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践昔日的君王,一旦沦为马夫,天差地别的境遇中不能不有感慨。怡锒想起远在黔州的废
太子,何尝不是如此,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突然地就成了阶下囚。只是夫差陪着西施赏莲
的时候,勾践卧薪尝胆的时候,谁也不知道将来吴越会是怎么个格局,那么他自己,会做了
一时繁华的夫差么?
这时里头又传来一段,因是合声,倒听得分外明白:“……看前遮后拥,欢情似酒浓。拾翠寻
芳来往,来往游遍春风……”便是唱到下一出“打围”了。那是夫差最风光的时刻,佳人在侧
,四方来朝,他以为自己是这场战争最后的胜利者。所以在最后兵败的时候,那绝望比当初
勾践要深刻的多,忍辱,奋发,得意,再到失败,他的力量已经耗尽,对人世的炎凉和背叛
了解得无比清楚,没有办法再重新来一次,于是只好自尽。
自己今日是不是和夫差很像?一个王妃的生辰,在宗室里绝不是大事,可是门前冠盖如云,
昔日的太子妃也绝没有这样的风光。只因朝中人都以为储位尘埃落定,只因大家都以为他必
然是将来的皇帝,怡锒想象,若是去黔州的是自己,现在又是怎样一幅光景?所以古人说“
临乐何所叹,素丝与路歧”。怡锒只觉那乐声嘈杂起来,一阵厌恶,对赵巍道:“叫王妃出来
见我!”
赵巍进去,不多时引着徐妃袅袅婷婷地从园子里出来,却是穿着大红的衫子,挂着深青霞帔
,底下坠着一个鈒凤金坠子,头上戴着沉重的九翟冠,这一身大品妆走起来,头不敢摇目不
敢斜,脸上含着一抹矜持却又略带娇羞的笑容,倒真有些仪态万方的意思。
她居然穿着礼服?她以为自己是太子妃了?怡锒冷冷对赵巍道:“去让里头戏停了!”
徐妃的笑容僵在脸上,轻声道:“王爷……”怡锒并不理她,只对赵巍道:“如今本王倒支
使不动你了!”赵巍被他吓得矮了半截,赶紧躬着腰去了。只剩下徐妃和怡锒夫妻两人相对
不语,里头的音乐唱腔嘎然而至,整座园子静悄悄的,倒让人恍惚方才那音乐是不是幻觉。
怡锒涩然一笑,就是这样,他大哥的那一曲唱完了,连一点余韵都没留下,众人便急忙把他
推上戏台,富贵他人合,贫贱亲戚离,不过如此。
徐妃轻声道:“殿下,妾妃做错什么了吗?”
怡锒挑剔的目光停在徐妃头上,揶揄道:“我竟不知道,王妃千秋节也有命妇朝贺的定例。
“
徐妃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抬头时面容依然平静,道:“妾妃本来穿的是家常襦裙,方才
宫里黄公公来,父皇赏赐了三桌席面,贵妃娘娘赏赐了一副八宝妆台。臣妾想着,虽是不是
圣旨,也是君父的恩典,就穿了这身衣裳,还没有来得及换回来。违了朝制,是妾妃的错。
”
怡锒没有想到,自己妻子过个生日,倒惊动了父皇和李贵妃,这样说来,自己的脾气倒发的
没来由了。他沉默良久,目光缓和了些,向徐妃伸手道:“我生气,不为你的衣裳。过来,
我说个故事给你听。”
徐妃浅浅一笑,将自己的纤纤玉指放在怡锒手中,在他对面的回廊上坐下。怡锒道:“正德
年间的大学士杨廷和,他当国时,一弟为京卿,一弟为方面,门生遍布天下。他的长子杨慎
高中状元,满朝官员都去道贺,他却皱起眉头,对宾客说,君知为傀儡者乎?方奏伎时,次
第陈举,至曲终,必尽出之场。此亦吾曲终时已,何贺为?杨廷和的下场,不用我告诉你。
”
徐妃冰雪聪明,立刻明白了怡锒的意思,想到前些日子怡锒告病在家,禁不住心惊,望着怡
锒微蹙的眉头道:“殿下,是不是……宫里?”怡锒满腹的心事却是不能跟她说的,摇摇头
道:“没事,我只是给你提个醒,上竿容易下竿难,人情翻覆如波澜,现在咱们家被全天下
盯着,还是不要太招摇的好。”
徐妃道:“妾妃省得了,妾妃这就叫把戏台撤了。”怡锒问:“今儿来了什么人?”徐妃道
:“大公主二公主四公主都来了,还有张阁老的夫人,我娘家一些姐妹,朝中一些官员的夫
人小姐。”怡锒一听便知这戏台拆不得了,他自己两个姐姐都在,还兼着一位大学士夫人,
难得来一回,不能扫了人家的脸面。自己方才确实有些急躁,勉强一笑道:“这倒不必,既
然都是熟人,倒也不碍,你们玩去吧。”
他站起来要走,徐妃忽然心头一阵难言失望,今天是她二十岁生日,她先前没说,是期待怡
锒能够记得,谁知他回来就是对自己发一通脾气,现在又是转身就走,再也忍不住,轻轻唤
了声:“殿下!”
