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啊!我们的君皇……」从不知道什么地方传开,有人低低的说了一些什么之后,慢慢的有人点了点头。「其实君皇如果不退位,也是很好的……」空气里慢慢回荡起热络的气息,「何必去信什么流言呢!皇城不会有问题的……」有些人互相笑了一下,自外围散去,肯定他们往后的生活仍能如过去二百年来的平静;有些似乎还处在半信半疑的状态,看着旁人谈笑、一个一个离去,皱起了眉头努力思索;有些则还留在广场上,看着蓝发君皇的一举一动,不想这样快离去。
人群里一双颤抖的、粗糙的手交握着又放开。言将军精烁的眼盯着所有人的一举一动,慢慢明白为什么之前他的主人拥有绝对的优势力量,却依然忌惮着站在高台上的那个男人。短短不到一个时辰,就能让营造了那么久的流言形同虚有,甚至皇城也要自此安定!他的主人虽然说过若是情势不可为,则不可强为之,但是──他必须将这消息传出去!城门有护法护守,要让同伴有机会将消息送回幽冥府,只有趁现在尚未完全成定局时,重新混乱局面!他不能让他的主人处在盲目不知的状态──拼了命,能送出一点消息也值得!他回头,对同伴点了点头,眉头一扬,袖剑一张,向前跃去。
「昏君,纳命来!」
宏亮的声音与突然向高台飞扑而去的矫健身影,手中的利刃闪着令人心寒的蓝光,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直指后心的刀芒风般迅疾,蓝发的青年转身步下高台,一任衣摆迎风,不必回头──
任谁也不会想到的。
清圣的气息突然消失时,幽冥君正合上书册。瞬间意识到的变化让他一下子僵直了背脊,赶忙凝住心识,却依然感受不到一丝应有的气息。
幽冥君几乎是立刻站了起来,慌忙中也不及思索,身形一展,振风衣袖拂过,梵天所在的厢房门扇,已在他带起的气劲里呀然开启。
天光明亮,正午阳光满室,他站在门口,清楚的看见梵天端坐的容颜。
映在他的双眼,震动他的思绪。
怎么、可能?
死亡的苍白,冷意就冻结在唇边那一缕墨黑的血痕里;垂淌下,凝成黄衫上一点黯色的痕迹。
剎那的凝止,他几乎可以想象下一瞬间君皇惊怒来袭的掌气!他突然感到自己心口的剧烈跳动,死亡的阴影似乎就笼罩在自己身上。一掌足以摧毁整座雪原的男人,有什么理由会让幽冥府留下残梁片瓦?
正午的风拂过,微热。他感觉自己额侧渗出的汗水正慢慢流下。
床帐轻轻飘动着,一如平常。
一如平常──
幽冥君缓缓走向前来,视线逐渐停止在梵天微翘的修长睫羽上。若不是凝着呼吸也感受不到一丝清圣的气息,他几乎要以为梵天的死只是自己的错觉,下一刻就会睁开眼来嘲笑他的惊慌。
他伸出手去,手指搭上梵天颈边脉络,触手处一片冰凉。没有鼓动。
没有鼓动──
缩回手来时,才发觉紧捏着折扇的手不知何时已渗出了一层薄汗。什么时候拿了折扇出来?似乎并不是重要的问题,却莫名的在这种时候想起。幽冥君微合了眼帘,轻轻吸了口气。
梵天死了,而君皇没有攻击。
君皇没有攻击,那么──
幽冥君倏地睁眼,一抬手,曲出奇异姿态的指腕在空中虚画弧圆,一闪即逝的光华漫过,梵天周身便宛如浸没在一片朦胧里;雾般的光影掩映下,只隐约看得见内中人的身形相貌,却再也感受不到内中人的任何动静。──那是足以阻绝一切气息的封印。
幽冥君慢慢离开了厢房。
他仔细的检查了幽冥府周围的结界。不出所料的,就连在梵天身周布下的结界也完好如初。
结界自是精密严谨,想闯过结界,救出梵天的唯一结果就是梵天的死亡──但是,如果只是想杀了梵天呢?
