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殇(《雪行》钦毓篇)————云海蒂
云海蒂  发于:2009年10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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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李朔望行了个礼,转身就走。
“慢。”我叫住他,看着他的眼睛,“注意掌握时机,明白吗?”现在的急迫只能让北狄更加嚣张,雪行只会受更大的伤害。我再怎么焦急,也不能乱来。
“臣明白。”李朔望再次给我行了个礼,让我放心。
“去吧。”可是我如何能放心?可是我不放心又能做什么?世上总有那么多事情是那么地无奈,可是为什么那么多无奈总是集中在雪行身上?我无语问苍天。
八百里加急的折子早就在这里等着我,也还会源源不断地送过来。我却只能等待在时间的裂隙之间,动弹不得。


我每天都会到城外遥望。君不见,走马川,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万里黄沙看不到一点黑影,落日默默地给沙浪镀上一道道金边。我知道会有快报,我站在这里也不会有结果。可是我每往前走一点,就会多一份安心。
接到李朔望的快报时我正站在一个小沙丘上望着北方。魏安过来告诉我李朔望已经平安带回柳将军,正在路上。我望着远方笑出来。我很久都不知道我还会真正地笑,从心底泛上来的笑意。我也才感觉到这半个多月我是多么压抑,这句话仿佛治病良方,卸下了我心头石磨般的重负。连呼吸的风也变得清爽甘甜。我深深吸了口气,觉得疲惫不堪,我一直绷得太紧了。但是这种如同辛苦劳作后的健康的疲惫又让我那么慵懒地舒适。我坐下来,笑着对魏安说:“我们就在这里等着吧。”等着雪行回来,等着时光的巨轮转回四年前。
我等到半夜,开始还有士兵时而窃窃私语,后来就一片静默了。似乎大家都很疲惫,或者静穆。几只火把劈劈啪啪地燃烧着。我目不转睛地望着远方,一片密不透风的仿佛吞噬天地的黑暗,天上可以看见清澈的星河,星星层层叠叠,可是再灿烂的星光也照不穿那种地狱般的黑暗。我痴痴地凝望着。忽然,对面远远的出现一小点晕黄,温暖了整个黑暗。我高兴地站了起来,朝那一点光亮迎过去。我忘记了我是在沙丘上,一脚踩了个空,魏安一把挽住我。我推开他,跌跌撞撞地朝前走。有人已经先迎过去,在寒冷的夜风中大喊着:“是李侍卫,是李侍卫回来了!”我眼睛一酸,几乎掉下泪来,赶忙忍住,急急地跑过去。
马车也朝着我赶过来,到我面前停下来。我仰头看着李朔望,还带着笑容,好象在等他给我什么赏赐。
李朔望跳下来,略微掀开一点帘子,“皇上,柳将军还昏迷着。”
我蓦地笑不出来,我看看黑洞洞的车里,再看看他,幼稚地想让他给我一个解释一样。
“皇上,柳将军伤得不轻,还是先进城吧。皇上,请。”李朔望扶着我让我上马车。我呆呆地任他搀扶着坐上去。心里隐隐地空洞。雪行真的就在那一片黑暗中吗?我明明掀开帘子就可以看到,我却不敢伸手,不敢用背靠着马车的门框,也不敢回头,只觉得背后有无尽的黑暗都在追赶这辆马车,想把它重新吞噬。


