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梦成城————落花满架
落花满架  发于:2009年11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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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叫还好,一叫,另一侍从也是冷笑,伸手取鞭,朝古拉尔劈头盖脸就打了过去。古拉尔只是寻常牧民,哪里抵挡得了?只能滚在草地上抱着胳臂缩成球形护住要害,可是臂上背上还是着实地受了几鞭,一时间皮开肉绽,他哑叫了一声,忽然听到惊呼。

那是一个女子和三个男子一起惊叫的声音。
原来是先前驾马的男子又拉了马跑了过来,那马很是凶悍,再加上主人的催促,前蹄直直踏向古拉尔身上。眼见这一踏,他必有性命之虞。
身体忽然一暖,什么人盖住了他,他一个翻滚,就被人压到了身下。然后背后有着沉重的压力,古拉尔听到了可怕的“咯咯”声。
那声音在被覆盖的天地里,听来如此真切,如此毛骨耸然。
然后,古拉尔感到了熟悉的体味,那是亲切之人的味道,如同安全的被子般覆盖着他。
他忽然有了不祥的预感。
天地有那么一瞬间,竟是没有声响。
直到再一声尖叫。
翰妮的声音响起:“哥哥!”她的声音似尖锐的哭泣。
古拉尔迷糊想到,草原的儿女,是从不哭泣的。为什么,为什么翰妮要哭?
为什么,她叫着“哥哥”?
那些不认识的驾马者的声音响起,是张狂的大笑,马蹄声如密雨般响起,直到慢慢远去。世界再度寂静了。
他闻到了血的味道。
抱着自己的人开始抽搐。
古拉尔抖着唇,挣开那人怀抱,在白色月光下,翰吉整个人已经缩成一团,嘴角边全是鲜血。他的身体不断痉挛着,似乎已经昏迷。
古拉尔呆呆看着那人,看着那人慢慢颤抖着睁开眼睛,冲着自己微笑:“你没事吧?”
然后,再度闭上了眼睛。
古拉尔呆住了,眼前一片黑暗。

草原上响起一声恸叫,像是失了偶的野狼,在对着天地嚎叫着自己无法释放的悲哀。
那一夜,月光下,黑白分明,再没有别的颜色。

29

斛律芮一手持着秦暮苔受伤的右手,皱着眉头包扎着伤口,远远的能听到翰妮的大哭声,他们两人无声地坐着,斛律芮的动作有时粗鲁,秦暮苔却没吭一声。
事实上,在看着翰吉昏迷的翰吉时,他们两人头脑中都有一丝的空白,看着抱住翰吉嚎叫着的古拉尔,秦暮苔的眼中慢慢升起了寒意。有一股名曰愤怒的火慢慢地从心底升起。

从这一刻开始,燕阳其人已让秦暮苔深深地用恨在心底刻下了名字。
明明古拉尔、翰吉与他也只不过一天多的交情,然而不知为何,秦暮苔却放到了心上。
然后是翰妮大哭着跑上来大骂“都是你们”,直到被族长渥西叫开。渥西看了他们两眼,叹了口气说道:“翰妮她一时心急。别怪她。”这样说着的老人,看着篝火下脸色苍白的儿子,似乎一下子老了十岁。

秦暮苔看着手上的白色布条,轻轻握了握手,又有鲜血渗了出来。他忽然说道:“你之前有传消息出去让你的部下来接你吧?”
斛律芮月下的眼微微一肃,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你之前纵马时想必是留下记号了。我虽然没查觉到,但你能安然地待在这里,想必总是有后路。大哥不必防着我。”秦暮苔的声音冷冷清清。
斛律芮心中一叹,不知怎的,忽然伸出手去握住秦暮苔的冰冷的双手。
秦暮苔没有甩开,指尖那么寒冷,仿佛是满草原的露水都积在自己的手掌中。一丝一丝带走暖意。
原本为着男子之间的爱情而感到惊讶、不解,在看到古拉尔如同自己的性命被带走时的绝望时就变成了理解。所以,那些悲伤也如同冷冷的露水一般慢慢袭上心头。
所以,才会挑明了这位名义上的大哥所埋下的伏招。
或许自己是变了,才会那么容易就动感情,居然也会为他人着想了……
“若是这样,能不能请大哥帮忙,请你那边懂医术的人来看看?不管怎么说,古拉尔他们……总是帮过我们。”秦暮苔的声音沉沉的,眼睛直直看着斛律芮。
斛律芮只想了一下,就点了点头。
然后,他取出了个小小的如同火折子的物事。
斛律芮看了看手里精巧的东西,又看了看苍白着脸坐在草原之上的秦暮苔。
那个男子,初遇时冰冰冷冷,只有偶尔的不羁傲然会让他显露光彩。而真正交往时,才发现,他是个典型的面冷心热之人,出乎意料的单纯和直线条。
这样的男子,比之自己,似乎更像草原的男儿。即使他看来再如何的瘦弱,也掩不去那些特质。