怡锒问:“怎么?”
徐妃微笑一笑道:“殿下不去见见两位姐姐和四妹妹么?四妹妹出嫁半年都没见着您,方才
还念叨呢。”怡锒惦记着徐咏王世杰他们就快来了,道:“你替我跟两位姐姐问安,四妹妹
还是跟你好些,你陪着她就是。我前头还有事。”徐妃轻轻“哦”地一声,目送怡锒向前院
走去。
怡锒回到书房,心里更是郁郁难舒,看看桌上放着礼部送来的奏疏,却还是前两天商量的,
关于朝鲜太子来朝的典礼人员调度,原来皇上要封皇十二子为王的消息连礼部都不知道。
本以为父皇是想用伯涟来分散他的势力,他只要稍稍收敛应该能解除父皇的疑虑。现在看来
,父皇回宫,伯涟出阁,怡钊封王,这一连串的安排,竟是父皇刻意给他设下重重障碍,他
的对手已不光是远在黔州的怡铉的那么简单。太子已废,父皇迟迟不提立储的事,十二皇子
刚刚降生,就破例封王,这是太明显的暗示。难道父皇宠幸那个朝鲜公主昏了头,真的想把
这个娃娃扶上皇位么?
怡锒被这念头堵得心绪烦乱,拿着那份已经完全没用的奏疏,顺手就甩出去,只听哗啦一声
,有什么东西砸碎了。原来是杜筠见他回来了,正端着茶盅进来,不妨被折本子砸到了,手
上的茶盅没有拿住,跌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杜筠打个寒战,惊得忙跪倒在地叩头:“奴婢该死!请殿下息怒!”他在这书房里已经是十
二万分的小心,但还是隔三差五的受罚。怡锒对他极为严苛,书架子上有一缕灰尘,也不问
是谁当的差,就让人拖他出去打二十板子。这些日子怡锒到礼部办事,都是很晚回府,没功
夫上书房,杜筠才略松了口气。谁知今日怡锒刚回来他就犯这么大的过失。
怡锒一看是他,不但没有“息怒”,火气更盛,高声喝道:“来人,拖出去重打!”谢宝进
来看见满地的碎瓷片儿和跪在地上噤若寒蝉的杜筠,暗叹这小子真没眼色,让两个侍卫架起
他就往院子里去。往常责打杜筠,都是怡锒自己定了数目,这次侍卫倒不得主意了,问谢宝
:“头儿,打多少?”谢宝也不敢进去讨钧旨,只好道:“先打着再说吧!”