我怯怯地站在一旁看着李朔望把雪行从马车里抱出来。借着灯光,我所能看到的只是黑色的血污。我很想靠近一点,但是我又害怕得不敢靠过去。太渴念的东西往往让人不敢靠近,怕被自己的心火灼伤。
我跟在马青峰后面来到大帐中,马青峰默默地诊脉。我知道这是雪行,可是我根本看不出来。我所能看见的只有血污和脓肿。雪行的睫毛动了动,我才终于看到我最熟悉的一件标志,这个残酷的事实才终于被我所能接近接受。我被震动得动弹不得,我想大叫,我想大哭,可是我所能做的却只是死死地站在这里。这……就是雪行,这……真的是雪行,这真的是我念念不忘的雪行吗?取药取水的人在我身边来来去去。我就像被遗留在噩梦之中。
“皇上,会没事的。”马青峰好象突然发现我。
我茫然地看着他,我很想问问他,问问这里的每一个人,这真的是雪行吗?雪行不该是总是微微含笑,快意轻扬的吗?雪行不该是飘逸洒脱,隽秀傲世的吗?不要告诉我这是雪行,我怎么能相信这个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人是雪行呢?我怎么能让雪行这么痛呢?
“皇上,柳将军伤得虽重,没大碍的。”马青峰安慰我。
我摇摇头向后退了一步。不,我不能相信。我不能接受雪行被伤到这么重。我不能接受我对雪行这么残忍,我不能接受我居然让雪行在撼阳九死一生,我不能接受四年来我就像个死人一样任雪行一人在外孤苦,我会不能原谅我签下的那道旨意,我会不能原谅我自己,我会恨死我自己的。谁来告诉我这只是四年的噩梦好不好?
“皇上不要过分担心,微臣可以拿性命担保,一定可以让柳将军复原如初。”马青峰让在一旁,让我可以直视床人的人。
泪水迅速模糊了我的双眼,可是我仍然看得清清楚楚。我还是忍不住哭得止不住弯下腰,虽然不可能,但是我还是多么希望那些伤能都伤在我的身上,哪怕只有一半是伤在我的身上也好啊。
“皇上。”马青峰搀住我。
我痛苦得直不起身,“你知不知道,朕是多么恨自己,朕真恨不得立刻死在这儿。”
“皇上,柳将军真的会没事的。皇上不可伤神太甚。”
“朕不会原谅自己的,绝对不会。”我不知道我在对谁诉说,可是我如果不这样诅咒自己我整个人就要分崩离析了。我摸到腰间的剑柄,立即几乎快慰地就想把剑抽出来狠狠地刺自己几剑。只要让我能为雪行分担一分痛苦,我也会比现在好过得多。
“皇上,不可!”有人死死地捉着我的手。
“放开我!”我有气无力地吼他,他知不知道我现在心痛得简直不能存活,他就不能让我好过一点吗?
可是他们把我拖了出去,给我灌了些什么药,很快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醒来时马青峰守在我身旁,我悲哀地看着他,他默默不语。
“……朕……失态了。”我转回目光,缓缓地说。
“皇上担心重臣,该注意身子。”马青峰为我解释。
我轻轻叹口气,我“只能”担心自己的臣子吗?我撑着爬起来,“朕去看看雪行。”
马青峰这次倒没有阻拦我,反而搀着我站起来。


我默默地在雪行身边坐下来,离得这么近,却分明隔着四年时空,不能回头。我心里一团乱。明明我还可以做什么来挽回的,不是没有时间和机会。可是更多的东西在制止我。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会如何选择了。我试探着轻触雪行的手,他没有反应。
“臣给柳将军服了药,估计一时半会儿醒不了的。”马青峰可能怕我再做什么傻事,一直寸步不离地跟着我。
我没有拒绝,我也害怕和雪行单独待在一起。听到雪行不会醒来,我心里偷偷松了口气。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雪行。舍不得离开,也不敢靠近,我就像一个做错事不敢回家在门外偷偷徘徊的孩子。有个人能陪着我,也能让我镇静一些。因为只要有外人在,我就是皇上,不是林钦毓。
“你说雪行会不会恨朕?”我貌似不经意地问。
马青峰一时没有说话。
我淡淡苦笑,知道他误解了我的意思。他肯定在对我前后两次态度的巨大反差感到迷惑。皇上嘴里的臣子的恨通常代表着皇上对这个人的不信任,和欲杀之而后快的借口。他是搞不清我到底想怎么对付雪行。


马青峰迟疑了一会儿,还是说:“臣以为,柳将军非但不会恨皇上,倒要感激涕零。”
“哦?怎么说?”这次是我被弄糊涂了。
“柳将军失手被擒,皇上亲自营救,柳将军怎能不感激?”马青峰没有看着我的眼睛。
他说的是实话。如果我和雪行真的是一对君臣的话。不过这些话真的安慰我很多,缓解了我不少罪恶感,虽然我为自己的暗自庆幸多少觉得可耻。也许雪行不会那么恨我的。我按捺不住心里小小的声音。我站起来,“给朕传膳吧。”精神一爽快,就觉得很饿。


