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若有情 下————怜书
怜书  发于:2009年11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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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明白君皇会来。」低沈优雅的男性声音在他的前方响起,持伞的男子微噙一抹笑。
脚步停伫在黑暗里。
厅里透出的光映着幽冥君的脸庞,衬着唇边轻扬的弧度。「梵天十分虚弱,吾不得不将他封住,君皇应当能理解才是。」
暗里深红的眼瞳看不清楚,沉黯的芒闪过,换来无尽的黑。
幽冥君一时之间不能确定蓝发的青年是否听进了他的话。垂了眼帘或许只是沉思。但他相信自己的判断。微笑的表情始终在他的唇边。
雨下着,沿着屋檐滑落的雨水,落在地面无声消散去。
凝滞渐渐让人心生不安。
青年突然睁开眼来。 
「君皇,」不算急促的声音不禁含带一丝警告的意味。才发觉不知何时捏紧了手中的伞柄。
含笑,扬眉。幽冥君不着痕迹的放松方才紧绷的情绪。「君皇当然可以认为吾所言皆虚,亦不妨试着解开结界。只是吾必须提醒君皇,梵天就被吾封印在此结界之中,君皇只要再进一步,结界牵动,梵天必死无疑……」
方才微侧了身形时透出的,厅堂里的一丝微光,正映着蓝发的青年。他看见深红里的那片暗夜。
雨静静的下着。风慢慢的转强。
树影摇曳,抖落一地珠雨。暗沉一片的天空,就像亘古以来未曾有过改变。
幽冥君不知道自己伫立在雨里有多久了。轻合眼帘时,眼里是一片干涩。他慢慢转身,步入大厅里。
「季青。」
「属下在。」佝偻着背的老者,一头黑灰交杂的发,无声无息的闪入。
「北冰原的部署都完成了吗?」
「是。」苍老的声音略带沙哑的沉着。
「……炸药引爆的时刻呢?」
「在君皇见到梵天的剎那。」
幽冥君闭上眼睛思索了一会。随即转身走了出去。
雨水落在他的身上,百尺的距离,湿了一肩衣裳,他也无心在意。嘱咐季青暂留门外,幽冥君自己则进入梵天所在的厢房。
一片光华流转里,看不清梵天的容颜。
幽冥君轻轻吸了口气,终是一握拳,双掌一合,慢慢将手掌按在梵天天灵之上。
随着时间过去,梵天周围的光华渐渐转为澄净透明,幽冥君的额头也慢慢渗出汗来,一声轻喝,硬是压下掌心之气的同时,幽冥君也被反震之力震得退了几步。
「雅公子!」厢门乍开,一道人影疾行向前,撑住了他。
「季伯!」同时并起的声音含带轻微怒意。幽冥君猛的回首,胸口一窒,一道鲜血忍不住呕了出来。
「……主上。」佝偻着背的老者退开数步。半低了额首。「主上为何这样不知爱惜自己?千年功力岂是说修就修的?」
「无妨。」幽冥君深深吸了口气,调整自身的呼息。「吾今日耗去千年功力封印梵天,明日君皇就得耗去千年功力解开封印。」
老者凝眉。「梵天已死,君皇何需解开封印?」
「君皇会解开封印的。」幽冥君淡淡说道。直到此时,他依然能清楚想起方才那一瞬间的恐惧。
青年笑了──深深的悲哀……
若不是因为绝望的滋味太苦,若不是因为那一丝明知绝无可能,却依然要欺骗自己的『希望』……
幽冥君合眸再开,「季青,将炸药激活的时间延后──在君皇解开封印,触碰到梵天冰冷躯体的瞬间一举引爆。」
「是。」
「另外,吾有一事托付于你。」
「主上但请吩咐。」
「在完成北冰原的部署之后,你立即赶往皇城。一等君皇离开,就下手擒拿紫少君。」略一思索,幽冥君自身上取出一瓷瓶来。「如有困难,便将此毒下在紫少君身上。」
「主上,」老者接过瓷瓶,却没有立即行动,「此事能否另交他人执行?」
「吾明白你的用心。」幽冥君微微一笑,「只是若是北冰原的地形与勇士,配合君皇最脆弱的时刻,都不能置君皇于死地,那么就是季伯也在,吾亦唯死而已。」
