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是够大,咬字也清楚,节奏抓得算准……就是少了几分悲壮,显不出那分以死相随的决,也表现不出对爱人凋零的心疼。什么语琴嘛!一点情也唱不出!还好倒是言武弥补了他的不足之处。
语琴一转剑抹脖子后辗转倒地,死得好,兰芳只差没有鼓起掌。
言武也拔出剑来,仰天悲恸的长啸一声,手上的剑往天空一抛,反手接剑,潇洒的把剑横扫颈子,至死仍挺拔地站著,以示霸主的坚毅。
台下仍响起了掌声,其实整体而言,怡园锦联班仍远超过秋水堂珠联班,不过兰芳想,如果是自己和言武配戏,应该会更出色。
言武谢过场,走回后台,看到兰芳笑盈盈的的站著,不知为什么无法抑制心里去想他跟克宇下午是否……“你不和克宇缠绵去吗?”言武故意恶声恶气的试探。
苏兰芳脸色一变,收了笑,转身就走。
言武后悔的抓住他,“喂!别生气,我乱说的,你们开玩笑就可以,我开玩笑就不行?”
兰芳回头甩开他的手,狠狠的瞪著他说: “玩笑?不全是玩笑,我身子还不行,要是好一点,我马上跟他缠绵去!”
言武竟觉松了一口气,笑了起来: “对不起,我说错话了,我自己掌嘴行不行?”
说完真的做势要动手。 兰芳赶紧拉住他, “你有病啊?有这种霸王的吗?要打轮不到你自己打,我保留权利,下次想找人出气,就叫你过来赏几巴掌。”
“你不是骂人就是要打人,这么凶悍,怎么扮风情万种的小旦啊?”言武嘻皮笑睑的问。
“我又不像你师……不像别人那样台上台下都不分,整天装个娇柔不堪的样子。”
想到下午就是因为他师弟吵起来的,兰芳把吐到嘴边的话又收回去。
明知道兰芳说了一半的话,必定是又要址上小曲,只是他收口转风的样子,却引起言武一阵怜悯,他柔声说:“那你倒扮个娇柔的样子我看看。”
苏兰芳高傲的笑了一声: “娇柔?我就唱段玉楼最出名的皂罗袍给你听!”
说完也不吊嗓子,提气就唱:
“原来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边唱边娇软无力的,像戏中思春的杜丽娘,娇柔地抚著长发,修长白皙的莲花指,柔软的在半空中舞著,用僻懒妩媚的眼神看著言武。
“你……你学了多久的戏?”言武惊讶的问,去年他到秋水堂观戏,兰芳还没有这样的唱功,但现在声音竟跟小曲的甜美不相上下,连开嗓都不用就能莺声宛转的唱曲?
本来都忙著卸台妆的众人也都停下手,惊讶的看著兰芳,想不到言武买回一个这种人才,那还用跟著语琴学吗?语琴也没他唱得好。
苏兰芳开心的说:“我十二岁叫卖进秋水堂的,如今也两年多了,怎样?不比段玉楼差吧?”
“两年多!”言武更愕然的瞪大眼,他的班子不学个五年十年的都出不了师,苏兰芳学两年就这样!
“你硬功行不行?要个把子看看。”言武说著把剑丢过去。 t
兰芳灵巧的接了剑, “要什么把子?追星赶月?飞瀑流光?夸父逐日?”边说边左挑右剔,剑气绕著娇小的身体成了一个光圈。
言武等人都看傻了眼,“你……两年?……兰芳再打个震山十八响我看。”
苏兰芳停下了手,不层一顾的皱眉,“呸!震山十八响?你要我的命啊?想再给我换药是吗?”
震山十八响必须以身体的力量,上下盘旋,腰腿腕肩处处生风,十七个动作都要舞出声来,最后第十八个动作是用力往后倒下,然后鲤鱼打挺翻起身来。兰芳现在可打不出来。
一旁的段语琴,佩服的不敢出声,他还说要好好教苏兰芳?真是丢脸了。
言武沈思了一下,发现所有的人都看著他们, “你们看什么看?精神这么好,再看今晚都别歇了,练夜功去!”
他拉著兰芳往内走,“你跟我来!”
“干什么走得这么急啦?拉拉拉,拉个屁!”言武把他拉到无人处时,兰芳忍不住发飚,言武也不理他,定眼看着他。
“你学戏两年?真的假的?”
“两年多,我十二岁多给卖的嘛!今年十五,卖契不都写著吗?你问什么问?”