眼前万紫千红的花园里,牡丹盛放。幽冥君一抬手,面前牡丹由茎断折。他捻着断茎牡丹,想起沾了整夜露水的黑发男子。──就算只是进入结界杀人,也必须经过他的手。那么,黑发男子将牡丹交给他的同时,也完成了最后的仪式──?
梵天死了,而君皇没有攻击。君皇或许是不愿相信梵天已死,或许是不愿损毁梵天的尸体,但不论如何,下一步的行动应该很快就会到来。他先前所排布的一切已成废局,他必须重头再来,做下准备。九护法啊──
输赢未定呢!此时揭露底牌,不觉太早了吗?
牡丹花瓣在他手中飘落,坠地时只是一缕辨不清的灰粉。
雷声乍响。风云都狂乱。
他向前的步伐凝止,他微合的眼倏睁。
风驰骋过他的指缝、扬动他一头发舞若狂,他定定怔忡,瞬间的僵凝掏空意念。
怎、怎么会──
他深深刻印在记忆里的那道身影,就在方才,散发的气息都还淡淡而幽远……
不会的──
他们就要同回人界了……五个日夜都忍过来了,再二天……
他慢慢挤出了一个微笑,好来嘲笑自己的惊慌──
一定有什么地方弄错了!对、说不定只是你的气息被封住了而已!你一定还好好的……吾知道你从不背信,既然说过要等吾,就一定会等吾的!你知道吾绝不让你空等,吾很快就会带你离开魔界,不会再让你受一点儿苦楚,我们可以相伴着到任何地方……
我们会在春天共品新茗、在夏日倾听鸣蝉、入秋同赏枫红,冬夜共话雪景……吾要在晨曦里听你轻吟梵音、在黄昏里与你细数云霞……我们还可以喝茶对奕、共看每个月落天明……
是的!你一定不会有事的!幽冥君不可能有胆量杀你!吾一掌就可以毁去他的幽冥府,将他碎成谁都辨认不出的血堆肉泥!他不敢的!他不敢──你在等吾,谁敢、谁敢──
风声在耳后飒然。他转身,看见刺目的刀光穿透自己的血肉,发出一声浓郁的嗤响。他伸出手去,自然迸发的力量强大到不能控制,看不清表情的人来不及把手腕抽离自己的刀,连人带刀就在空中碎成了血雨银光。
他在下坠。不知是踏在台阶上的脚步突然滑跌,还是因为他伸出的手抓不住那片在记忆里飘飞的、既鲜明又模糊的暖黄衣袖。
不会的!不会的……我们不是说好了吗?
梵天!
少年在那瞬间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所感觉到的真实。淬着剧毒的短刃就那样刺入青年的胸口,他看见蓝发的青年自高台上跌下,蓝色的长发静静的飘散在空气里……他知道他必须去拉住那个人,他不能看着那个人连灵魂都跌入永远的地狱里……
「君皇!」
少年向前奔去,渐渐模糊的视界里看不清青年颤巍巍屹立的身影。一片沉暗的蓝铺展在他的眼前,蓝里静静泌出的黯红鲜明的刺痛了他的眼。
谁的声音、谁的手?突然跑来的紫发少年一张秀丽的脸为何凝成那样沉痛的颜色?别这样啊!你知道的,他不会离吾远去的,他一定还在等吾──
剧烈的毒性沿着血脉溯涌,很快漫上了四肢,蓝发的青年紧抓着少年的手臂,睁大了双眼望他,似要掀起一个微弯的唇角终究没有表达出什么,慢慢虚软的双足还不愿落地,却渐渐再也支撑不住全身的重量……
少年紧紧压住青年背后伤口的手掌早已溢满鲜血,温热的液体却还不断自少年指缝间滑落,胸前衣襟同样的一片炙热,他急着想看清青年的伤势,反被青年紧紧抓住的手臂却无力可使,一霎眼间,只见二道银光向他们激射而来!
场面一时混乱到难以控制,走避不及的民众卷入两派争斗,惊叫与呼喊哭泣的声音自各个方向传来,隆隆闪电夹着刀光剑影,乌云满布的天空竟在此时下起大雨来!