拢在袖里的手掌凝握。幽冥君一扬眉,「但若能一举除去君皇,那么九护法就有可能成为最大的阻碍。吾不能预测他的做法,只有在他行动之前,拦住他的脚步。吾会派人阻住守城者与九护法。生擒或下毒,季伯则必得达成其一。」
「守城者?」听闻此语,老者略显吃惊,「难道皇城!」 
「探子的回报并不真切。」幽冥君垂了眼帘,再开,「也许我们之前布下的暗桩也已全数失效。」
「言将军虽然得手,却是运气。吾只看得出君皇受伤,却看不出这伤对他是否有影响。千淬百练的剧毒,君皇竟能以内力将毒性压下,其功力之深,实不可估量,几个刺客又如何能在他眼前成事?吾只有牺牲千年功力,换他千年,并在其心神强烈冲击之时,一举击之,才有成功的可能。」
老者深凝眉首,略吸了口气,恭敬致礼。
「属下誓不辱命。」
雨夜的树林,一片凄冷。
长发在粗糙的树干上搓揉成沉暗的蓝,迤逦再散落。伴着背倚着树的青年,慢慢滑坐。
剧毒终是发作了,染着毒的血液像再也不属于他,一点一滴自他身体的深处涌出。
脏腑被挤迫,肝肠就要断裂。
肌骨被侵蚀,体肤就要刮落。
切筋断脉。剜心沥血。
「哈、哈。哈。」笑声在树林里回荡,渐深渐远渐沉没。
他竟是没能赶得及,他竟是睁眼看着他远去。
如果这是惩罚,为什么他还没堕入地狱里?
脸颊触着冰冷的地面,连雨的声音都恍惚。
几缕头发划过他的脸面,散浸在积水的雨里。
他忘了他不可能死在圣魔界。
他是圣魔界的王,圣魔界的气息温柔的照拂在他身上。昏迷的时候,强大的内力与周遭的气息相应,逼着体内的剧毒,沿着嘴角淌尽,染成一地暗沈的黑。
原本麻痹的胸口传来阵阵痛楚,浸泡在一片冷凉里的手足渐渐僵直。
为什么不带他出来?他一定很冷。
为什么要让他继续等待?不是说好了要尽快?
他不会想待在那个冰冷的地方。
他在等吾。
回头吧。回头吧。带他走。带他走。提早二天也很好、提早二天,也很好……
撑着不稳的身子自地面站起,摇摇晃晃的向着有光的地方走去。幽冥府不远,片刻就可以到。要赶快到那里去,去迎接他,他在等吾、他……
他说过要等吾── 
跌得很重。痛的感觉沿着膝一直漫延到眼里。
他说过要等吾──
所以、所以……
所以什么呢?
你没去,他在冰天雪地里等你。你没去,他在冰天雪地里哭泣。你知道他在冰天雪地里流浪。你知道他在冰天雪地里呼唤。可是你没去。你没去、你没去──
他走了,等你太累,他不再等你。他走了。等你太苦,他不再等你。
他走了他走了他走了──
「啊────!」
「君皇!」秀丽的女子自床上惊惶坐起,带着满脸的泪。
「娘娘?」隔房候着的侍女急慌慌的自门前进来,倾身在床前恭问。
「君皇、君皇他……我要出去!」女子伸出手摸索,侍女抓紧她的手,「娘娘!外头下着大雨呢!」
「雨……」圣魔君皇的泪。「我要出去。」女子静静说道。泪水蜿蜒过她的脸。
她们都不知道失去光明的人,如何能知道阴暗里遮蔽的影。
青年站在那里。她们看着少女笔直的朝青年走去,走出伞帘遮蔽的范围。
「君皇回来了?」少女微笑,轻轻一福。「进屋里可好?君皇别受凉了!」
飘起茶香、燃起烛光,盲目的少女溢着微笑,轻声细问张罗。
「……还想,再活下去吗?」
「君皇?」
青年淡淡一笑。「吾想,拿掉孩子不是难事。」
她知道他的心意。抚着微隆的腹部,少女微笑,「我会生下他。」
「你还有更宽广的人生,不必为无意义的虚荣丧命。吾可以为你恢复视觉。」
少女抬头,已盲的眼里温柔坚定的光采。「这是,我的孩子。」
青年垂了眼帘。「……知道母亲因为自己而死,这孩子不会过得好。」
「孩子会过得很好。」少女微笑,端严慈祥,「他一定会明白,我有多么希望他幸福。」
希望你幸福。
『人生常遇不顺,生命常有挫折;但若能克服困境,生命也常有喜悦之时。吾希望你能亲自去体会。』
握在手里的晰白的光,绽着生命的芒采;破巢里完整的蛋,在幽暗的林里停伫他的视线。
