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时青闻言突然色变:“你知道什么?”
“该知道的当然都知道。”颜如玉接着道,“包括你十多年前还是个吏部尚书的时候,为了
保命而骗得苏轻扬的爱慕,让她心甘情愿为你制毒,然后将其下在我饭碗里的光荣事迹。”
柳时青的脸色刹时青白。
“还有你不知道的,不知道赵三学赵大人想不想听?”颜如玉笑着道,“苏轻扬近来一直在
寻你吧,不过我倒是佩服,赵大人竟也算得上是个情种,苏轻扬何等的本事,当时便是知你
早已与青楼女子禄七娘有誓,心中根本无她,才会生了怨恨,研习出《戕利》这样一式两份
的武功,送了其中一份给你,算是丢个圈套给你钻。谁知你仍旧是免不了那牢狱之灾,还没
开始练便坐牢房去了。这走火入魔之事自然也就没有发生。后来你成功逃狱,却不敢再以原
来的身份示人,于是伪装了容貌游荡在风月场所。”
颜如玉说着,转而将视线投向河中欢快游骋的红鲤:“你当时做那样的事情的时候,可有想
过它会给别人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我便不说其他,苏轻扬一世痛苦,禄七娘也一直在等着你回去……”
“都这样了还要装个善人么?那真真是天大的笑话,还以为你明晓事理,却也不过如此。”
柳时青大笑一声,“颜如玉,若是某天有人拿刀子架着禄龄的脖子逼你去杀人,你大概便能
知其中之味了,更何况,你莫要告诉我你这许多年来行的报仇之事就是天经地义的。”
“……”颜如玉诧异抬眸。
“怪只怪你那个当丞相的爹招惹了太多的人,我本无心要与你颜家结怨,奈何世事不遂人意
,人家要是轻易就握了你的把柄,拿着你最在意的人来威胁你,你还有其他的办法可使么?
”柳时青冷哼一声,“与你相比,不过是小巫见大巫罢了。”
听着这番尖刻的话语,颜如玉怆然后退一步,只觉得心中万分的悲凉,却是已无话可说。
天色已暮,河边桥头突然惊现武当派与剑华阁弟子提剑的身影,兵韧相碰的脆响在一片的宁
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柳时青张望了一眼,终于回转过头,指了指那方对颜如玉道:“不论其它如何,我还是祝愿
你能完整地处理好当下的麻烦。”
说罢转身就要离开。
颜如玉一闪身将他拦住:“把东西留下再走。”
“什么东西?”柳时青挑眉。
“你知道的。”
“你既然没有赢我,那东西好像不是你的吧?”柳时青得意一笑,凑过去轻声道,“其实那
本密笈——已经被我弄丢了。”说罢退将回来,回头朝身后一招手,“喂,你们可是在找颜
如玉?过来吧,他在这里!”
“你!”颜如玉气结,只一抬眼便看见那群提剑弟子已踏桥而过,径直往这边冲来。
柳时青哈哈一笑,一转身飞速地离开了。
“三哥!”过了拐角,张仙奇竟是在此时才气喘吁吁地迎上来,一站稳便喘着粗气问道:“
你在这做什么呢,几时回去呀?”
“怎么老是阴魂不散,少缠着大爷了,我正烦着呢?”柳时青正郁闷着,泄愤似地随手推了
他一把,又是将他狠狠推倒在地。
张仙奇趴在地上,眼中噙了泪水,鼓足一口气仰脸看着他道:“三哥,我不过是喜欢你,有
什么错呢?”
柳时青闻言一愣,脑中蓦地闪过禄龄苦痛涨红的脸:“我哪里做错了,我哪里不要脸?”
不过是一直用心地喜欢着自己喜欢的人,这又有什么错呢?