他看见那片暖黄的身影在他眼前离去,恬笑的容颜在低声轻语。风雨里他听不清那人唇边的话语,他趋身向前,眼前突然枯黄的树林,残花败叶间那道殷暗的血痕──
「君皇!」
紫发的少年急唤出声。大雨滂沱里哆嗦的蓝色身影跪落埃尘,脆弱的像要就此散在狂风疾雨里──「不会的,梵天不会死的!──对,幽冥君不可能杀他的,一定只是封住了气息而已!君皇!君皇──」紫发的少年拼尽力气喊着,雨愈下愈大,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他怎么会不知道幽冥君要利用梵天来折磨君皇?他怎么会不明白幽冥君没有胆量去封锁梵天的气息,赌君皇不会攻击?他当然清楚幽冥君绝不可能去封印那个虚弱的生命!只要那个虚弱的生命还活着……
但他怎么能说?他怎么忍心?他只能哄着明知虚假的慰藉,任回荡在心底的笑嘲将他侵蚀崩毁……渐渐开始觉得冷时,紧拥贴近的躯体已分不清颤抖着的究竟是谁?
强劲的羽箭向着他们而来,原该飞扬在风里的、蓝色的发,血红着染,沿着发缘滑落化成一地聚了又散的血花。「君……」一咬牙,少年突然转身挡在青年之前,迫向后心的气劲已无可再避,少年闭上了眼睛。
「长老!」自城门赶来的魄大吃一惊,提掌发劲,一道掌气急追飞箭而去,却已是不及!
「啊!」少年惊噫一声,为了却是突然的一股大力将他向旁一带,二道银光在他耳边闪过,他跌入的地方有血的味道。
「都停手。」
冷冷的声音在少年头顶响起,盖过漫天雨势的声音仿若咒语,沉沉的压在听者的心口。
不远处二道还欲向前迫来的身影在几步内化为灰粉,深红的视线缓缓扫过时,仿若连雷电也噤了声响。
突然凝止的世界,只有雨还淅淅沥沥的下着,打在人的脸上、身上,带着刺骨的寒。
少年抬起头来,被雨模糊的视线里只能看见青年微仰的下颚,和沉暗一片的天空……
雨还下着。
在整个皇城和圣魔界。青年的一句话终止了暴乱、训练有素的士兵维持着皇城的安定,派出的反间大概也到了幽冥府了。
少年望着自己瘀紫的发痛的手臂,看着窗外连绵的大雨成了细柔的雨丝,慢慢的终于还是止歇的时候,天空的颜色深的……就像再也没有可能出现阳光。
梵天死了,君皇就再也、没有离开圣魔界的理由了……吧?
他会成为魔界有史以来最贤明的君皇、丰功伟业,在往后的几千年里人们都会歌颂敬畏他的名……
只是,在大雨里微笑着离去的蓝色身影,拖着一身伤痕,又要到那里去?
还会有,幸福与笑容吗?
吾的,君皇……
《天若有情》 79.回首来时路(上)
那实在是他一辈子也忘不掉的事。
「想当初,我还在幽冥府当差的时候,一个人就能撂倒十个人呢!当时默王还在,偌大一座府邸,可不比皇宫小!那时默王与皇家的争战,说出来你们可会吓死──」
不大的一块石头,正好可以让眉飞色舞的老人挺直腰杆坐在上头,比底下围坐的孩童都高出半个身子。
「老爷爷又在吹牛了!」孩童的嬉闹声不断,互相推挤着笑声响上半天高,嗤声不断,可也兴致勃勃的听了一个上午。
突的一声闷雷,本就窒热的天空阴沉沉的飘过几片暗云,豆大的雨点陡的滴了下来,孩童哗的一声哄然而散,却还有几个缠着老人不放,硬是合力把石椅搬到屋檐下来。
雨水淅淅沥沥的击上屋瓦,急雨在檐前漫成一片迷蒙的水雾。
「老爷爷,人家还要听故事啦!」小孩儿巴在老人的脚边,仰起了头笑着。
老人呵呵笑了起来。「好、好,说什么好呢?说什么……」
……又想起了那个大雨的夜晚,又想起了那个表情。多少年来也忘不掉的。
老人抬首望天,低声的叹了口气。
「那天也是这样的雨……」
那时他还年轻,默王给他的职务虽然只是个看守大门的役使,可是那时默王府里尽是精锐,就是一个小小的役使也得经过比试、从百来人里挑选出来。也因此,当年提起在默王府当差,可是一件光采事。
那天也是这样的一阵急雨,晴朗的天空突然的阴云满布,不过片刻就下起大雨来。雨势之大令人闪避不及,避的晚些的,身上马上就找不出一块干的地方来。