希望你幸福。所有困境都安渡。
『梵天无怨,只盼好友德心护持……将来若有清醒之日,亦不以此自责。』
希望你幸福。所有磨难都远去。
『……别急着救吾,只要保重你自己。』
希望你幸福。你一定要幸福……
『非絕於好友之手』……
突然拥住她的躯体湿意冰冷,落在肩头的温热,炙得人心疼。
「君皇!……君皇……」
希望你幸福。 
「十年后,」少女温婉一笑,「君皇若还记得我,天涯海角,遥祭一炷香……」

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雨不再落下。
从夜幕到天明,曙光一现到日落黄昏。紫发的少年一直只是静静的坐在窗边。
进来准备晚膳的侍女看见没有动过的碗筷,也不禁凝起眉头来,柔声轻慰,「长老还是多少吃一点吧。君皇……」
「吾无事,都撤下去吧。」少年淡淡说道。
「禀长老,君皇回来了!」门外突然传来的声音。
「君皇回来了?」紫发的少年一笑灿然,自窗边站起。
提了一夜的心稍稍放下。少年理理自己的衣裳,转身出去前才想起不该这样莽撞。
「……君皇现在如何了?」
侍卫垂首答应。「君皇正在沐浴。」
「沐浴……」也对。大概淋了大半夜的雨,不曾休息。少年缓了脚步。「之前呢?」
「听说君皇送皇妃娘娘回司马府,并请司马将军改变明日进攻幽冥府的预定行动!」
改变?少年秀眉一蹙。君皇一定去过幽冥府了。见到什么了吗?还是……依然相信梵天还活在世上……
少年轻轻敛了眉。「下去吧。」
明日就是约定的时刻了。幽冥君想必布下了天罗地网,而君皇……君皇若是相信梵天未死,那么此行便是君皇的死期了……
烛光慢燃,夜幕低垂。
少年也不知道站在青年的门口究竟多久了?举起的手却始终敲不下去。
「进来吧。」
青年的声音,平缓温和。少年一怔,却更是惶惶不安。
推开门走入,映入眼帘的,是青年端坐榻上的平和容颜。一身洁净的蓝裳,束冠的发齐整,睁开眼来时淡淡的微笑……
那是海殇君。人界的海殇君。可是,梵天已经不在了……
「看来君皇都准备好了。」少年微微扬起唇角。
「嗯。」青年微笑,「明日吾就要与梵天离开圣魔界,其余的事要请长老多费心了。」
少年微微侧开了脸。唇角一弯,仍是微渗笑意的语气,「……北冰原凶险,是不是多带一些人?幽冥君将主力放在那里,皇城其实不会有多大的危险…」
「幽冥君的目的是统治,就算大军压境,也不会对百姓造成危害。吾如今只担心长老的安危。」青年深深望着他。
「吾……」少年略侧了脸,轻笑。「吾尚有足够的能力自保。」
青年微摇了头,「派来对付长老的,将会是幽冥府里最厉害的武者。守城的人可能被牵制,皇城里没有可以对付的人。」
少年淡淡一笑。「躲不过,也是命中注定。」 
命吗?青年敛了眼帘。微笑,下了榻,走向他,「但吾希望长老能平安。」
君皇?少年抬头,望见深红的眼。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青年脸上的笑容如此清澈,连眼里沉沉的哀伤似乎都叫笑掩去……
走过叠叠绕绕的楼阁回廊,蓝发的青年引着少年来到一处石壁。
青年伸手在壁上轻按,石门无声开启。「这是皇家用来避难的地方。」
青年引着他走入,点起烛火,指着墙上一处不显眼的暗桩,「自内封闭后,不论外力如何强大,击不碎也打不开这石室。」
少年只是静静的看着他,听着他说话。
青年转身,续道,「这里有储存的食物与食水──只是预防万一,应该不致于用得到。另外,」青年略思,自一个隐藏的小方格里取出一只小小的药瓶。
二颗药丸滚在青年的掌心。「这是,活命的宝物。不论伤得多重,都……」
青年没有再说下去。少年注意到青年修长的指尖有一瞬间微微曲紧了一下。似是轻叹了口气,最后还是把其中一颗药丸谨慎的收入衣袋里。另外的一颗则放回原来的药瓶中。「长老留一颗吧!」
那是,原来准备要给梵天的吧?
