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北海与西海之交。
无限广阔的海面,波涛翻腾。海面上,参天竖起的,是六座笔直的高峰。漆黑的峰崖上寸草不生,光秃秃地直插天际,宛如六把钢刀。那是海底突出来的礁石。而在海面之下,人眼所不及之处,更有无数大大小小的礁石,排列成峰。高高低低,犬牙交错,参差罗列,聚阵成林。激起周围数千里方圆,海面怒浪狂风。浪花飞溅,扶摇直上数十里,声势煞是骇人。
这里是海天绝域,亘古无人所到之处。
屈指算来,即使是神仙中人,从古到今,也只不过有三数人曾经到过此地而已。而周围方圆数千里之内,除了这里,再没有一处岛屿,可以停留。传说中,很久以前,曾经到过此地的仙人,给这里取了一个名字,叫做黑刀峡。
峡峰如刀,行人断魂。
少女仰望天际。
她看起来不过双十年华,正当如花妙龄。却不知为何,黛眉一直深锁,明眸无限抑郁。眉宇之间,竟是有着浓得化不开的深愁。
她穿着一袭如雪白衣。那衣服质料非丝非绸,不知是何所制,穿在身上,宛如烟笼雾约。远远望去,分明神仙中人。
她的身侧是一片竹林。她便倚竹而立。竹高寻丈,径可盈尺,竹节却是方的。那竹色青翠莹莹,鲜艳欲滴,一眼望去,煞是喜人。而她的身前,则是一片广约数十亩的湖泊。水面波平如镜,水色清澄透明,却是一望不能到底。仔细看去,幽幽深深,居然是个无底深潭。
如此景色,如此伊人。
少女悠然长叹。
她的视线不离天际。天空,不知几百里外,一层无形薄幕遮住了怒浪涛天。海风狂啸,碧浪怒吼,都被那薄薄晶幕,遮断于半天之外。
而那晶幕以外的风景,已经是,九百年不曾目睹了。
九百年幽居深海。孤独寂寞,徘徊彷徨,等的只是有一天,能够与你宿愿得偿,比翼双飞。
那约定中的人儿,终于,已经转劫了。我们的苦难,可曾到了尽头?
湖面忽然水花四溅。
少女收回视线,俯首望去。
珠喷玉溅中,一条墨色飞龙,穿水而出。那墨龙体长数十丈,头作三角,眼如笆斗,炯炯生光。墨龙甫一出水,半空中一个盘旋,一声龙吟,千里皆惊。
墨龙缓缓落下。落下时身躯不断缩小。待得停止下来时,已然只有丈余长而已。而它所停留之处,正在少女身前,不过数十步远。墨龙双眼如电,直直地盯着少女。
少女缓步走过,所过处,脚下银色尘沙,发出沙沙的响声。
少女轻抚龙首。眼神中原本的无限忧郁,一瞬间都化成了万千温柔。她闭目。一滴晶莹的眼泪,静悄悄地滴落下来,正滴在墨龙身上。然后溅成了无数细小的晶屑。墨龙长声悲啸。
“就快没事了。”少女闭着眼,象在对某人说什么,又象是在喃喃自语。“她们,就快来了。”她的泪珠再也止不住,滚滚落下。
“我们,等了这么久。……终于可以出头了。她们已经转劫,很快,就会来帮我们的。我们可以离开这里了,是不是?”
龙吟阵阵。声传千里,其音如哀。
这里,是海眼所在,黑刀峡底。一、欢宴今时忧
“陆道友。”
东阳含笑施礼。她今天一身红衣,面上也难得地染上了一抹红霞。
陆巽大笑还礼。回头,向一旁站着,满面喜气的龙玄朗声笑道:“龙贤弟,恭喜恭喜!”
龙玄笑着回礼,连声道:“多谢多谢!”却高兴得再也说不出其它话来。
东阳悄悄横了他一眼,传声道:“你呀!也别太失态了。没的让人笑话,多难看。”
龙玄却只管“嘿嘿”地笑。
“两位喜结良缘,从此夫妻合籍,鲍葛同修,实乃天大之喜。如此佳事,为兄理当准备贺礼才是。”陆巽笑着道歉。“只可惜为兄今日才知此事,匆促之中,却是来不及准备贺礼了。还请两位千万莫怪。”
“陆兄说哪里话。”龙玄忙道:“得兄一言,贵比金石。愚夫妇深感在心,不必再说其它了!”
