这一点光明身旁,急切地享受着,因为太清楚不能长久。
清早醒来,看见雪行的面容,我总会有种惊喜的感觉,好象上天对我忽然的恩赐。然后我不得不忽略朦胧的不安,匆忙地离开。
雪行明显变得憔悴。我隐约猜到是什么原因。这致使我不得不面对现实。现实就是我们不得不分开。真正的理由就是我们不得不分别四年的理由。最紧迫的理由则是我最不应该一直故意忽视的理由——那个不该在这个时候来到世上的孩子。皇上是没有任性的资格的。皇上不是人,皇上只能是神,是受命于天,神假手人间的工具。会不会已经晚了?我无力地想。我是不是故意的?我故意忽略这些可能到来的灾难,妄想挺过去就会没事。我就做一个很淫乱很无耻的昏君又如何?我就算负尽天下又如何?其实我就算坚持和雪行在一起,也并不能代表我会做个昏君,但是所有人都不会这么想的。皇上可以玩弄一个人没有错,但是他不能爱上一个人。如果我随便地玩弄雪行,这不影响我做个明君。但是如果我爱上雪行,我就会是个淫乱无耻的昏君。这就是中国几千年的文化。这不是我一个人可以扳动得了的力量,即使我是个皇帝。这就是神的力量。就因为我是个皇帝,我们才逃不掉。最后被伤得最重的仍然会是雪行。想到这一点,我浑身一个激灵。这才是我最不应该忽略的。最重要的是,最后我只能向神投降,四年前,这一点就已经清楚明白地被证实了。
我想证实我的猜测。我先装着睡着,睁开眼睛,不出所料是雪行的泪眼。雪行比我要明白,只是他甘愿受苦,所以清醒地迎向惩罚。我则是在装糊涂。雪行啊雪行,你为什么要那么傻跟我回来,让我再骗你一次?我心疼得说不出话来。很久很久,我才勉强自己说:“雪行,我们分开吧。”我不能最后让雪行死无葬身之处,只为了我。
雪行凄切地看着我。
“我不能看着你把自己折磨死,”我勉强笑出来,我不能永远只能让你做牺牲品,“你几乎每天都不吃不睡。”我猜也猜出来了。雪行都瘦了一圈了。是我太自私,一直不肯放手。
“好。”雪行颤声说。
我们忍不住紧紧抱在一起,都知道是诀别,对感情的诀别。从此,我们就近在咫尺,远在天涯。我是皇上,他是柳侍卫,或柳大人。“你要做一个好皇帝。”雪行殷殷嘱托。我们失去这么多,都是为了这一句话。来生,我愿做牛做马,决不再生帝王家。


下了朝,我习惯性地急急想赶回去,忽然想起我还这么急做什么?雪行已经不会在那里等着我了。我恍惚地站在大殿上,想起那一年,雪行怎样看着我跪下来,说:“臣庆贺皇上英明,捉此国贼。”此情此景如在目前,却时光偷换。
小成子跑进来,“皇上,太后把柳侍卫叫去了。”
我悲哀地看着他,一时回不过神。
小成子又说了一遍,“皇上,太后把柳侍卫叫去了。”
我终于听懂了。真的太晚了。可是我也明白我不能真的破罐子破摔。雪行说过的:你要做个好皇帝。我点点头快步出去上轿,“去延禧宫。”