雨从午后开始,急雨打鼓似的,一直到了晚饭过后才稍有和缓,却也是不好出门的天气。只是那天他刚好轮到夜班,虽然嘴里咕哝着,却还是打理好准备上工,没料到季总管突然把他和王五叫了去。
「今晚轮你们二个当班?」
「是!」「是!」他和王五异口同声大声应道。季总管是王爷身边的人,算是王府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平常不轻易露面。他和王五都不知道为什么季总管会突然要见他们,王五还一直念着该不会是前些日子执勤前多喝了一杯……
「今晚会有一个重要的客人。」季总管沉声说道。
季总管据说自上代默王时就一直在王府里了,连主上都还要称他一声季伯。一头灰黑相间的头发,佝偻着背,声音低沈沙哑,八风吹不动的静定工夫,自有一股不能轻忽的威严。
「如果见到他,不必通报,开大门迎接。」
季总管因为驼背,身形矮了一截,他看不清总管的表情,也听不出声音有什么变化,可却莫名的感觉到今晚总管的语气有些不同,或许还掺了些……紧张?
不知道是什么大人物?
他和王五告退了出来,心里一直想着这件事。默王府什么人压不下?上次九长老来过,带了听说是皇妃的女子来到王府,可也不见主上有什么特别的表示……
大概是受了季总管特别吩咐的影响,虽然下着大雨,他和王五也没敢叨念些什么,二人睁大了眼睛望着四方,直过了大半夜,别说看见什么人来了,连蚊子苍蝇也没飞过一只。
「……季总管该不会寻我们开心吧!」王五一边拨着湿的差不多的头发,忍不住抱怨了一句。
大半夜站着连动也不敢动,别说两条腿,连两只眼睛都酸涩的不得了。那时年轻气盛,开口也没好气,「谁知道呢!反正季总管说了算!」
「这『重要的客人』也真奇怪,大白天不来,半夜凑什么热闹?」王五突然笑得暧昧,「嘿,主人平常也没传出什么逸闻,男人嘛,说不定今晚来个大姑娘也说不定……」
啐了他一口,「去,口没遮拦的,小心主子听见辞了你这官儿……」
心情一松,玩笑也多了起来,二人笑笑闹闹,倒也不觉得时间难捱。
可能也是因为这样,一开始的时候,他们都没有注意到那个人。
一眼瞥见的时候,那个人就已经在那里了。雨虽然不大,入了夜,就是店家也都提早熄灯休息。……不知道那个人为什么还会站在那里淋雨?
那个人看着幽冥府的大门似乎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夜里看不清那人的脸面,只看见一头蓝色的长发披垂,身上的衣服湿得彻底,连同头发贴在他的脸上、身上。雨水还兀自滴落,那人却仿似不觉。
实在是……狼狈得可以。心里这样想,可不知为什么移不开视线。这才发现王五好象也是从方才开始就没了声音。
就这样看着那个人,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想到应该和王五商量一下,看看是叫那个人离开还是怎样?总不成等会吓到今晚重要的客人……
那个人却向前走来了。
一步一步,像有千斤重。他才发现这人似乎带着伤,暗红的液体还一直从胸口的地方冒涌出──
那个人在台阶下一顿,身子一仰踉跄退了几步,稳下势子时一只手紧紧抓按着胸口。
因为他在那时一阵不忍,跨前了半步,才会在那个人抬起头来时的一瞬间,看见了那个表情。
往后的十年、百年,他见过很多所谓的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但是直到如今他没有办法形容那个瞬间的表情。
为什么?
微笑着,像要来迎接一辈子再不能错过的爱的人,竟是那样绝望──
门开了。他不知道是他还是王五推开了门。
怔怔的,看着孤独的背影,静静的,走入黑暗里。
蓝发青年的脚步在雨夜里轻得仿佛不曾存在,却又重得深深刻蚀在每一个呼吸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