屋里的怡锒重重透了口气,打开云贵巡抚的来信,说的是总兵蔡毅到贵州后如何调动军务、
都和哪些人来往,看完了怔怔出神,忽然听到外头杜筠的惨叫声响起,才想起来他还在挨打
。他放下信漫步到窗边,看见杜筠被绑在凳子上,满脸的汗水泪水,但这样隔着一段距离望
过去,倒像是雨水洗过的白莲般清秀,一双手也因为剧痛而挣扎痉挛着。
怡锒慢慢握起自己的拳头,他不知为何,今日看杜筠挨打抽泣,竟没有觉得有释放的快感。
或者是因为,今日令他烦躁愤懑的,已经不是杜筠造成的“过去”,而是摇摆不定的未来。
转头看见碎了一地的瓷器,那本奏折也扔在那里,他这才明白到杜筠为什么会打碎茶盅。
本以为当初自己的冤屈全是杜筠造成的,如今想想父皇的态度,着实让他寒心,三年前的父
皇有没有真正宠爱过自己呢?还是他拿自己去当太子的靶子,防止太子窃权,就像今日在他
面前摆一个伯涟,一个怡钊一样。
“住手!”他几乎没有经过思索,就叫出了这句话。
行刑的侍卫忙停下笞杖退到一边,怡锒才知道到那句话是自己说出来的,刚才他也不知怎么
了,在那个念头掠过的时候,分明觉得浑身一股寒流顺着血液游走。
既然已经叫停了,没有再让打的道理,怡锒却也不愿这些侍卫觉得自己心软,皱皱眉道:“
把他弄下来,让他在墙根儿下跪一天。”
杜筠被解开了绑缚从凳子上拉下来,拖着他正要走,杜筠却挣扎着跪下,那两个侍卫不知他
要干什么,怔了怔,便松了手。
杜筠忍着剧痛挪动一下膝盖,用手臂撑着地,努力抬头向站在窗边的怡锒望去。刚才在他疼
得死去活来的时候,听见了那声“住手”,如同春雷一样在他已经模糊的意识里炸开,他能
够分辨他的声音,也能够分辨这声音中的焦急和担忧。怡锒终究不会打死他的,虽然他对他
的亏负如此深重。杜筠这是入府第一次,身体饱受折磨,心情却是一片平坦温暖。
他吸了口气,忍者剧痛向怡锒深深叩首:“谢殿下宽恕。”只是他头碰到地面的一刻,只觉
得一阵晕眩,身子便不由自主扑倒下去。
看他倒下怡锒本能得抬脚,但迈出半步又硬生生收住,总算是上身没有动。不耐烦地挥挥手
:“拖回去吧!”一转身走到桌边,不再看外面。
十、孽子之泣
他刚坐下没多久,怡铮和徐咏便一起进来,怡铮笑道:“我们刚进来看见俩侍卫正往外拖人
,那小家伙又被你打晕了?”
怡锒漫不经心道:“拿个杯子都拿不稳,打他是轻的。”
徐咏听见这话一抬头道:“怎么?殿下让他在这里伺候?”
怡锒哼道:“我太忙,没功夫专门收拾他,把他放在这里,正好给我自己提个醒,莫忘了当
日耻辱。”
徐咏摇摇头,他实在不能理解,怡锒胸怀大志日理万机,却偏偏跟一个已毫无用处的杜筠较
劲。他正色看着怡锒道:“殿下的警示之心是好的,但这个人不可靠,放在如此机密的地方
,万一他和铉庶人还有联络……”
“徐大人!”不等他说完怡锒便沉下脸,“要是本王连一个奴才也驾驭不了,还谈什么驾驭
天下!”
徐咏被他顶得一噎,但他了解怡锒的性子,认定了的事情便极为固执,谁也劝不动。他决定
先避开这个话题说正事:“这是殿下家事,自然是殿下说了算。殿下知道皇上要封十二皇子
为王的事情了么?”
怡锒的脸色才稍微缓和了一下,道:“我刚从宫里出来,就是为这事找岳父大人商量,王大
人一会儿也过来。父皇最近是怎么了?这么大的事,既不和垂询内阁,也不跟我们这些皇子
打招呼,呼啦巴儿的就下道圣旨,说在朝鲜使臣的朝贺典礼上再加个封王大典——哦,对了
,我今儿都忘记问了,李妃的儿子哪一天满月?”
自己的弟弟哪天生的他倒不知道,徐咏也觉得有些好笑,道:“就是下个月初十八,时间的
确是仓促了一些,但陛下跟我们说……”
他话没说话,怡铮已失声惊叫:“下个月十八!”
徐咏愣了愣问:“四殿下,下月十八怎么了?”
怡锒的脸色已经发青,眼中发出阴冷的光,他往书案上狠狠砸了一拳,咬着牙道:“八月十
八——那是我母妃的忌辰!”
一时屋里寂静得只听见外面树叶在秋风中飒飒地响,谁也没有说话。外头传来脚步声,王世
杰大步进来,向怡锒一拱手道:“三殿下千岁,四殿下千岁!”他这才觉得气氛不对,望望
徐咏道:“徐大人,这是怎么了?”