“只怕弟妹怪我。”陆巽说笑。
东阳嫣然一笑。“陆道友既这么说,东阳倒真要责怪了……”
她话尚未说完,龙玄在一旁急道:“阿东!”
“急什么?”东阳又横了他一眼,神色似笑非笑。“我话还没说完呢!陆道友,就罚你准备酒席一桌,为我们道贺如何?……正好等会儿还有不速之客要来。”
“咦?”龙玄一楞,追问道:“是谁要来?”神色之间,竟是颇见紧张。
东阳慢条斯理地道:“待会儿你就知道啦!其实她们原本就说今天要来的,是你一大早就急匆匆地把我拉来这里,害我不能等着她们。这会子她们找不到我,大概就会找来这里啦!”
“可是这里是别人的地方,不太好吧?”龙玄还是不知道她说的是谁,神色间又不敢继续紧张下去,只得佯装镇定,喃喃地低声自语。
陆巽虽不知东阳所说的是谁,但想必然是她的朋友,便笑道:“无妨。有朋自远方来,陆某无限欢迎。”
话声方落,便听天畔一声娇笑,一个少女的口音又娇又脆,直传进来,入耳清晰,宛如发声处就在耳畔。“多谢陆道友大人大量,不至怪罪。”随着话声,一道白虹已自天畔疾射而来。那白虹又急又快,才一入眼,已到面前。白光消散,现出光中人来。却是一个身穿白衣,年才十四、五的女孩儿。
龙玄见不是自己担心的那个人,一颗提着的心这才放下。
东阳倒谔了一谔。“怎么只你一个人?映姊、青姊呢?”
“映姊飞剑传书,说有事不能来了。”白衣女孩儿笑道,“青姊和我适才碰面。如今却被我抛在后面了。大约马上就到。”说着回身施礼,对陆巽笑道:“琼妤冒昧到此,真是不好意思。幸亏陆道友不曾见怪。”
陆巽听她自报姓名,已知是谁。急忙还礼。也笑道:“哪里。能得琼妤、青颜二位仙子来此,绛云宫蓬壁生辉。如何说得怪罪?”
却听一个声音插入话来。“许久不见。陆道友别来可好?”声音清雅柔和。众人看时,只见满空青霞乍现还敛,一个青衣少女现出身来。正是青颜。
席列珍馐异果,酒开琼浆玉液。一时宾主尽欢。
酒罢。
五个人很快分成了两拨。龙玄和陆巽在殿中继续畅谈,东阳却和青颜、琼妤一起赏玩宫苑。
绛云宫虽然深处海底,但是地域广大,景物开阔,并无丝毫逼仄气象。三人一路行来,只见绣峰叠嶂,飞瀑涌泉,真个峰峦清奇,水色明媚。而居处则是金宫玉阙,瑶草琪花,说不尽的富丽堂皇。如此景色,不由得三人一路上赞叹不止。
青颜叹道:“此地我多年前来过一次,当时尚无这许多布置。今日看来,越发收拾的灿烂夺目,教人不得不叹为观止了。”
“我倒不知道你和陆道友原来竟是旧识哩!”琼妤被勾起了好奇心,饶有兴致地问。“怎么从来没有听你说起过呢?”
“也是从一个朋友处认识的。”青颜笑道。
“哈!我知道了!”琼妤拍掌道,“是韩慕青韩道友对不对?怪道我不知道呢!”
青颜面上红了一红,嗔道:“关他什么事?!”她不欲多说,急忙转移话题。“倒是东妹,怎么等到婚后才告诉我们喜讯呢?”
东阳面色微微沉了一沉,瞬间又恢复了平静。她强笑道:“又不是什么大事,有什么好说的呢?再说,我瞒都瞒不及了。”
青颜和琼妤双双一楞。青颜乍然醒悟,道:“他还是会去找你的麻烦吗?”她口中的他,是东阳的大表哥,司徒雩,东阳所有麻烦的起源。
东阳叹道:“他现在倒是没什么消息。可不知道他哪天又会突然冒出来。……上次他来,我因为措手不及,差点被他擒住,强行带走。幸亏被我巧言避过,这才没事。唉!又不能伤了他,又怎么也无法让他死心。龙郎又是个火暴脾气,还得时刻防着,不能让他们两个碰面。你们都不知我有多么难呢!”
