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梦————霍湮
霍湮  发于:2009年11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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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连着两天给老外洗脑,给他们灌输中国人的信誉模式不是规矩条例而是人言可畏,好不容易外方松口了,我又跟中方谈给一线工人加基本工资,却碰了壁。

萧思民提醒我,两件事情可以分开做,先解决了主要矛盾再说。我糊涂了好几天的脑袋顿时清醒了,三下五除二先给死者家属送去了赔偿金,忍气吞声和颜悦色地说尽好话,得到对方一句话,不再追究。然后在厂里的检讨大会上宣布:外方已经增加投资帮助改善员工福利,希望大家今后能一如既往的做好工作。

这招无中生有让中方不得不把克扣的工钱发出来,也让我从此成了不受中方领导欢迎的对象。

吵吵闹闹中,那个春节便过去了。缓下来之后正好是元宵,晚上萧思民拉着我玩面粉,说吃了汤圆团团圆圆。两个人玩得不亦乐乎,最后成形的汤圆只有一小锅,一人一碗分了。

收拾干净后他把我拉到阳台上,说:“下面是礼物时间。”

我不明所以看着他,他突然伸手一指天上:“看,像不像我们刚才吃的?”

我抬头,一轮圆月挂在当空,第一次发现,原来月光也是刺眼的,那光辉的圣洁照着我的丑陋。

手指一冷,头一低,发现他正抓着我的左手,而我的中指上多了个银白指环。

我怔住了,脑中一片空白,直直地盯着我的手指。

一个归宿,一个誓约,我配么?

他给我看他左手中指上相同款式的指环,轻声说:“吴梦,如果有一天这戒指能戴到无名指上,我愿意一直等下去。”

萧思民从来不是天真的人,我能明白他这么做只是想给彼此多一个支撑,多一点信心。然而如今回想起来,也许那也是他直觉中危机意识起的作用,从而让他找到的一个能让自己安心的方式。

 

 

22

合资中方对我的记恨超出我想象。一个多月后我被公司勒令回家修养,开始彻查我经手的项目和资金。

我不是个清廉的人,除了合资厂方面的回扣,其他大大小小项目加起来,我吃进的大概有近百万。这绝对不是个小数目,连我自己清算的时候都吓了一大跳,想起前段时间某省领导贪了400万判了死缓,刑法上10万以上就可以判无期,我也不由胆寒。我虽然不是国家公务员,不过估计也得坐十几二十年牢。萧思民不止一次劝过我适可而止,但对于送到面前的金钱,我根本不愿意拒绝。

好在这些钱我都用公司的名义放在基金里,从帐面上绝对看不出我的任何问题。加上我平时给人印象是节俭朴素的一个人,所以我只被闲置了五天就清清白白地出来见人。上层都比较信任我,但还是要求我出席听证会,其实只是过过场,走法律程序罢了。

萧思民一见到我忍不住拉住我的手,眼睛都有点湿了,这五天他被不允许和我接触,一个人不知道胡思乱想到哪里去了,要不是碍于众目睽睽,他大概会立马抱住我再也不松手。

我拍拍他的手背,告诉他过了今天就没事了。

他点点头:“有律师在,你说话小心些。”然后顿了顿,小声说,“我晚上做好饭等你。”

我看着他走出去,然后推开会议室的门。

我的顶头上司们早已围成一圈坐好,长桌末尾坐着两名律师,一屋子古板的深色西装让整个会议室都显得光线不足。我走过去,在那张众星围拱的预留位上坐下,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放松。

一位律师负责问话,无非是某年某月某日某笔资金流向哪里经手人是谁之类颠来倒去的问题,我口齿清晰反应迅速,一边注意观察几位头头脸上的表情,等他们脸上的肌肉都舒展得差不多了,问题也问完了。亚洲区副总站起来跟我握手,谢谢我的配合。我当即表示我会继续努力工作。然后一圈手握下来,我走到那两名律师身边。问我话的那位面无表情地碰了碰我的右手,边上那位负责打字的从头到尾都没有抬头让我看清过长相,等到他起身跟我握手,终于露出庐山真面目来。

我看着那张脸愣了大约有一分钟。

对方叹口气,朝我微微一笑:“吴梦,好久不见。”

