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公子早……哟,你弟弟还在睡觉?”站在门外的是一个上了年岁的妇女,她一边说话一
边偏头欲图从门缝里往屋子里瞧。
颜如玉用的是原来的化名纪言语。
王大娘是个寡妇,身边并无儿女,丈夫二十年前外出参军战死沙场。
因着孤身一人寂寞,平素对周边的邻居诸多照顾,颜如玉刚搬来时还是她帮着收拾东西。
禄龄前些时日一时兴起,跑到私孰的窗口边上踮着脚偷听那先生讲课,结果不留神被树枝勾
破了衣服。
他垮着脸回来的路上被王大娘瞧见了,便很热心地拉了他回去找针线帮他缝了。
颜如玉出门寻禄龄时见着他正手捧一堆水果站在王大娘家门口笑眯眯地同她道别。后来回去
时便问他们都说了什么,禄龄分外调皮,乐呵呵地答他:“她问我是谁,家住何处。我便告
诉她我是你弟弟,谁知她一听脸上便笑成了朵花,还硬要塞这许多东西给我,想是小颜很讨
她欢喜嘛。”
说罢还“啧啧”摇了摇头:“看不出来,真看不出来,颜如玉啊颜如玉。”还特特加重了“
颜如玉”这三个字。
气得颜如玉许久不愿搭理他。
“是,他今晨起来身体略有不适,现下还在床上睡着呢。”颜如玉一边回答王大娘的话,一
边不动声色地侧过身子去挡她的视线。
“怎会身体不适,可是夜里着了凉?”
她换个角度还想再看,颜如玉忙转了话题道:“王大娘今晨来访,所谓何事?”
她终于似被点醒,恍然道:“是了,我便是想来问问——这个,纪公子可已娶妻?”
颜如玉愣了一下:“岂今仍未。”
“如此甚好。”王大娘笑着抚掌,欢欢喜喜地自袖子里掏出一方丝帕道,“前日纪公子在东
头蔚姑娘家门口丢了张纸笺,被她拣到,蔚姑娘怜那字迹隽永,便将其绣在了帕子上托我带
给你。”
颜如玉听了她的话依旧怔怔,那递来的丝绢也不伸手去接。
“这其中之意我想纪公子已经明了。不是老身要诓你,蔚家闺女虽是出身普通了些,却也是
念过不少书的,为人又知礼,琴棋书画亦是略懂一二,各方面条件你都是不错的。”王大娘
笑着边说边将那丝绢又往前送了送。
颜如玉踟蹰一番,终是接了过来,并将之置于手中铺展,里头赫然两行熟悉的字迹,正是他
随手抄写的那首《离思》。
“其它倒是在次,重要的是人家姑娘对你有意,女孩子家不经等,还请纪公子好好考虑一番
吧。”
颜如玉听着,回首往屋里看了一眼。
禄龄仍旧是全身僵硬地坐在原处,脸上的戾气褪去不少,正睁着眼睛木然地往这边瞧着。
“王大娘的意思后生明了,只是此时毕竟太过突然,还需容后生一番考虑。”
“知晓知晓。”对方听了这话觉得像是有戏,立刻笑逐颜开道,“你且好生思虑,以便尽快
答复与我,莫要耽误了姑娘家的辰光。”
颜如玉道了声好。
王大娘点点头正待离开,忽然眼角瞥到什么,惊呼起来:“哟,你这手是怎的?”
“无妨。”颜如玉低头看了看,将手背至身后,笑了笑道,“是我家那狗儿不听话,早上给
它喂吃的时候不小心被它咬了一口,过会擦点药便是。”
王大娘脸露疑惑,还想再说什么,忽听得屋内传来一阵急促的喊声:“小颜!小颜!”
颜如玉连忙回过头去:“就快好了,龄儿稍等。”
说完又转过脸来问道:“王大娘可还有其它事?”