古拉尔木然坐在翰吉的身边。
族里最好的大夫早已经来过,看完翰吉后朝渥西摇了摇头。老人的头发似乎白得更厉害了。
帐篷里,翰妮的哭泣声低低响着,古拉尔恍然不觉。
整个世界,只剩下那个人苍白的脸,和颊边那一抹可怖的潮红。
他知道,这个人的生命力正在消失。一点一点,随着他时轻时重的呼吸,还有似乎至胸腔发起的一阵阵混浊的咳嗽声,生命力就这样慢慢地飞逝。
或许,等到天边的启明星升起,面前的这个人就将永远地闭上眼睛……
古拉尔的心底某处似乎是空了,冷风吹进那个本叫做心脏的地方,呼呼的阴冷着却寻不到边际。
明明前一刻,对方还在容忍着自己的奇思异想,篝火下面,他笑的那么无奈,怎么这时候,居然他就要离开自己了……
痛苦慢慢闭着麻木,心似乎被拖进绝望的水里,再也听不到任何声响,看不到任何颜色。
古拉尔慢慢闭上了眼睛,握着翰吉的手,紧紧地拽着,仿佛这样,能够留住这个人的灵魂。
渥西看在眼里,脸上多了一份凄楚。

看着绿色的烟火燃起,秦暮苔终于明白为什么斛律芮没有第一时间用这个求救。
因为在敌人的领域中用这个,只会暴露自己的所在,让自己先一步被对方找到而已。
而现在,还并没有到安全地带……
秦暮苔闭上眼,忽然觉得无力。
只能祈祷,在燕阳退却后,没有人注意到这一角了……
冷冷的寒风吹来,那原来热烈舞动着的篝火慢慢地熄灭了,草原的一切都浸在冰冷的月光里,看来如同白色的霜遮蔽着整个天地。秦暮苔第一次感到,自己竟是如此的渺小,自身的力量如此微不足道,那看不见的命运左右着自己,到哪里,去何方,居然半点不由人。

他看着漫漫的草原,知道这一刻这个地方,自己永远也不会再忘怀……
忽然手里一暖,斛律芮找到了篝火下面埋着的一块小小卵石,过了那么久居然还有些温。他用布包着,塞进了秦暮苔的手心里。
秦暮苔低头看看那块温暖的小小的石头,对着沉默着的斛律芮轻轻一笑。
即使对自己多有隐瞒,这个大哥,到底还是大哥。
想及此,他又朝斛律芮轻轻笑了下。斛律芮靠近他坐着,又不放心地看了看他的手掌:“没再流血吧?”
秦暮苔摇了摇头。
斛律芮把身上的外袍解了下来,披在秦暮苔身上。刚接触他的手,冰凉的可怕。秦暮苔刚要拒绝,看到对方坚持的脸,于是笑了笑受下了。
看着那月亮慢慢地移动着,秦暮苔忽然说道:“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月亮。”
斛律芮漫声应着,又替他紧了紧袍子。
“小时若有月亮,我都特别好奇,因为不管我走到哪里,月亮似乎总是跟着我行动。那时偷偷出来玩,我的几个弟弟胆子小,总拉我说要回去,就我脾气倔强,说道不必怕,有月亮总看顾着我们。这样才哄得他们跟我一道出去胡闹。”说到最后,秦暮苔的声音渐渐地轻了。