可是,梵天已经……
「对了,还有国玺。」青年似是发觉自己竟差点忘了这回事,笑着轻摇了摇头。「不知道为什么这物事也要如此谨慎保存?无力保持臣下忠诚的君皇就是有了这个也没有什么作用吧?」青年开着玩笑,「不过若是有用,长老就收着吧。」
少年凝望着那方国玺,那是由最纯粹的白玉雕琢而成的。他在成为长老的交接大典上,由上一任长老手中接过,迎皇的时候亲手交给了青年。
少年慢慢伸出手来。
玺玉交在他的掌心,还有那颗丹药。
远处鸡啼,一声响过一声。
天就要亮了。
天亮了,君皇就……少年清澈的眼底渐渐漾起惶急。
青年望着天际微微的白,淡然一笑,「或许后会无期了。多保重。」
后会……无期……
你知道吗?那个人不在了──
蓝色的背影还在眼前,微笑的脸庞就要远去。
你不知道吗?那个人不在了!
不、不行!你不能承受的!别……「别去!」少年突然伸手扯住青年的披风。「……那是陷阱!是陷阱啊!」
「吾明白。」青年没有回头。轻掀的衣摆迎风,透彻清明的声音,仿若微笑。「他在等吾,吾要去见他。」
可是他不在了、不在了啊! 
你怎么能去?吾怎能眼睁睁看着你──
「他──!」泪水在眼里打转,蓝色的身影在眼前模糊。少年终是一咬牙,「他死了。」少年喘着呼息,「你知道幽冥君不可能封印他的。梵天早就死了。他死了!他死了啊──」
不在了。不在了。
蓝色的身影始终未曾回头。
「吾明白。」青年淡淡说道。「二百年前吾无能守住承诺,如今,吾不会再辜负他。」
少年怔怔的望着蓝色的背影远去,玺玉在他的掌心,重得仿佛不能承受。
──「他在等吾,吾要去见他。」──
他不知道他拆散的,究竟是什么?
──「吾很感激你,少君,没有你,吾不能再认识他一次。」──
泪水滚落的时候,深红覆裹的玺玉,跌坠在空中幻成一片模糊。

终年冰雪的北域。
蓝色的身影慢慢停伫时,千年的封印阻隔着他和他熟悉的暖黄身影。
深红的指尖凝聚深蓝的火焰,走入结界时,千年的功力伴着唇角的鲜红一同坠落。
他看见端坐的身影。恬静淡然,交叠在身前的双掌还是等待的初衷。
青年微微一笑。
「吾来了,好友。」
闭合的凤目有浅浅的思念,挺直的白发的身影,微扬的唇角似是响应着他的笑……
蓝色外褂尚暖,覆上白发的躯体;冰冷的额首靠上温热的颈边时,青年慢慢的合上了眼睛。
「让好友久等了。」青年浅浅笑着,闭着眼。「走吧,我们回人界去……」

冰壁以万马奔腾之势崩落,巨声突然响起的时候,毒烟与冰屑一起飘散在北冰原的空气里,尘雪遮蔽视线,茫茫千里不见天日。
爆炸的威力比所想更加剧烈。幽冥君站在另边高岭,望着底下一片尘雾。精选的战士自外环涌现,层层围绕。几万人盯着渺渺的白雾,等待。
巨响过后的冰原静谧的像连呼吸都要摒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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