那个人竟然是林瑞阳。

当天下午我打电话告诉萧思民我遇到老同学晚饭不回去吃了,他确定我没事了也就没再多问。我跟林瑞阳面对面坐在金贸凯越,各自搅拌着面前的红茶。沉默中,我想起自己只喝红茶不爱咖啡的习惯竟是林瑞阳带给我的。

“吴梦你变化真大,要是在大街上,我还真不敢认你。”他率先打破沉默,试图在气氛中加进点活泼。

“是吧。”我含糊应着,“是人都会变。”

“记得以前你总是有棱有角的,现在变圆了。”他微微一笑,笑容还是那么完美,但是眼角隐约的细纹让单纯的惊艳过后多了丝余韵。

我把视线重新移回面前的红茶:“你那时为什么留钱给我?”

他停了片刻才开口:“谁知道,这么多年了。大概觉得欠了你的。”

我抬头,看见他表情清淡地耸耸肩。我突然发现是自己小气了,给不给是他的事,要不要是我的事,他没有强迫我要,我也不能要求他不给。我坚持得那么幼稚,就好像在怪他当时走得那么轻松似的。

我忍不住笑出来,林瑞阳看着我,那双眼睛依旧晶亮。

“你现在这么大手笔,还来计较我那些小钱,我好像应该感到高兴。”

我琢磨了一下他话里的意思,不以为意地笑笑:“你们查出来了?”

他摆摆手:“不是我们,是我。你这招虽然高明,但是目标太大,直觉告诉我你们公司那个基金有问题。你身边想你下台的人不少,不然不会请到我。”

我只能说:“谢谢你。”

“我记得跟你说过希望再见仍是朋友。”

我点点头说:“是朋友。”

林瑞阳若有若无叹了一口气。

接着的话题无关痛痒,小到楼盘价格大到各国政治,各自提了些大概的经历。这家伙混得也不赖,拿了耶鲁的法学硕士仗着家里的背景在老外堆里杀出一片天地,前两年回的上海,家里赞助他开了间律师事务所。

突然他像想起了什么,问我:“你记不记得我们系那个叫顾青的讲师?”

没有心理准备的我差点把手里的茶泼出来。

他自顾自说:“你大概不记得了,你只见过他一次嘛。几年前我居然在一次行业举办的酒会上碰到了他,还是什么西部代表之一。我向来觉得他不简单,想不到跑去国外也能混那么好。”

他大概注意到我死盯着他,便笑了笑:“他很容易给人深刻印象。都这么多年了,你还计较?”

我把手放到大腿上,移开视线:“后来呢?”

“后来?没什么后来。”他的语气很轻松,只是简单的陈述一次见闻,“随便聊了两句,我问他打不打算移民,他说他是想回国的。我当时不太明白那他作什么还去美国。”

“那是……学校把他送出去的。”我努力让自己呼吸的频率慢下来。

“是啊,树大招风,他这个人要是多点背景早不知发达成什么样了。”他突然顿住,转而问我,“你怎么知道的?”

“我们院经济法是他来教的。”我一句话说得很慢。

林瑞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勾起嘴角露出一个揶揄的笑容:“我说吴梦,你有没有跟他试过?要是没有那实在是可惜了。”

那是种被剥成赤裸裸的感觉,我几乎忍受不了他眼里洞悉一切的神采,推开椅子站来就走。

林瑞阳一把拉住我:“等等,我想我们需要好好谈谈。”

他脸上是少有的严肃,漂亮的嘴唇紧抿着,无端露出一丝忧伤。

“谈什么?”我忍不住问。

“关于顾青。”他接着说,“如果我没猜错,你会感兴趣的。”

初春的上海还是很冷,尤其是在夜晚的江边。很少有人会选这个时间到那里欣赏对面外滩的风景,算的上是个谈隐私的好地方。于是我缩着脖子,慢慢腾腾地跟着林瑞阳在滨江大道上散步。

心里尽量什么都不去想。

“吴梦,他是不是跟你说过他爱你。”林瑞阳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脚下踢着石子。

我“嗯”了一声,身上只觉得冷。

“你呢,你还爱着他么?”