“无事了,方听见令弟正在唤你,想必是有要紧的事,我也不多叨扰了,纪公子如若需要帮
助,大可过来找我。”
颜如玉连声道谢。
王大娘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颜如玉终于送了一口气,低头将手中的那方丝绢收进衣袖里,抬手关上了门。
“方才你们在说什么?”禄龄冷着声音问他。
“没什么。”颜如玉从桌边的柜子里抽出一瓶金创药,打开瓶盖往伤口上洒了一点细粉,立
时疼得倒抽一口气。
“我都听见了,她要给你说亲事呢。”禄龄接着道。
“……是。”
“那你怎么说的?”禄龄又问,连带声音提高了几分。
“我说改日再给她答复。”
“你为何不索性回绝了她?”
颜如玉不想与他在这样的话题多做纠缠,三两下将手用布条包扎好,展开笑颜对他道:“龄
儿如果仍旧烦躁,不如我们出去逛逛,听听那边的先生讲课可好?”
“我在问你话。”
“龄儿莫要无理取闹了,我原本就没说要答应她,只是她平日对我们诸多照顾,怎好那样拂
了她的面子?加之我又担心着你,不方便与她多说……”
“谁信你,那你还收了她的帕子做什么?”禄龄烦躁将他的话打断。
颜如玉这才察觉此时与他多说也是无益,终是闭口不言。
“怎么不说了?”禄龄心中的小火已然漫成了大火,“你若要如此,我原本真该回家去的。
”
“你想家了?”颜如玉怔然
“当然想,此话问得多余。”禄龄白了他一眼,答得飞快。
颜如玉无声地在桌边坐下,低头思酌了一会儿,继而站了起来,拾起零星散落在桌面上的纸
张道:“陆家印章铺昨日来问我要几个字刻章,我现在给他送去。”
“小颜,等一下,别走!”禄龄连忙出声要留住他,然而他已是一步迈出了门口。
禄龄怆然垂下了眼,屋内又安静下来,那私塾里接连不断的读书声照旧透窗而入。
“式微,式微,胡不归?
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禄龄静静听着,觉得烦躁的心情已是被满目的伤愁取代,只是睡意重返,眼皮渐渐沉重,他
于是坐在那儿,慢慢地又入了梦。
番外二续
禄龄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已是端正地躺在了床上。穴道已解,身上盖了层厚实的棉被,上面
犹是留有淡然熟悉的清香,让他一闻便能想起那个近来日日与他抵足而眠的人。
一床棉被,一人睡是寂冷,二人睡便能足够温暖。
他想起他们晚来无事的时候会早早地入寝,点亮一盏灯烛,相拥靠在床头。
有时颜如玉会手捧一本书籍,认真而耐心地教他读书认字。禄龄记性好,小聪明多,奈何总
学不会理解,一段文章拿给他看,他可能很快就会一字不差地将其完全背诵下来,但若要问
起其中之意,他决计是支支吾吾好久也答不上来一句。这便需要颜如玉耗费很多的气力讲解
给他听。
讲得累了或者无心看书的时候,他们便会聊天。
都聊了些什么呢?禄龄躺在床上仔细回忆了一番。
他本就活泼多话,从小又爱听胡八通乱弹,一和人瞎扯起来便会特别开心,杂七杂八什么都
说,跟个话痨子没什么两样。何况小颜耐心又愿意包容他,每次都是笑眯眯地听他声情并贸
地说完,然后亲亲他问:“龄儿一字不停地说那么久,累是不累?”
禄龄自是不累的,他只会越说越兴奋,两只眼睛一亮一亮地在夜里如猫一般精神矍铄。
之后颜如玉便会带着零星的睡意靠近过来,脸上仍是笑眯眯地表情,手指却开始极不安分,
一径抚过他的脸,他的脖子,他腰间的衣带,轻轻一扯,宽松的单衣便自肩上滑落。
禄龄亦不愿示弱,他必要突地抬手拔去他绾在发间的簪子,而后“嘻嘻”笑着看他满头青丝
散落开来,与自己的纠缠在一起,不分彼此。
竟然一醒来就会想起这样的事情,禄龄感觉有些脸红。
然而他再反复思索一番,蓦然发现重点并不在于此。
他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其中竟也是存在了问题的。
为什么每次都是他说着小颜听着,而这样的位置从来就没有颠倒过?
是因为小颜本就心中无事,还是因为那些事根本就无法向他诉说?