近日的天气真是有些古怪,早晚气候颠倒,晨时还是晴空万里,不一会便下起雨来,加之近
日气温骤然下降,隔三差五还会掉一次雪花,总归那老天爷就是像极了一个性格多变的小娃
娃。
七娘这几天脑子里满是那日在桥头湖边看到的景象,思来想去,终是觉得归根究底要怪自己
平日因忙碌而过多地忽略了管束他。
然而不论是何原因,儿子在那样的一处地方,与其他的同性亲吻,于情于理都让她无法接受
。
那日的一次争吵,母子两已有好几天不曾说过话。
有时明明是坐在一起吃着饭,明明是放在手边的筷子,禄龄都宁愿自己绕过整张桌子去取。
他近来的情绪也很是不好,常常一个人不说话,光是坐在那窗子边发呆都能耗去好几个时辰
。
七娘为此很是忧心,几番思虑当如何同他交流,想了好几个方式但又都觉得过于唐突。最后
听人建议,特地去询问了居于城外远近闻名的江湖郎中。
见着那郎中生得一番仙风道骨的模样,说话也相当在理,七娘于是便把禄龄近来的情况同他
说了,却是因为顾着面子隐去了前因。
结果那郎中听闻了详情后一捋胡须,摇头晃脑地道:“这位夫人且放宽心,此为年少成长期
必有的心理症状,只因父母平日对亲子的期望与要求过高,并常常为了某些小事而出言训斥
。这会让少年被感压力,以致于平素生活中偶有情绪失控的现象发生,轻则做事无法集中精
力,重则可能会产生轻生的想法,这需得为父为母的多加引导,给他一些自我调理的空隙,
此为上策。”
七娘生平没读过几本书,其它的话都听得云里雾里,唯得那“轻生”二字让她惊出了一身冷
汗。
本想能从郎中那了解些内行的说法,便于她回去能与禄龄好好详谈,谁知是这一遭回来却越
发不敢多说其他话了,连待他都变得小心翼翼。
近日除却让七娘忧心的某些事情外,却也有件让她意外又惊喜的事情,那就是,他一直心念
着的赵三学终于让她给盼回来了,这说来实是不容易。早些时候在街上曾碰见个相似的人,
虽说不是很确定,但算算时间,他也该是出来的时候了。
不过让她犯愁的是,禄龄好象对这个爹分外的不喜,见着的时候也没有给过他好脸色看,两
个人每天见面都是大眼瞪小眼,仇人似的。
本就惦记着江湖郎中的那一番话,七娘竟然开始害怕他会影响了禄龄的情绪,干脆让他住在
了外面。
只是禄龄对于情绪的变动,最近这两日犹为明显。
前两日那说八卦的胡八通将台子摆到最近的一条巷子口,本是以为禄龄那皮猴子终于可以找
到事情乐一乐,却不想他那天出去之后,不知是听到了什么,回来找了赵三学说话,两人关
在房里一顿好吵,出来之后便茶饭不思,说什么做什么都是一副恹恹的模样,整天整天地呆
在房里发呆,无论是谁来喊他都不搭理。
七娘于是偷偷去问了胡八通那天都说了些什么,谁知那胡八通看七娘竟是分外地古怪,一听
到她要打听禄龄,眼神就变得更加古怪了,连句话也不愿同她说了。
后来越想越觉得不对,才想起江湖上的传闻,于是找了很多人去打听关于颜如玉的事情,结
果得到的消息是——颜如玉为了和一个柳姓江湖混混抢一本不知叫什么名字的武功密笈,大
概在已经被那个姓柳的了结了。
七娘惊诧之余又发自内心地叹了一口气。
她总是觉得禄龄还是个年幼的孩子,当娘亲的总是对儿子更加疼爱几分,就是连三学告诉她
禄秀被嫁去王员外那处时她也只是小吃一惊再无其它想法。加上她毕竟没什么文化,不会教
育孩子,从小过多的就是对他的宠爱,不听话就责骂或者用手解决问题。
然而含心茹苦这许多年,好容易把他拉扯大,毕竟是希望他能够身心健康地成长的。
若此言非差,她至少可以放宽许多心,其余的事情可以慢慢地解决,只要好好地让他呆在家
中多加看管,以后来日方长。