“……不知道。”爱过恨过后,留下那些破碎的究竟是什么?

林瑞阳发泄似的重重一叹:“那次酒会后大约一年多的时间里,我跟他走得很近,五六年前吧。开始是我动机不纯,但他拒绝得很干脆,说是心里有人了,不想抱别人。但关于那个人是谁他半点口风也不露,即使到后来他零零碎碎告诉我不少事。我想了很久只想到一种可能,那个人我一定很熟悉。今天也只是随口说起他,没想到把你试出来了。”顿了顿,他加重语气,“吴梦,顾青需要你。”

我突然走不动了,蹲下来,耳朵里嗡嗡地响。

林瑞阳多走了两步才发现我的异常,转回来拉起我,说:“你要是受不了我就不说了。”他的视线落到我手指上,然后微微扯了扯嘴角,那笑容直刺我眼底,“什么都不知道的你依旧可以平静地过下去。”

“不,你说。”我抓住他肩膀用力看着他,“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他沉吟片刻后开口:“他是带着妹妹一起出国的,你知道么?”

我点点头,深深呼吸,把冰冷的空气抽进肺里冷却我的情绪:“他妹妹,顾芸,爱上了我,又让她撞见我们亲热,就以死要挟顾青离开我。顾青为了我能顺利毕业,走了。后来顾芸,应该是精神分裂了。”

我无法把句子说得连贯,伤口被一点点剥开的疼痛竟比最初形成时强烈百倍。

“关键时候我逃跑了,如果我站到他身边,事情不会那样发展……”

我抓着林瑞阳肩膀的手关节发白,他轻轻皱着眉却没有抱怨,只是说:“他们兄妹两个都是极端的人,一个爱得彻底,一个恨得疯狂。而你……”他清清冷冷的眼底流过一丝别样的情绪,“你从来就看不清爱恨。”

林瑞阳依旧是洞察敏锐的。我颓然放开他,示意他继续说。

“我碰到他的时候他妹妹已经跟一个心理医生结婚了,我去洛山矶找过顾青两次,他带我去看过他妹妹。她的情况很糟糕,被害妄想很严重,所以我见到她的时间不足一分钟。”林瑞阳闭了闭眼睛,“照理说她这种精神状态不可能自主婚姻,后来顾青告诉我,原本他妹妹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但结婚后出了点事故,才加重了病情。”

“什么事故?”关系到顾青在写第一封信之后却没有回来的原因,我一阵紧张。

“他妹妹某天发现自己的丈夫是两用插头。”林瑞阳盯着我仔细地看了很久,然后说:“另外很重要的一点我今天听你说了才明白——那次我也见到了她丈夫,是个有亚洲血统的混血儿,他的眼睛跟你很像。”

我呆了好几分钟才消化林瑞阳的话。残忍,老天爷太残忍,让那么脆弱的一个女孩一次又一次经历这种真实,而一切的诱因都是我,竟然都是我!

“吴梦,这不是你的错。一切都是造化。”林瑞阳拉住我的手,“若真要怪罪,就怪我当初不应该把你拉进这个圈子。”

“那顾青呢?顾青为什么不回来?”我失控地朝空中挥舞拳头,大吼大叫,“顾芸都死了你为什么不回来见我,为什么还要呆在那种鬼地方守着一个死人!!难道死了的顾芸都比活着的吴梦重要!!”

“吴梦你冷静点!”他扳过我的脸逼我看他,“你要保持足够的镇定听我说完下面的话,然后去见顾青,明白么?不然我什么都不说。”

我瞪着他,急促的呼吸一时难以平复。林瑞阳的眼神始终是清冽的,然后慢慢地泛起一阵潮意,他伸手盖住我的眼睛问:“清醒了么?”