斛律芮也不说话,只陪着他坐着。
远远的哭声还没有停,秦暮苔在那迎面而来的冷风里闭上了眼睛。

隐隐的马蹄声传来,秦暮苔一下子惊醒过来,忽然发现自己靠在斛律芮的肩膀上睡着了。他直起已经僵硬的肩膀,看着斛律芮的笑眼。
秦暮苔的心一动:“是你的人么?”
“若没有听错的话,应该是。”
“我……居然睡着了……”秦暮苔也笑了。
“你刚经一场大战,体力又没恢复,自然困乏,没事,大哥的肩膀本就是让你来靠的。”斛律芮眉头开了几分。
两人都知道,一则是自己能脱离目前无助的状况,二则,虽说此地缺医少药,但斛律芮手下大夫怎么着也比这些小部落的游医强些。古拉尔说不定就有救了。
秦暮苔微笑,这才发现因为之前睡姿别扭,脖子有些扭到了,他站起身来迎着已经落至西处的月亮扭了扭脖子,只觉得满心欢喜。
斛律芮则是站起来伸直了腿甩甩,秦暮苔才猜想他大约是一直不敢动,身体也僵得厉害,忍不住又朝斛律芮一笑,这一次,是有些歉意的笑。
不知怎的,两人经了这一夜,感觉似乎不同些,亲近了许多。

如斛律芮所听到的,来的果然是他的部下,其中果然有精通医术者。
他们也不多耽搁,只留下医者为翰吉治伤,而秦暮苔等几人则趁夜赶路,要离开这是非之地。
虽然医者面色也沉重,不过总算是说了声“或许有救”,让秦暮苔安心不少。

30

两个瘟神总算是离开了塔里族,前往下一个被二人荼毒的地方。

马儿疾驰了半天光景,终于到了斛律芮的地盘,以其无涯庄为中心的小城漠城。不过,秦暮苔的伤口也正如他预料的震破了。那一路上,他的脸越来越白,却不吭一声。斛律芮见他脸色,极为担心。每每提议要不要休息,都被对方挥手阻止。秦暮苔也乖觉,感觉到伤口濡湿,就偷偷把之前预备好的破布塞到伤口处压紧,所以斛律芮一时也看不出血已经染湿了内袍,这才由得秦大侠摆酷。

等到到了地头,斛律芮朝秦暮苔笑道:“到了。”结果就看到背了气去的秦暮苔一骨碌滑下马来,让他吓了一跳,一个纵扑,接住了已经闭上眼睛的秦暮苔。
斛律芮刚要看是怎么回事,却看到秦暮苔的手轻轻一松,那块已经染红了的破布也滑了下来,直到斛律芮气到脸也发白,那高兴劲儿也过去了,一迭声吩咐过来迎接的庄内诸人叫大夫。

于是,秦暮苔第一次到无涯庄,正是以被其庄主紧紧抱着的苍白弱鸡形象出现在众人面前,正符合了秦大侠入草原来一贯的咸鱼翻不了身形象。

秦暮苔再醒转时,微微愣了愣。
眼前的白墙处正对着开了一扇窗,望去却是远远的一面湖水,有各色树木遮住一半波光。
江南?
只那么一恍惚,他就惊觉不对,这里如果没料错,应该是斛律芮的无涯庄,怎么现在看来,倒是江南水乡一般?
直起身却牵动了伤口,秦暮苔抽了一口冷气。然后就听到一人叫着扑了过来:“秦公子醒了么?”是一个褐衣的小童,只十一二岁光景,一双眼睛骨碌碌转着,看来很是机灵。见到秦暮苔的样子,他皱了眉头上前扶住秦暮苔:“秦公子,刚才大夫来看过了,说你暂时还是静养为宜,您要有什么需要,尽管跟焚朱讲就好。”他顿了顿,又补充道:“焚朱就是我啦。”

秦暮苔问道:“这里是无涯庄么?”
焚朱一边示意他躺平,一边说道:“是啊,这里就是无涯庄。不过庄主有事出去了,大约要过一个时辰才能回来。”
秦暮苔摇了摇头,不肯躺下,看着那窗湖水,心中升起莫名的心绪。焚朱会意,笑道:“这个院子是靠着我们这儿的青澄湖建的,当初是请中原的工匠过来,依着中原的庭院样子造的。听说秦公子是中原人,所以庄主就把您安置在这里了。不过要看湖也不急在一时,等您伤好了后慢慢看。”

秦暮苔忍不住打量了这焚朱一眼,没想到这孩子年纪虽小,倒极会讲话。
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那有着应景名字的湖,秦暮苔躺了下去。焚朱帮他掖好被子后又说道:“焚朱就在外室守着,秦公子好好休息。听说您好几次救了我家庄主,真是个了不起的大英雄啊。”