再后来,一晃眼就到了正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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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今年冬天格外地冷。饶是春季将来的时节,天空依旧飘飞着漫天的雪花。
禄龄又感冒了,他平时健康不生什么大病,只是每逢年前年后总会小感那么一次,好似必须
例行的公事,连阿朝都笑着打趣他:“禄宝贝儿那是有福,逢着年末便会自动去一次晦气,
比求神拜佛还要有效。”
适逢节日,杂七杂八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七娘人前人后忙得人仰马翻,根本没时间顾上别的
事。
只不过禄龄这次病得很是严重,一直昏睡了好几天。
又是连日脚不点地地照顾他,又是要专注其他事情,七娘虽然已经推掉了好多事情,却终于
还是累得不成样子。
眼看上元灯节这样的大日子又要到来,姑娘们纠缠了好久也未曾给她们几天休假的时间,最
后索性咬牙一挥手,关门停业。
上仙院头一次在这样热闹的节日里关闭了大门,姑娘们欢喜不已,说是要趁此机会,庆祝七
娘终于盼得良人归,特特约好要于上元那天在后院子里摆个流水酒席。
手巧的姑娘便早早地自己动手做起了花灯,上上下下百来号人,打算是全部聚在那里,美其
名曰赏梅赏灯赏月儿。
转眼便是十五,今日刚刚身体有了好转,禄龄便耐不住性子要下床溜达去。
七娘还有它事要忙,前两天没日没夜地守在他身边也须得休息,现在见他身子好些便也由得
他去,算是给自己放个小假,只叮嘱了不可忘记了吃药。
拖着两条怎么也止不住的鼻涕,禄龄踱步来到后院。
正是下午未时,因着一场雪刚刚过去,天放了晴,细小暖融的阳光偷偷泄出,映在满地白色
的积雪上,光亮亮地刺眼。
后院里好几个姑娘在忙碌张罗着。
这边阿朝正拿着一张红纸站在凳子上,摇摇晃晃地踮脚往一棵梅树上挂,眼角瞟到禄龄,“
哎呀呀”地叫唤起来:“禄宝贝儿你怎么下床了,快来帮我扶着凳子。”
禄龄闻声不情不愿地挪过去:“朝天椒,你这是瞎忙乎些什么,人家都是在干正事,你偏生
要爬那么高折腾人。”
“你懂什么。”阿朝白他一眼,继续一使力将手中拈着的红纸挂上树丫,“这是祈福用的,
挂得越高便越是灵验,禄宝贝要不要试试?”
那树枝上盛开了一簇粉色的梅花,上面犹是堆了好大一团的雪,被阿朝一触,“噗噗”地直
往下掉,刚好全落在禄龄被冻得红扑扑的脸上。
一阵冰凉的触感,那雪遇热融化开来,轻轻柔柔,好似正有两片嘴唇温软地亲吻自己的脸颊
。禄龄吸吸鼻子,狠狠地打了个喷嚏。
“哎哟,你个鼻涕虫!”阿朝笑着自凳子上跳下来,掏出手绢帮他擦了擦鼻子,“小狗打喷
嚏,天气要放晴咯!”
禄龄却是没有似往常那般因为这句话而气得跳脚,只睁大了眼睛直直盯着那张在树梢上飘来
荡去的红纸:“那真的有用么?”
“那个?”阿朝顺着他的视线向上望去,复又笑着转脸刮了刮他的鼻子,“心诚则灵呀。”
**
上仙院里忙碌了一天,最后因着下雪,终是没有如约定好的那般摆出声势浩大的流水席,唯
有红泥火炉,醅上热呼呼的小酒,姑娘们齐齐地一排坐于屋檐下,温馨又热闹。
禄龄独自晃着脚坐在一盏红橙的花灯下仰脸看了看天,那细细点点的雪花纷纷扬扬地落,好
似要直直逼压着脸庞,连世界都被拢成白茫茫的一片。
“禄宝贝怎么今日格外安静,”有人笑着在不远处打趣,“是不是七娘没给买礼物正伤心呢
?”