我不知道马青峰是不是真的体贴到我的心情,他一直给雪行服安眠的药物。我在这几天雪行的昏睡中又渐渐找到了熟悉的感觉。雪行沧桑了许多,眼角有了细细的纹路。本来白皙的手指多了很多伤痕,威武柔美并存。可是这还是雪行,“雪行”的感觉没有变。我甚至觉得就算有一天他变成另一副身体容貌,我也不会错认的。
“雪行,雪行。”我贪恋地把雪行的手贴在脸上,喃喃地唤。
雪行睡着,有点不安稳。我爱恋地摸摸他的额角。忍不住,再摸摸他的脸颊。“雪行。”我不知足地叫着雪行的名字。仿佛这样,我就可以相信我很幸福。
“雪行,起来吧。”我忽然难以遏制心中的思念,我是那么渴望见到活生生的雪行。“雪行,起来了。”我抚着他的头发,想吻吻他的额头。
有点意外,居然看见雪行睁开眼。我们就这样对望着。一瞬间,我心里波涛汹涌。
“我真高兴……”雪行喃喃地说,泪水顺着鬓角流下来。
雪行没有恨我!我立刻反应出的只有这一点。我也高兴得发狂。神啊,太好了。
“钦毓……”雪行叫我的名字。
微微沙哑的声音,我赶忙把水拿过来,问雪行要不要喝。
雪行没有说话,只是微笑地看着我。没有比雪行的笑容更甜美的东西了,也没有比这更令人伤心的了。我眼睛湿了,不由自主地说:“雪行,我们回家。”这一刻,我只想和雪行在一起,有一个我们自己的“家”。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想到这个词的,“家”。我只是觉得这个字很温暖,很安详,很安全,我很想要。
“雪行,……疼吗?”手指忽然划过雪行身上的绷带,就像触到火,被灼得生疼。那一晚可怖的情景瞬间再现,然后是四年前。不是第一次,然而仍然是为了我。我心如刀割,疼得浑身发软。
当然很疼,雪行的唇上都是咬出来的伤。我不能想象在北狄的囚室,他怎样被折磨得死去活来都不肯呼救求饶。因为没有人可以救他,我也只是在城外翘首以望。如果我不是皇上,而是一个将士,我一定会奋不顾身地冲向敌营的。救不了雪行,能陪他疼痛也好呀。可是这些话都是没有意义的。因为事实是我只是在城外翘首以望,我没有单枪匹马地去救雪行。我做不到。我轻轻舔着雪行唇上的伤,血的味道。一如四年前,就像一个预言,我们之间一开始就是始自鲜血和杀戮的,我们靠近,凭的也是鲜血的交换。太残忍的味道,却也是熟悉和回忆的味道。
我去吻那些伤痕,我要一点一点的抚慰它们,我也只有这样表达我的歉意,我让雪行在外孤苦的歉意,我让雪行屡遭伤痛的歉意。可是雪行遍体鳞伤。这是我微弱的歉意可以抚慰的吗?我再也忍不住,抬起头泣不成声。都是错,怎么做都是错,从一开始我就错了。
“不要……脏……”雪行微微皱着眉制止我。
要脏也是我脏,我不能听到雪行说这个字。我更热切地挑逗雪行。我迫切地需要和雪行融为一体。我太寒冷,我快被乱糟糟的思绪逼疯了。我只想拥抱着雪行,我只想有一个可以叫做“家”的地方。这个地方只要有雪行就够了,其他我什么也不要。雪行,我们逃走吧。我在心里默默地说,喉咙里却仿佛哽着块石头。我拼命地想让雪行知道我不是想伤害他,虽然我这么做了。可是我为什么不能说出来。我对自己绝望得要命。
雪行终于轻声叹气,搂住我的脖颈,低声说:“钦毓,我爱你。”
仿佛饥寒得到抚慰,我慢慢放松下来。其实原来我也受伤了吗?我终于觉得安全了。就像一个溺水的人终于抓到另一个人伸过来的手。我紧紧抱着雪行。我知道这样他会很疼,我也很疼。可是这疼痛让人有活着的感觉。雪行给我的,是我可以在群臣面前谈笑风声的力量,可以把永远也批不完的奏折批下去的勇气,可以永远不用担心背叛的保证。很早之前,我曾经想过,如果没有雪行,我会怎么样?我仍然会是一个一心开创一个太平盛世的皇帝,我不会对乏味的生活感到绝望,我会在无知无觉中做一个既不快乐也不悲伤的傻瓜。活得一无所获,死得一钱不值。我将会只是一个皇权的傀儡,我不会明白荣华富贵只是华丽的骗局,我也许还会洋洋得意地为自己立什么万言碑,给自己挖什么韶庆陵。也许还有人会给我溜须拍马,歌功颂德。我永远不会知道我终究只是一个可悲的傀儡。人生一世,我错失了我最宝贵的东西。我错失了我自己。是雪行给了我灵魂。只是即使有了这灵魂,我依然只能是傀儡,一个清醒的傀儡。如果现在失去雪行,“我”也许真的会死的。我模糊地想着。