秦暮苔一愣,笑说道:“你家庄主这么说的么?其实是他几次三番救了我。”
焚朱眯着眼笑了:“我家庄主说了,你们是好兄弟。庄主是英雄,您自然也是英雄。”言下之意倒是爱屋及乌了。
秦暮苔暗笑,躺下看着前方的白墙,胡思乱想,心想着自己从来不在白天躺到床上,这番休息只怕是只会惹得自己头疼吧。
谁晓得,才过了一会儿,也就瞅着日头的影子从这片树叶移到那片树叶的工夫,秦暮苔竟然真的睡着了。
睡得毫无警觉,睡得如同孩童。
焚朱几次来看,见他脸上依然苍白得紧,只有浅浅的呼吸起伏让秦暮苔有些生气。看着这个文弱公子的样子,焚朱深深皱起了眉头。

等到秦暮苔再度醒来时,面前是一室明黄烛光。映着那烛光的,是斛律芮的高大身影。他正要关窗,发出“吱吱”的响声,正是这让秦暮苔醒了过来。
斛律芮转过身时,看到了秦暮苔晶亮的眼睛,“吵醒你了么?”他一边说着,一边坐到秦暮苔的床边,握住秦暮苔的手腕,探起脉息来。
秦暮苔动了动,果然不出所料地再度感到了抽痛,只是这回他忍了下来。斛律芮却是火眼金睛,笑道:“就爱逞强。”
把秦暮苔的手放到被子里,拍了拍手。门开了,那个焚朱跑了进来,手里提着个木制的提盒,放到床前的案上,小心翼翼地打开来,先拿出个白瓷碗,里面乌沉沉的,一股药香。再拿出下面一格,还是个瓷碗,是碗小米粥,还附着一小碟深青色的菜。

秦暮苔忍不住看向斛律芮。斛律芮朝他笑了笑,不说话。
秦暮苔心中却是一阵感激:从这下榻之处,到这碗小米粥,都是按着他的习性安排的。虽说以斛律芮的本事而言并不算什么大事,不过这份用心令人动容。
焚朱静静地服侍秦暮苔喝完粥,又过了一会儿才喝下半凉的药,这才把东西收收提走。秦暮苔即使身为一族之长,也少有机会被人这么当成废人服侍,忍不住有些羞赧。

好在斛律芮已经坐到旁边,说道:“午时我派人到塔里送过药了,那边传回来的消息不算坏,大夫说正在尽力。看来翰吉求生之念甚强,比起大夫之前料想的,治疗得还算顺利。”

秦暮苔“哦”了一声,放下心来。
斛律芮又说道:“我刚才来看过你一回,见你未醒就没吵你。你既然醒了,那就想想,要不要传话回中原?如有需要,我可以通知你的家人说你在这儿。”
秦暮苔低眉想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说道:“那麻烦大哥向我家里的二弟传个话,就说我在这里游历,暂时不回去了,让他好好看家。”本来想着还要让那个白痴朝露担惊受怕半天,不知道怎的,下午看到那方清澄的湖水,想到的居然是那个白痴翻落湖中,呆呆傻傻的样子。再加上斛律芮刚才那一番话,心就渐渐地软了。

斛律芮又说道:“你看有没有力气写封信,或者递个信物的。”
秦暮苔笑着说道:“那就写信吧。”斛律芮言下之意,还是担心自己的伤势。虽然这回又是凭地被小觑,奇怪的是秦暮苔居然没有几分火气。
于是,在斛律芮的帮助下,某人好不容易爬起来写完一封简单明了的信,才发现依照自己现在的实力,果然是称得上“手无缚鸡”之力了。忍着痛,秦暮苔放下笔,一回头就看到斛律芮皱起的眉头。

唉,活该被人家小觑啊。

等到斛律芮收好信,秦暮苔忽然问道:“方兴诸人,有没有什么消息?”
斛律芮抬头报以微笑:“你放心,聂麟自然会把他们奉若上宾。”
秦暮苔看着他,淡淡说道:“难道大哥没有再想什么办法么?毕竟方兴诸人,是价值巨大的筹码。”
斛律芮不动声色,只淡定地看着秦暮苔:“我早知道你还对这件事耿耿于怀。”
秦暮苔也不说话,只是直直看着他。
斛律芮叹了口气说道:“既然已经尘埃落定,我不会再插手,你就放心吧。”他要再说,却闭上了嘴,后面的问题没再问出来。
其实两人心知肚明,秦暮苔对斛律芮的某些做法并不赞同,他为人聪明,虽不说破却不代表呆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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