难道在他眼中的禄龄,一直是年幼且少不更事的,尚不能分担他心中的悲欢喜乐么?
越想就越深入,越深入就越不是滋味。
一眠而起,他已不大记得此前发生的事情,只知早晨醒来时因着一个梦而突然有些想家了。
他本不愿将这话说于小颜听,因为他觉得家里远不如在小颜身边温暖,只要他们能在一起,
他愿意忍受离家的愁苦。
然而这话刚被埋至心底就有一股混沌的气流反窜上来,压都压不住,连意识都被蒙蔽。待他
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便看见小颜甩门而去的身影。
是他让他生气难过了么?
他想来想去,觉得必然是又范了老毛病。这要怪却也只能怪他自己不好,为什么别人都能轻
轻松松理解的诗句,自己偏生就是笨得要死,不知是要小颜给他解释了多少遍,他依旧是全
然不明所以。
思及此处,禄龄翻身坐了起来,四下一番搜寻,便看见了孤身倚在窗边的颜如玉。
他正单手拄着下巴,目光停留在窗外,神情有些许的寂寥与烦忧。
禄龄略微诧异,掀开被子下了床去,蹑手蹑脚地轻声迈至他身后,拍了拍他的左肩。
颜如玉神情微动,颤了颤睫毛,放下拄在下巴上的手转过脸来,却没有看见人影。
“今天天气很好哦?”禄龄笑嘻嘻的声音从右耳边上响了起来。
颜如玉闻声转了个角度看了禄龄一眼,敷衍似地吐出一个音节:“嗯。”
禄龄又摆出笑脸对他道:“那……小颜昨天不是说要去溪边洗衣服的么?”
“哦。”颜如玉不冷不热地又应了一声,转身绕过他往外走去。
禄龄连忙跟了上去:“我昨天看见那里溪边的小茎上结了赤红色的小豆子,想来那就是红豆
了,不是唯唯最喜欢吃的东西么,我瞧着我娘以前都是把它们摘下来熬粥,或者磨成粉做糕
点,香喷喷的,”说罢还皱着鼻子咂了咂嘴,“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听他又提起了自己的娘亲,颜如玉脸色越发变得阴沉,这次竟是一个音节也不愿丢出来了,
蹙着眉加快了脚步。
“小颜?”禄龄不明所以,迈开步子追了上去。
颜如玉察觉,逐渐走得更快了些。
“小颜!”禄龄亦步亦趋,却跟不上他的速度,于是急急地跑了起来。
颜如玉似是未曾听见他的呼唤,只兀自到后屋拣了昨日换下来的衣服,还有皂角等琐碎的物
品,一径全部塞进木盆里。
眼看他拿了东西就要迈出门去,有一只手倏然将他拽住。
“小颜……”禄龄小心翼翼,“你怎么了,是不是我早晨起来的时候又做了什么坏事?”
颜如玉顿了一下,生生冷冷地对他道:“龄儿好好呆在家中吧,柜子里还有半盒红豆饼,记
得去取来喂给唯唯吃,不然一会它饿了又要去挠桌角。”说完这句话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禄龄愣愣地靠在门边,看着他的身影在小道上渐渐走远。
唯唯就是颜如玉捡来的那只狗,这名字是禄龄给它起的,在那以前颜如玉都直接唤作它“小
狗”。
禄龄仍是记得颜如玉刚将他带来这里的时候,一脸严肃地指着正饿得双眼发花不停挠墙的唯
唯对他道:“龄儿,狗小侠隐姓埋名这许多年,小生以为,该是送它一个名字的时候了。”
这说法有趣无比,禄龄听了当场笑得直不起腰来。
从来都是少见小颜这般地贫嘴,想到这里,禄龄又再一次忍不住“吃吃”地笑了起来。心里
又是酸又是甜,百味陈杂。
放眼看去,门前的小道上已经没了颜如玉的身影。
禄龄倚在门边发了会儿呆,回过神来对着眼前的那片条空旷小巷叹了口气,这才转身回屋子
里,去取了颜如玉说的那半盒红豆饼,打算走到后院去寻唯唯。
入春时节,后院里的迎春花开了满墙,刚一走近便有黄黄绿绿的一片争先恐后地往眼睛里面
挤。禄龄被晃得眯着眼睛眨了眨眼,那墙角下有一方小菜地,里头刚种下的萝卜花菜正在抽
芽,于泥土间摇曳着,细嫩若婴儿的小脑袋。
禄龄刚进去,一眼就看见了那在菜地边伸着脖子准备捣乱的唯唯,于是挥舞着手大喝了一声
:“唯唯别动!”