“叩见母后。”我不去看跪在一旁的雪行,淡然行礼。
“皇儿,今天政事可顺利?”
“顺利。母后,柳侍卫……”我放缓语调,状似无意地问。
“啊,哀家都忘了,柳将军,快请起。”
“罪臣不敢当。”雪行叩头。
“柳爱卿,你就起来吧。谁不知道皇上只是国法难违,还是要放你出去做官的。”太后笑着看向我,我也只得微微一笑,表示同意。太后要打发雪行走。我理解。自从回来,我只见过淑君一面,在迎接仪式上。那个怀着我的骨肉的女人,那个怀着鸿绪王朝未来希望的女人。雪行在,我是不会去看她的。
“谢太后。”雪行想站起来,打了个趔趄。我心里猛地一疼,脸上却纹丝不动。我知道我最好不动。如果我动会怎样?我恶意地设想着。如果我敢动,等待雪行的下场可能就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在心里微微发抖,更加不敢动。
“皇上,哀家今天叫柳将军来,就是知道你准备让柳将军到杭州做太守,柳将军为鸿绪王朝镇守边关多年,哀家想为他饯行。”太后装出很真诚的样子。
我心底作呕。可是我们都要彼此演戏,最不敢拆穿的人是我。我知道太后是说让我不要再迷恋雪行,以后好好待淑君。把这个贱男人赶出宫去。我不能不同意。我不同意,雪行只可能得到更惨的下场。不是我不能庇护,而是我防不胜防,那将是必然下场。“好。”我无力地同意。
“谢太后和皇上恩典。不过臣一向粗蠢,还是让罪臣戴罪立功,到边关为主子效力吧。”雪行这样说。我心中讶异地疼。雪行是真的不肯和我再有瓜葛了。其实我该明白的不是吗?雪行不是那种会能背叛自己的心贪图无耻之利的人。他爱我,不图名,不图权,不图荣华富贵。我用这些都牵不住雪行的。可是他依然如约,去给我守护边疆。我情何以堪!
“柳将军有这分心真是难得。”太后说。
“好。”我还能说别的什么。我还配说别的什么。
“谢皇上和太后恩典。”雪行磕下头去,再抬头,头上的簪子忽然掉落下来,清清脆脆地跌在地上,断成两截。是玉燕簪。我重新亲手给雪行挽上的。我惊痛地瞪大双眼。这是神的旨意吗?他要宣布我和雪行从此恩断情绝?他要告诉我从此我就要和前情一刀两断吗?从背弃亲情到背弃爱情。我悲哀不能自已。
“罪臣失仪。请皇上和太后恕罪。”雪行叩头。
“云深,还不去给柳将军把头发挽上。”太后说。
云深轻巧的给雪行把头发拢起,玉簪已断,云深从自己头上拔下一根簪子。
太后忽然笑了:“云深,既然你与柳将军有这分缘,不如你以后就跟柳将军做个妾室吧。”
我几乎立刻怒不可遏。太后,你欺人太甚。可是太后对我别有深意地笑了笑,不是为了激怒我,而是表示她对这件事宽宏大度,表示她不会伤雪行,表示她是理解我的,男人嘛,难免一时糊涂,女人是不会计较的,只要这事完了就行了,表示她还大度地恩赐雪行一个娇妻,算他没白跟皇上一场,皇上也不会太绝情,她替我做主,表示她跟我是同一边的,而我们和雪行是天上和地下,云和泥的区别……我忽然太疲倦,这些约定俗成的暗示我太明白,我太恶心,我也太无能为力了。我不能公开反对太后,无论为了雪行,还是为了天家名誉,或是我和淑君将要持续几十年的关系,或是,或是太多太多的利害。
“臣……不……敢……当。”雪行也被惊到,战栗着拒绝。
“赐柳将军和云深就在宫里行礼成婚吧,日后也是一桩佳话。”太后看我没有反对的意思,欣然作主。也许她还有告诫我的意思,我已经无暇分辨。这个事实太残酷,我还处在震惊到呆滞的状态。我只是一个劲地在心里自问着:怎么会这样?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吗?我拼命地想着办法,拼命地想着。其实我什么也改变不了,我知道,我是真的知道,随着时间一丝一毫地过去,我只是不能接受这个事实。我接受不了。如果太后曾经懂得爱,她就不会自以为是地做出这么残忍而不可挽回的事,只是,这幽幽深宫里,本就不该有人该懂得这种东西。……是我错了,是我错了,是我不该懂。是我不该既懂得机关阴谋,又懂得和其绝对对立的一种叫做爱的感情。就像白天和黑夜,这两者从来就是不能共存的。是我错了,雪行,是我错了。太后,是我错了。是我错了。可是谁来拯救我,没有人可以拯救我的。雪行也不能。