“去,这死小子,我几时亏待过他,他如今怕是什么都不缺才发愁呢。”七娘笑着回道。
禄龄双手往两旁一撑跳下地来,双脚踩在厚雪堆积的地面上,发出“咯吱”的响声,他转脸
朝那旁还在继续唠嗑着琐事的姑娘们笑了笑,复又抬头看去。
那不远处的梅树上,花开繁簇如粉蝶,一页红纸在梢上迎风飘摇。
那是他花了一下午的时间,请教了好多人,最后自己一笔一划认真写下来的希望。
——希望重来一遍,希望再见到你,希望那一个希望,不会一直等待期盼着却又始终杳杳。
是不是人都一样,当我终于感受了等待的辛苦时,才真正了解了你当时的心情。
独立的黄昏,风寒的雪天,不论是在哪里,都习惯用眼睛四处找寻,以期能看见在某个被忽
略的角落里,会有你展颜微笑的身影。
怔忪良久,禄龄一转身在满庭惊异的目光中拔腿奔出了院落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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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下得很大,节日的长街却依旧热闹纷呈。
精致的灯盏排成长长一行,一目望去,街道两旁尽是橙黄一片,明亮的灯光连同白色的雪花
一起填充着眼膜,满满当当一片的温暖色彩。
禄龄拖着鼻涕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转悠了一圈,终于在某处驻足停下,嘴间呼出一口温热的雾
气,伸手抓了抓身边一个人的衣袖,指着头顶问道:“大叔,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那时一盏嫩粉色的莲灯,上有墨黑色隶书飘逸,内里橘色的蜡烛灯芯隐约可见。
被询问的中年男子一摸长须,笑着对他答道:“逝去匆匆如流水,回眸笑看都成空。”
“那猜的是什么呢?”
“且看你自己了,”那人倒是颇为耐心,字句分析着,“什么东西向流水般走得飞快,等你
转头去看时却什么都没有了。”
回头去看,却什么都没有了。
因着这一句话而失神,禄龄忽觉鼻子酸胀。
终是缓缓蹲了下来,将脸深深埋进膝盖。
怎么会什么都没有了呢,分明还记得那一个人,曾在明月下的拥挤人潮里,陪自己猜灯谜嬉
闹;也曾许诺要给他造一座房子,日日相伴看清朗日出;还曾笑着对自己说,我再也不会丢
下你。
他在他最为尴尬的成长年岁里,义无反顾地出现,然后手把手地耐心教会他如何承受苦痛,
如何去面对人世的冷暖。
这点滴,最终是化作了一汪思忆的泉水,眼见千山万水都较之失色。
那些生生鲜活在记忆里的画面,难道都是夜来一场梦么?
他终于无法克制心中压抑的空落,在这人潮拥挤的大街上,在周遭欢悦的喧闹声里失声痛哭
起来。
“傻瓜……”不知过去多久,蓦然有双温暖的手轻轻搭上他的脊背,“那个谜底……有那么
好让你哭的么?”
禄龄浑身震颤,这声音……这声音……
他猛然抬起头来,眼前因着泪水而变得一片迷蒙,却依旧能在含糊的景物里清晰分辨出一个
熟悉的人影。
乌黑长发,秋水清瞳,温和笑靥。
禄龄怔然说不出话来。
对方轻俯下身来将他扶起,继而低头掏出手帕,笑着抬手为一边他擦拭,一边摊开另一只手
在他脑袋上比划着:“龄儿长高了不少,却还是小孩子脾性,在大街上这般哭泣,不是要白
白给人看了笑话?”
禄龄一言不发,脸上的涕泪刚刚被擦去,又如水柱般直往外涌。他扁一扁嘴,手指摸到对方
的衣袖,一收手抓得紧紧,继而迈前一步将脸埋进他的怀里。
“哎呀,不要把鼻涕蹭过来……”
“你去哪里了!”禄龄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果真是直接就把鼻涕擦在了他的衣领上,“明
明说了很快会回来的。”
“你不是让我不要再回来了?”颜如玉在他耳边笑出声来。
“我……”禄龄语结,只得又道,“那些江湖正派前些时日一直都在寻你,可是人都说颜如
玉为了和柳时青抢一本绝世武功密笈,十有八九已经被练成绝世武功的柳时青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