好像卖契是写着这样没错,他也知道兰芳越来越红,本来想是他的外貌带来的名气,没想到他的唱功竟快可以跟小曲并列。还好他买下了兰芳,不然怡园真要被打下来了。
言武怜惜的看者兰芳,他只比自己小几岁,名义上却是他的人,“你身上好点没?刚刚要把子有没有扯到伤口?”
兰芳不以为然的耸肩,
“还好,习惯了,带伤上台是常有的事,不能扮武场戏就是了,有一次带伤唱刺虎,唱到“拼得个身为庸粉,拼得个骨化灰尘”,李虎没刺到我就昏了,好丢脸呐吖”
“可怜的兰芳……”言武低声说。
兰芳最痛恨的就是这种同情的眼光,他不耐的说:“再说我可怜试试看!正好让我用上刚才保留的几巴掌!”
言武一笑:“不可怜你,算你活该可以吧!到底你的身子多久能好?我看尽快换下语琴,你来跟我配看看好吗?”
兰芳高傲的瞥了他一眼,修长的白督手指卷著长发,眼睛在月光下却闪著银绿色的光芒:“要现在唱也没问题,看我想不想而已。”
“逞能!养好伤,唱得更好不是吗?反正现在有语琴顶著,你好好养伤吧!”言武边笑著说,一边伸手摸著他光滑的脸蛋。
“段语琴?不是我说他,我看你还是多端些武打戏上台,少让他去丢脸,免得让他坏了段玉楼打下来的名声。”
言武爱溺的看著嘴里不饶人的纤细身形,他一定要这样以锐刺保护自己吗?就像娇艳的玫瑰花,必须以一身的刺来防卫自身的绝美。想到花,言武“占里突然浮现小曲羞赧的笑脸,今天一整天都没想起小曲!
言武突然脸一沉,收了笑低声对他说:“你回房去歇着吧!明早我们排看看能不能配上霸王别姬这出戏。”
兰芳一看就猜到言武想起了谁,“哼!好个落漠的西楚霸王,只可惜爱妾跟人跑了!说完不等言武回答便转身往回房的方向走,两颗好不容易拉近一点的心,又分道扬镳,各自伤感。
叹人间咫尺千山路不见也相思苦,便见也相思苦。分明背地情千缕,奈何花间相聚辞阻,半句也何曾吐,一字也何曾吐?两个高傲的人儿,何时才能放下身段呢?
言武叹了一口气,才倾倒在兰芳的凌人的艳丽中,又思念起小曲乖巧的柔顺。
师兄们跟兰芳演练了几场戏,几天下来竟是默契十足,连一场征战时互相抛接战枪和长剑的戏,都要得虎虎生风。
兰芳刚开始受限于身体的不适,手脚还放不太开,但几天后随著伤势好转,连在地上打旋子都打的乾脆利落,一双明朗的媚眼,正适合演虞子期好战的妹妹虞姬。
兰芳现在盘蹲在地,右手掌心向外翻云高举,左手在身后反抓红缎长枪,娇喝一声,弹跳起来,长枪指向武生段亦硕。
段亦硕丢过手上的另一把长枪,兰芳用手上的这把腾空架住,然后左右翻转,把另一只长枪玩的像伞花一样在空中打转,有名的棍打棍,他玩的像是三岁儿童的沙包。
“真是好身手!”段亦硕接回兰芳挑回的长枪后忍不住说。
兰芳眯眼笑了,“亦硕师兄你脱词啦!这样人家演不下去。”说著越笑越无可遏止,竟蹲下去,放声大笑。
段亦硕看著他笑脸如花,不禁傻了,“兰芳,你笑起来倒跟小曲的那张脸有得比。”
兰芳站起来,嘟著嘴抱怨:“什么?只有笑起来才有得比?你欠揍!”说著拿手里的长枪轻拍段亦硕的屁股。
“你敢打师兄!”段亦硕边躲边笑者说。
“打你又怎样?连段言武我都敢打。”兰芳乾脆放下长枪去追段亦硕。
言武远看著打闹的两个人,不禁满腹怒火也不知为什么生气,朝著他们大吼一声“还闹!闹够没!”
段亦硕忙停下脚步,后面追上的兰芳止下住脚,碰一声,迎面撞上他宽厚的背。
“哎呀!”兰芳低头捂著睑。
言武赶紧走过去,“爱闹!撞痛了吧?”