雪行成婚。我心烦意乱,怎么也睡不着。我梦游一般起来四处游荡。不知不觉却走到雪行的房外。我来这里干什么?徒然伤怀?我渐渐明白了嫉妒的痛苦。雪行不再是属于我的,他最亲近的人将是那个女子,能和他朝夕相守的将是那个女子,能和他白头偕老的也将是那个女子。我什么也不是。我迎娶皇后和喜月的时候,他却什么也不曾说过。我还记得大婚那一天,是他把我架回去的。是不是从一开始,雪行就真正明白这段感情的无望,所以他从来不奢求。拜谢我和皇后的时候,雪行几乎泪流成河。他也是绝望了吧。
我幽幽地叹口气。没想到转眼却看到雪行。我们面对面欲诉无言。雪行努力地想笑。他为什么要笑?这个笑容就像在我脸上抽了一耳光。比谴责更残忍,比眼泪更怨毒。他是在笑我的懦弱和无能吗?他是在笑我的两面三刀和虚情假意吗?我痛苦得浑身颤抖。你为什么要笑?雪行只是默不做声。屋子里忽然传出一些声响。我们同时看过去。我立刻看向雪行。雪行专心的神情,让我一瞬间觉得他离我十万八千丈远。这个站在我面前的人根本不是雪行。他再转过头看我,还是似笑非笑的表情,看起来却仿佛逐客,仿佛在说我们已再无瓜葛。我悲愤难耐,一切是我的错,可是你不能这么对我,雪行!只有你不能这么对我。谁都可以,我可以杀掉他们。只有你不可以,只有你不可以。雪行根本不发一言。他不再说爱我。他什么也不说。柳雪行,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做得太绝。我按捺不住狠狠打了雪行一个耳光。
我一路走向御花园,走到那棵小小的梨树面前,它幼嫩的枝条上,疏疏落落几朵雪白的花。即使在黑夜里,也还是那么洁白。这是我第一次接到由雪行从撼阳寄来的廷报时种下的。如今物是人非。
“雪行。”我低低地喊。当然不会有人回应。
雪行。我在心里默默地念。伸手去折梨树的枝,一根一根。没有雪行,你又何必存在。你的存在又有什么意思?我冷笑着一点一点摧毁它。我要证明,我能把这个人在我心里留下的所有痕迹都擦拭得一干二净。他能舍弃林钦毓,林钦毓何尝不能舍弃他?我恨恨地发泄着,故意去忽略那些不能抒解的疼痛。没有柳雪行,林钦毓就一定要死吗?他为什么能笑,他为什么能笑出来?他为什么能笑出来……我无力地抱着头躺在地上,抵抗越来越重的疼痛。不会再有人会来给我一点温暖了。可是我能撑下去。


很快雪行就来辞行去撼阳了。我要最后最后地拥有雪行一次,然后我就再也不想了。我默默地说给自己听。我故意不去想那些让我痛苦不堪的事情。想了又能怎么样?我什么也改变不了。我是天下之主,谁能阻挡我?阻挡我的是我自己。为此我恨我自己。
我很想折磨他,看到他痛,我才会感觉快慰。我恶毒地看着他满身狼狈,冷冷地说:“我明天去送行。”说完我愣了愣,在心里对自己冷笑,习惯对一个人来说真是根深蒂固,我在雪行面前还是习惯说“我”,而不是“朕”,即使在我最决绝的时刻。
雪行神情还是淡然的,一件一件把衣服捡起来穿。外衣被撕破了,他拿起来微微苦笑,看着我。我恨恨地从旁边的暗柜里拿出一件给他。以前,……以前,这些衣物都是放在这里的。
雪行接过去,忽然对我绽出一抹绝美的笑容。
我一怔,我不会弄错的,这是什么样一种笑。这是无奈、宽容、理解,还有爱。为什么?为什么?我何尝不明白?我没有忘记,即使这世界上所有的人都背叛我,雪行也会是最后一个。不,也许雪行根本不会背叛我。在最痛的时候,我都没有想到过“背叛”这两个字。是我太痛,才去发作雪行。我不伤害雪行,我还能伤害谁?我们是爱人,是亲人,是人世间最亲密的彼此。我们是两只冬天里的小刺猬,只能抱在一起取暖,即使被彼此的刺刺得很痛。我们也只能刺痛彼此。雪行明白,所以他不怒不怨,其实,难道不是一直都是我在伤害他吗?我刺痛他,何尝不是在更深地刺痛我自己……总是在雪行温暖的目光中,我才肯承认我的真实想法。我太卑劣。不过一切都该结束了。我走过去给雪行整理衣衫,痛着微微笑出来,“我明天去送你。”