徐咏叹了口气,将十二皇子的晋封大典和怡锒母亲的忌辰恰在一天的事略述了一遍。王世杰
心中突的一跳,他在兵部,消息更是不通,连皇上要封十二皇子为王的事的不知道。他能感
觉到,自从太子被废之后,皇上与吴王的关系便急转直下,什么事情都是圣躬独裁之后,下
道旨意让照办,连内阁都失去了赞襄之权,似乎皇上连内阁也防着……父子相疑君臣相忌到
这个程度,对原本支持三皇子的大臣们实在是莫大的打击,他们都想着怡铉一倒,自己就是
新朝的开创元勋了,谁知道这汪水竟是深不可测。
王世杰望着怡锒修长的手指交错相握,不由陷入沉思,皇上到底想不想立三皇子为储君呢,
若不想,当初何必因为宠爱他冷落太子,逼得太子不得不反?若想立他,太子废了有几个月
了,为什么迟迟不提立储的事,反而对怡锒日渐疏远?
他想到伯涟,想到刚降生的皇十二子,想到皇上又请了个什么“紫虚真人“进宫,恍然顿悟
:皇帝整天请一大堆道士进宫炼丹,图什么,不就图个长寿么!去年开千叟宴,皇帝亲自拉
着个百岁老人询问养生之道,别说百岁了,就算皇上能活到七十岁,也要再过二十年,可是
看看太子和怡锒这俩儿子,个个锋芒毕露不甘寂寞,哪个是能等二十年的!怪不得皇上防了
太子又防怡锒,就是怕他们等得急了篡位,自己落个唐玄宗的下场!
想到这儿他不由打个寒战,再过二十年,伯涟二十七岁,皇十二子也二十岁了,其实都比怡
锒更适合即位。那么他把这一宝押在怡锒身上,竟是胜负难料了……
他正胡思乱想,忽听见怡锒含笑问了一句:“王大人以为如何?”
王世杰回过神儿来,正对上怡锒清俊如玉的笑容,但那眼中阴冷的寒意一闪而过,竟是如刀
般锐利,似乎要将他的刺穿。他心头猛得抽紧,才明白,这个时候他已经不能有任何犹豫,
若怡锒没有皇位之份,他也不过是二十年后才有危险,若他现在倒戈,怡锒手上捏着他无数
致命把柄,立刻就能要他的命!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便无论如何要把吴王挺上去,好在伯
涟和皇十二子还小,气候未成,吴王现在得群臣拥戴,自己又掌管兵部,就是真来一下子逼
宫,也未必没那个实力。
他想通这一节立刻脑子清爽了,问:“殿下,不知道陛下可记得贵妃娘娘薨逝的日子么?”
怡锒哼了声道:“母妃周年的时候,父皇下旨宫中斋戒一日,要六宫嫔妃都去素服祭拜;去
年母妃忌辰,父皇派人送了一篇青词过来,让我们在母妃灵位前焚化。王大人问这个,是不
是想说,父皇将典礼放在这一天,便是有意要我不能出席?”
王世杰轻咳了一声:“殿下,恕臣言辞无礼了。皇十二子过满月和贵妃娘娘的薨逝忌辰冲了
,这个还能说一句凑巧;将朝鲜使臣的进贡大典也排在这天,还要给十二皇子封王,是不是
显得穿凿了呢?”
怡锒望向徐咏,道:“岳父大人,若是进贡大典我不出席,那主持典礼的会是谁?你,还是
礼部尚书?”
徐咏忙道:“殿下千万不要动避席的念头。这次的进贡不比往年,朝鲜派了世子来,我们的
接待也得是‘敌体’,至少要是位皇子。您不去,就得从别的在京皇子里挑,现在储位空悬
,四海之内人心惶惶,您在这样的典礼上缺席,只怕有些人会凭空臆测,揣摩圣意。现在我
们要稳定人心,容不得这些谣言!”
怡锒冷冷道:“那徐大人的意思是要我在母亲忌辰之日,华服盛宴,去给父皇的新贵妃卖笑
邀宠?朝中的御史言官们抓住一条不孝就能淹死我!”
王世杰一皱眉头,心说吴王怎么这样死心眼儿,现在我们掌握朝局,御史言官还不是要听我
们的,刚劝了一句:“殿下,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就被怡锒恶狠狠一句话顶回来:“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