青颜和琼妤面面相觑,一时无语。
良久。琼妤愤然道:“什么嘛!明明都被我们打败不知多少次了,偏是纠缠不休。这样不知进退的人,要依我说,不如杀了算了!”
“那怎么可以?”青颜苦笑,“杀了他又与事无补,只能加重东妹的罪孽而已。我们又不能令他形神俱灭,再过几十年,他依然可以转劫重来。不过是更加增添东妹的麻烦罢了。”
东阳摇头不语,神色郁郁寡欢。大表哥对自己的恩,始终是无法回报。而大表哥对自己的情,自己也不是不知。只是,当恩已化怨,而情已成孽的时候,已经是,说什么都没用的了。
“昔年宫主飞升前曾经说过,东阳夙孽极重,情孽尤深。那时东阳口中虽不敢反驳,心里却着实不信。”东阳缓缓回忆,“后来宫主飞升后,紫云深锁,姊妹们也都风流云散。我一人去了北海。我只说寻个荒僻无人的小岛,独自修炼。谁知果然夙孽纠缠,躲也躲不开,偏偏就又重新碰上了他。碰上了他倒也罢了,偏偏后来又教我遇见了龙郎,终于弄成了今天这样的局面。”
她黯然一笑。“到最后,我才知道宫主昔年所说,原来一切都是真的。”如果早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我是不是一开始就应该远远地避开他?
琼妤摇头。“宫主所说自然有理。但依妹子之见,人力未必不能胜天。就算是夙世冤孽,难道就真的不能化解不成?!我却不信。只可惜你始终不肯伤他,不然,多给他几次苦头吃,他见讨不了好处去,自然就不再来纠缠了。”
青颜忍不住叹气。“琼妹你这话前面说的还颇有道理,后面可就不成话了。要是能伤他,我们还用得着等到今天吗?东妹也不用时时发愁了。”她转过身来,对东阳道:“东妹也别太愁急了。这种事,只可慢慢化解,急是急不来的。现在东妹已经成婚,两人合力,应该更容易一些。不知东妹对以后还有什么打算?”
“我和龙郎前一阵子无意中找到了一处隐秘的好地方。”东阳沉思着说,“不瞒青姊琼妹,我们打算婚后就避居那里,不再出世。大表哥找不到我,大约时间久了,也就渐渐淡了吧!”
青颜和琼妤对望一眼。青颜道:“也只好这样了。”她探手入怀,取出一对小巧的银铃来。纤手轻摇,银铃便叮当作响。青颜将银铃分开,其中一只递与东阳。“这对银铃名唤同心铃,平时是不响的。若要它发声,必须以真气催发。无论相隔千里万里,一铃发声,另一铃也必同时作响。你将这一只收着。他日如若有事,你便以真气振响它,无论多远,做姊姊的也必定立刻赶来。”
琼妤也取出一物。却是一枚玉针。“此针是妹子闲暇时游戏所炼。名唤千里一线,也是雌雄一对。虽无太大的用处,但也如青姊的同心铃一般,可以传讯。东姊收下,他日有事时,可以此相唤。”她忽然想起,笑道,“可惜映姊不知有什么事,今天居然不能来。不然,她也不会袖手的。”
“你不知么?”青颜道,“映姊与几生父母忽然重逢,现如今正同享天伦之乐呢!”
“真的?”琼妤一喜,又皱眉道,“映姊真是!传书上也不说清楚。这种好事,为什么不告诉大家呢?”
东阳也是一楞,笑道:“这是好事。可惜我和龙郎不能久待,等不到与映姊再见一面了。你们下次见到映姊,代我向她恭喜。”不知怎的,她的笑容有些凄凉。“我们一众姊妹,差不多都是孤女,难得享受天伦之乐。映姊现在这样,真是令人羡慕。”
“是啊!”青颜也感叹。“当年我们姊妹不知有多少人。大家聚在一起,多么欢乐。如今却死的死,散的散,只剩下我们几人了。”
一时三个人都默默无言。
半天,琼妤笑道:“大家是怎么了?缘聚缘散,自有定数。各人有各人的缘分。我们在这里伤感,又算是什么呢!”她伸手将手中玉针塞到东阳手中,“好啦!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东姊你且将我们的东西收下,我们也该走了。”
“这怎么可以?”东阳也收拾起情绪,将两件东西又递还与二人。“我和龙郎隐居后就不打算外出了。谅来不会有什么事,这两样东西自然也用不上。青姊琼妹还请收回吧!”她忽然一笑,“青姊的同心铃,理当送于韩慕青道友才是。”
青颜大羞,恼道:“收下就是了,自己姊妹还这么客气,是拿我们当外人吗?”