这小狗必定是又饿了,它饿的时候总喜欢挠东西,墙角桌脚凳脚无所不挠。颜如玉怕它添乱
,那日去药铺买了一小瓶清凉油在桌床凳柜的脚上都仔仔细细地涂了一遍,结果弄得它饥饿
时想找个安生的角落都不容易,走到哪里都会不停地打喷嚏。
而此刻它正朝着那在风中微微颤动的小苗儿伸出罪恶的黑爪,本就做贼心虚,被禄龄那么一
喊,几乎要吓破了胆子,从地上一跃而起夹着尾巴就往外逃窜。
禄龄未料到它会有这样的反应,连忙拔腿去追,一边追着一边喊:“唯唯不要跑,快回来!
”
那狗儿以为小主人这般是要追着打它,哪还会停,“吱溜”一声不知钻进哪个墙角里,连个
影子也找不着了。
禄龄完全傻了眼。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未见它回来,于是低头看了看那盒仍旧握在手中的红豆饼,心里不知所
措乱得慌。
最后想来想去,还是带上钥匙锁了门,决定出去寻它。
在街头巷尾转了好几圈,结果还是没有看到唯唯的影子,禄龄抬头看了看天,已经到了可以
吃饭的辰光,他想小颜可能快要回来了,犹豫一番还是觉得先回去比较好。小狗都识路,说
不定它在外面找不到红豆饼吃就会回来了呢?
况且,他觉得有必要先找小颜好好谈谈,有些事情明知道他不是故意的,又何必要将其牢牢
放在心上。
禄龄一边懊恼地想着一边往回走着,眼前突然闪过一个黑色的圆物,直挺挺地往面门上砸来
,他来不及做出反应,那东西便“抨”地一声撞上了他的鼻子。
禄龄吃痛,“啊”地一声叫了起来。
鼻前瞬时有一股温热的液体涌了出来,用手一摸,满是红艳艳的血迹。
他抬眼环顾四周,却未看见一个人影,只有不远处的地上躺着一只走了型的蹴鞠。
忽然觉得今天真是有些倒霉。
禄龄委屈地咬了咬唇,低头从怀里掏出一条手绢堵住鼻子,两步奔过去,鼓足了气一抬腿将
那蹴鞠踢出老远,随即“哗啦”一声卡在了一棵树上。
“喂你干什么!?”身后突然有声音传来。
禄龄捂着鼻子转过身来。
一群着灰白色青纱长衫的少年满脸怒气地捋着袖子冲了过来,看着年纪也不过比他大了一两
岁。
禄龄认得他们,那些都是在私塾先生门下听课的学生,现下大约是下课了,一群人一道涌了
出来。
“我怎么了?”见着那么多人气势汹汹的模样,禄龄有些畏惧,捂着鼻子退后了一步。
“有贤,卡这么高我捞不下来啊!”远处那棵挂着蹴鞠的树下有人插着腰朝这边喊。
禄龄恍然大悟,又一步迈了回来,拉着鼻腔不满道:“原来是你们干的,为何要在路上玩耍
,可知是伤着人了!”
“伤着谁了,我怎么就没看见?”哪知那打头的人一脸傲慢地睨了他一眼,“我只知你方才
踢了我们的球一脚,现下让它挂在树上取不下来了,既然如此,怎么把它弄上去的,你得负
责再去把它弄下来。”完全不把禄龄放在眼里。
“有贤,你倒是杵在那作甚,给我句话啊!”那边的人等不到回音,又喊了过来。
“等会儿!”那个打头的应了一声,又转过来对禄龄道,“听见没小鬼,还不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