这个除夕我留在撼阳,我不能离开。雪行的右腿在北狄曾经断过,没有好好治疗,马青峰说得打断重接,否则就只能一辈子跛着。我不知道哪一种更残忍。我既不能接受让雪行受更多的痛,我也难以接受飘逸轻扬的雪行以后会被残疾拖累一辈子。是雪行说还是打断重接吧。微微笑着说的。似乎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马青峰说那什么时候,越快越好。雪行说那就现在吧。马青峰立刻去准备药了。过了一会儿,他端着一碗药进来要雪行喝。雪行看了看我就毫不犹豫地喝下去了。我不禁迷茫雪行是想让我同意还是想让我制止。我说不出这样“对雪行最好,所以就下手吧”这样的话,雪行的痛我感同身受。可是我也说不出“不需要,我不会嫌弃这样的雪行”这样的话,因为我知道这样雪行一辈子要背负多少痛苦。我再次幼稚地沉默着,任绝望就这样在雪行的心里慢慢累积。那时我真的不懂得。
雪行睡着了,马青峰把冷凤宁叫来,让他下手,要快、准、狠。马青峰没赶我出去。我站在一旁,心头瑟瑟地抖。
冷凤宁点点头,让旁边的士兵拿一根铁棍过来。我感觉脸上的血一下子倒流回去。这是……真的……要把……雪行的腿再打断一次?天啊。
冷凤宁和马青峰交换了一个眼色,冷凤宁点了点头,拿起铁棍掂量了一下,狠狠地向雪行的腿砸下去。“咔。”我清楚的听到骨头断裂的声音。我已经无法再说这如果是我的腿就好了。因为事实是这是雪行的腿。我只能无能为力地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看着无法更改的命运。


我在雪行身边看着八百里加急的奏折。赈灾、任用官吏、断案……各种事情,还有一份,是皇后报平安的。我都忘了我还有个将要来到世上的孩子,我的孩子。太过陌生和不适,我甚至没有现实的感觉。淑君是在摧我回去吧。可是我哪有心回去,可是我也知道迟早我还是不得不回去。
我看看雪行,雪行在看书。不知为什么,他现在总会把书倒着拿起来看。我问他,他说这几年太无聊,就这样打发时间。这样看起来也会有趣一点。
“雪行,你躺一会儿吧。”马青峰交代的,要想让骨头长好,还是躺着最好。“我陪你说话。”我不动声色地把奏折合起来。
“好呀。”雪行可能也坐累了。我赶忙去照顾雪行的腿。摸着绷带和夹住断骨的木版,手掌就会疼起来。
我让雪行倚在我怀里,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都是琐事,没有太过鲜明的感情痕迹的。分离让我们太疲惫,谁都不想再触动这个伤口,虽然都能感到暴风骤雨就在前方。一刻安逸,难得一刻安逸,就不要再疼痛了。我们都太疼痛了。


过了年,我决定把雪行带回京。我再也受不了没有雪行的日子。雪行是我难以忍受的饥饿,是我赖以呼吸的空气,是我最深刻的疼痛,是我最灿烂的阳光。我简直不能想象再次和雪行长久分离。我以为我可以想办法把雪行留在身边。即使我们不能再亲密地在一起,可是只要能经常地看到彼此就好。只要满足我贪婪的目光,就能让我避免在撕裂中被时间慢慢风干。


人是最善于自我欺骗的动物,是唯一一种会自己跳入陷阱的动物。我自欺欺人地径自不肯放开雪行,不是看不见鲜血淋漓的前景,只是不愿去看。雪行看见了吗?他又为什么任我胡作非为?这就是爱吗?回到宫里,我就忙于积压下来的国事。白天忙到没空去思考,晚上我只回到雪行身边。我不去想我在做什么,忽视我种下的苦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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