雪行离京那天忽然天降大雪。已经三月了,下的是桃花雪。我带着众官员到城外去送雪行。雪行披着玄色大氅骑在马上,上面星星点点都是落雪,身边是一辆马车。不知为何,我忽然想起那一句词:古道西风瘦马,断肠人在天涯。忍不住,一行热泪就趟了下来。
众官纷纷与雪行说些勉励的话,雪行也略为应酬。我心中无限孤清。雪行这一去,又是多少年?远远望着黑白相杂的背影渐渐融入一片洁白之中,我再清楚不过地明白,我和雪行是彻底地交错而过了。我再清楚不过地明白,我有多么地真心。热泪一行行滑过脸颊,到领子里时,已经是一片湿凉。


回到宫里我宣马青峰进来,让他给我好好地诊脉。我不是讳疾忌医之人,我只想彻底地了解身关我的一切,这样我才能更好地做决定。他仔细询问着我的症状,我都如实告之。
被我很严厉地威逼利诱之后,马青峰很详细地给我说了最可能的情况。
“会不会死?”我若有所思地问他。问完我就笑了,人谁不死,于是我换了一种说法,“会什么时候死?”
“也许一辈子也没事。”马青峰天大的胆子也只敢说到这里。
不就是“随时”的意思吗?这个我还懂。不过我是真的没有想到。换做几个月前,我是绝对不会相信的。现在我却能平静地接受这个事实了。“去开药吧。这件事只允许你一个人知道,不许外传。”
我把马青峰唠叨的那些注意事项都记下了。我是不会屈服于疾病的。我还有很多事要做,不过我需要快一点了。我倚在暖炕上看着窗外纷纷扬扬的雪花,今年春夏之交又要救济饥荒了。


第四章
既然不能太操劳,我就不得不分权。我先把改上朝为十天一朝,然后提拔清烈到吏部历练。他已经14岁了,和我当年即位时一样大了。这几年,清烈举止做事已经不像一个孩子了,雄心勃勃,一心想立功。看着他英姿飒爽,犹如5年前的我,我怎么能想到我现在就日薄西山了呢?不,我还要尽力维持。马青峰也说过,只要我小心养护,也是不一定的事。可是,这怎么能让我不颓唐?
淑君快临产了,宫里的气氛紧张起来。我也天天陪着她。她显得很高兴,我也尽力维持着高兴。她越无怨,我越怜惜她。我在这深宫大院尚且痛苦,更何况她一个弱女子。
“皇上,今天李嬷嬷说孩子长得很好呢。”淑君摸着圆滚滚的肚子,歪着头天真地说。


“那就好。”我微笑着坐在一旁。
“哎呀。”淑君忽然叫了一声。
“怎么了?”
“孩子踢我呢。”淑君笑开了花。似乎女人一有了孩子,整个人就会笼上一层光辉。
“我看看。”我走过去,淑君牵着我的手放在肚子上面,里面有隐隐的脉动,忽然,是轻轻的一下。
“是吧?”淑君高兴地看着我。
“是呀。”我竭力想显得很兴奋,可是我一点也兴奋不起来。烦心事太多,而且,我对这个孩子实在产生不了什么感情。
“皇上不高兴吗?”淑君忽然问。
“没有。”我握住她的手,柔软的,无力的,需要呵护的。和……和雪行多么不一样。我黯然神伤。
“这是皇上的孩子呀,”淑君抚摸着我的手,“皇上的孩子。”她几乎感动地念叨着,仿佛这个称谓很重要。
皇上的孩子。我听着这句话就像与我毫不相干,好像听人在讲这是那个宝座的孩子。不过我也想到这就是我的继承人,我的接替者。他的使命就是接替我。我要等着他长大,把这个冰冷的座位传给他,我才能放心地走。我忽然对他怀了一点期待,他给了我一点希望。这个孩子在我的眼里不是一个孩子,而是一个要和我交易的人。我会期待他的成长。
我几乎也急切地盼望着他降临人世了。


很快的,我就看到了他,当我第一次把他抱在怀里的时候,他睁开眼睛看着我,忽然笑了。我不知道他看到什么,居然会笑。我也笑了。我想第一次被父皇抱住的时候,是不是也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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