琼妤“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二、流云昔日怀
黑刀峡底。镜天湖畔。
东阳坐在湖畔一块大石上,举目四顾,叹息道:“这里的景色真美。可惜太闷了。”
龙玄自身后搂住她,应和着说:“是啊!几十年不出去,再美的景色也会看腻了的。”他顿了顿,又试探着道,“不如我们出去走走?”
这地方是龙玄和东阳在无意中发现的。峡上怒浪涛天,自古无有行人;湖底古洞分波,别有柳明花媚。自那日绛云宫和几个好友一聚后,他们夫妻便搬来了此地。转眼竟也已经数十年过去了。
只是再好的景色,都会有看腻的时候。何况是数十年如一日,独对着这悠悠湖水、寂寂古洞?
东阳也有点儿心动。仍道:“不好!被人发现了怎办?”
其实只是怕被他发现吧?龙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可是当初来这里隐居,自己可也是同意的。这会儿断不能说出反对的话来。
为什么我要忍受那个该死的混帐!
几十年不能出门的怒气,早就积压的不能再积压了。虽然说那厮确实很厉害,真要单打独斗起来,自己也未必是他的对手。但自己可也从来不曾怕了他。所以会选择同爱妻一起隐居,不过是为了不忍拂逆爱妻之意而已。
然而,这样子龟缩不出,就算是为了眼前爱妻,也无论怎样都有点太过分了吧?
龙玄想着,却终于还是再次强行压下了心头怒气。他温声道:“我们悄悄出去,不用法力,谁也不惊动。不就行了吗?而且,”他的眼睛发亮了起来,“我们可以寻些名花异草带回来呀!横竖没事,不如把这湖外的海水再分开一些,这样空间就更大了,我们就可以把这里更好地布置一下。你也不无聊了不是?”
这湖外的空间,原本只是很小的一块。东阳和龙玄移居过来之后,因嫌地太逼仄,于是便用法力将海水又分开了一些,这样空间就大了许多。只是用法力开出来的空间,维护起来很是费力,而当时又没有什么东西可供布置此地,所以后来就又撤了回去。
“那……好吧。”东阳觉得心头有些不安,可是抵不住外面的诱惑,终于点了点头。
终于出了海面。
迎着天风,东阳长出了口气,感慨地说:“终究还是外面的空气新鲜呀!”
“我就说,早就该出来了。”龙玄忍不住回了一句。若依他的性子,根本不会逃避,几十年不见外人。
这时两人正并肩同飞在半空中。
东阳横了他一眼,身形倏地加快,电一般往前飞去。龙玄急道:“等等我!”慌忙加速前赶。东阳回头嫣然一笑。“偏不等你!”
两人一追一赶,转瞬间便出了黑刀峡所处海域。
前面豁然开朗。
远离了黑刀峡狂滔怒浪,北海面一片波平浪静。脚下,一望千里,都是碧浪起伏,在阳光下闪烁着点点金光。偶尔在不知何处,会忽然涌起一座喷泉,雪涌珠溅。却是体形庞大的海上鲸鱼。半空,白云朵朵,缓缓自两人身侧飘过,每朵都是那样的悠闲自在。
东阳童心大起,纤指轻拢,将一片白云凝在掌间,看时,只见白白的一团,时舒时卷,渐厚渐薄,说不出的奇巧变幻。东阳咯咯一笑,嘬唇轻吹,“呼”地一声轻响,云团散作流絮,向后飘起,转眼间,就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龙玄追在身后,不觉看得呆了。
“喂!”东阳回头,嗔道:“发什么呆?”
龙玄回过神来,笑应道:“我在想,我们初次见面的时候。”
东阳面上微微红了一下。“那么久远的事情,亏你还记得呀!”神色之间,无限娇羞。
“当然记得。”龙玄埋怨着回忆起往事,面上却笑容不断。“我向你求婚,结果你把我困入流云阵中,三天才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