“你说。”我听出自己声音里的颤抖已不太明显。

“他不是不愿意回来,而是不能回来。海关不会放一个HIV携带者出境。”

我猛地拉下他的手,眼里木然映进他被打湿的睫毛。

“他妹妹是少见的RH阴性,大出血的时候临时决定做亲属的交叉配血实验。后来的验血报告显示他妹夫HIV检验呈阳性,而那天……有个低能的护士取样的时候忘记换针头……”

我扶住林瑞阳的肩以维持站立的姿势。就像多年前的那个夜晚,我为我的自私而感到羞耻和悔恨。我一味的怜惜自己的伤痛,利用善良人们的怜悯制造避风的港湾,却从没想过在大洋彼岸的那个人孤独地抱着精神与肉体双重的痛楚。我咬紧牙关压抑放声大哭的冲动,泪水在脸上划出两道湿漉。

林瑞阳说得对,我从来就看不清爱恨。

 

 

23

那一夜林瑞阳默默地陪着我在黄浦江边站了很久。临别时,他把顾青的住址写给我。我问他为什么要哭,他想了想说也许是为我和顾青,也许是为他自己。我目送他的背影逐渐远去,有很长一段时间不知道自己该往哪个方向走。

回到住处已经接近半夜,萧思民抱着遥控器蜷缩在沙发里,电视里正在演一出肥皂剧。我蹲在他面前盯着他平静安详的睡脸,眼眶里猛地又变得潮湿。

我知道自己再也不可能心安理得地从这个人身上得到无私的爱。

我轻轻把他摇醒,告诉他我必须去到顾青身边。在我的叙述过程中他始终沉默,到最后也只是紧紧抓着我的手,反反复复地说:“为什么上天待你如此不公。”

他丝毫没有责怪我给他带来的不幸,反而为我的不幸哀伤着。萧思民不是圣人,我可以看见他嘴唇的颤抖和他眼里的潮红,他不愿意把痛苦表现出来,这更让我产生出无比的愧疚。

但我别无选择,否则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我的辞职信在人事处引起了一点小风波,亚洲区总裁特地从新加坡飞到上海会见了我一个多小时,并且为之前公司对我的不信任表示歉意。我始终坚持我离开原因只是一件并非短时间内能处理完的私事,为了不影响公司整体我才决定辞职。林瑞阳告诉我顾青大约在两年前表现出免疫衰竭症状,还能拖多久是个未知数。想到这点我的声音都禁不住哽咽。最后老外没有跟我握手说再见,而是走过来拍拍我的肩,叹息着说公司随时欢迎我回来。

春暖花开的日子里,我办妥一切手续凳上了飞往洛山矶的航班。登录口前我把手上的戒指摘下来放到萧思民手心里的时候,眼泪终于从他眼里落了出来。他抽着鼻子说:“我爸要你你回来后记得带上户口簿去我家。”

我咬着牙点头说好。接着一张美洲银行的信用卡被塞到我手里。

“你会需要这个的。”他顿了顿,然后补充,“钱我都洗干净了,没人能查到你头上。”

我顾不得机场里人来人往,紧紧地抱住了他,然后毅然放开对美好人生的贪恋,头也不回走进闸口。

林瑞阳给我的地址是洛山矶近郊的一所艾滋病防治中心。顾青在住进去之前让林瑞阳帮忙撤销了他在加州大学的档案,在这个靠我一个人绝对找不到的地方静静等待死亡。我见到他的那天他刚接受了十二指肠切除手术,孤零零地躺在无菌室的玻璃墙后,了无生气。我贴在玻璃上望着他苍白瘦削的脸深陷的眼窝和露在白色被单外布满针孔的手背,胸口就好像有一把刀来来回回削刮着,痛彻骨髓。十年前的我如何想得到,这个霸气深沉卓越不凡的男人竟变得这般脆弱易碎,而摧毁他的不过是一个人,一个家,一场爱恨。

在顾青清醒之前,我从他的主治大夫那里大致了解了一下情况。由于他积极配合治疗,病毒数量一直控制得很好,但一些恶性的病变无法避免,表现为局部丘疹和肠道病变,药物治疗的副作用对他的心血管系统也造成一定损伤。我问医生是不是因为费用的限制没有用最好的药,言语里颇有些责怪的意思。有着栗色头发的女医师温和一笑,说:“作为全美最好的疗养院之一这里每年有70%的开销是由联邦政府提供的,我们毫无保留地去帮助每一位患者。”她看了我一会儿,补充说,“别担心,如果病人能持续稳定下去,我们有信心让他多活十年。要知道,我们中心曾有病人坚持了十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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