兰芳捂著脸的指缝竟流出血来“流鼻血了,好多,怎么办?” 言武拉开他的手,紧张的看他有没有伤到脸,“没关系,鼻梁没断,你把头低著,别让血流进嗓子里。”
他扶著兰芳让他坐下来,紧捏著他的鼻梁,过不久血便慢慢止住。
“你认真点,过几天我还打算让你登台,这样玩,功夫都不练啦?看你碰伤了鼻子,要在台上流鼻血不是丢脸死了。″
正要开口辩解,言武便捣住兰芳的嘴,“不要说话!先漱漱口,血冲掉再说,不能让血进喉里,要倒嗓的。”
兰芳眯起眼扬起嘴角,偷偷的吻了一下捂者嘴的手心。
“你!还玩!”言武尴尬的收手。
合著笑抿嘴的样子,好像在说:“我可不是在玩。”
“今…今天先练到这,明天我们配霸王别姬那幕。”言武红了脸背著手走了。
留下的那个人,用衣袖抹去血痕,落寞的看著他的背影,一股孤寂涌上来。他是害羞,还是真的一点都不喜欢自己?或是让段小曲占满了他的心?都暗示的这么明显了,他还是不动心……第二天一早,兰芳兴高采烈的起床,克宇给他端水净脸时,他还愉悦的哼唱小调,不像平时一起来就发起床气。
克宇看了觉得好玩,“你今天心情很好喔!”
兰芳得意的抬高下颚, “哈哈!今天虞姬要跟霸王唱情罗!”
他要使出浑身解数,让言武见识他的功夫,就算淫词艳曲他比不上段玉楼,他不信娇滴滴的段玉楼,有办法把巾帼不让须眉的虞姬,演的比他传神。
到春师楼上过香后,兰芳和言武跟一群演西楚霸王的台角,在练功场对起戏来,其他的师兄弟围观著,兰芳真把虞姬演的入木三分,无论是为爱人随军披挂上阵义无反顾的神态,或是两军交战时的舞刀弄枪都让人震撼。
但是等言武和他对别姬著幕戏时,虞姬悲切壮烈的高亢吟唱,低声泣啼,最后举剑自刎的凄楚缠绵,他明亮清澈见底的泪光,倒地前不舍的看著失势的爱人。那份活生生的悲、痛、忿、怜、爱,不甘又坚毅的女子的情肠,让围观的人红了眼眶。
言武原就唱作俱佳,但兰芳传神的表现,却引出他内心深处尚未被启发的激情,他扶著辗转倒地的虞姬,心被撕碎了,倒下的是他的爱妾,以死相随的烈女!
他是霸王,却留不住美丽的佳魂,他突然体会,乌江自刎不是为了无颜见江东父老,而是失去了伴侣,就算再爬上世界的顶端又如何?霸主无泪,他翻手抛剑,毅然往黄泉路上寻找爱人。
寂静无声……言武直挺挺的站著,剑仍跨在颈上,项羽到死都不甘心的眼,按折应该远看著敌营的,但他却把目光凄厉的放在虞姬倒地的身影,临时的变动,却造成意想不到的效果。围观的人和跑龙套的人,都忘了鼓掌。
兰芳在地上闭眼躺了一会,不是唱完了吗?一点声音都没有?只有微风轻扫过耳旁,好像世界上只留他一个人……他惊恐的睁开眼,迎面而来是言武的眼光定在他身上,那份痛跟爱,猛烈的撞击一了他的胸口。
他原就喜欢言武,可是言武的目光带给自己心中的这种激情吓坏了他,爱恋像潮水,一下淹没他,他承受不了这份炙热的目光,不能现在就投人他怀里,是一种折磨……兰芳慌张起来,背对着言武站着,看到众人如痴如醉的神情,他对言武的眷恋被看穿了吗?
不知所措,一咬牙,苏兰方拿出看家本领,“我操!你们是死啦!被点了哑穴啦!我唱的很难听是不是?难听也得给我鼓掌!”
他弯腰拿起地上的剑,“段亦硕!你发什么呆?说话啊!”把剑指著一向与他处得最好的武生段亦硕。
段亦硕哑然的摇头,吞了一口唾液后才缓慢的开口:“言武……今晚就让兰芳登场吧!”
言武吸了一口气,宛若死而复生,他也没想到自己会投入成这样,心痛到无法自持,连剑都放不下来。
那一刻自己似乎超脱了现实,投身人苍茫的宇宙中,随星河流逝,追寻千世轮回的爱侣。倒下的兰芳,把他的灵魂整个抽走,似乎现实中若这样失去兰芳,他也会随之而去……“你们都歇了,午场戏改唱孔雀东南飞,子航替我去和语琴配戏,我要再和兰芳练几次,晚场演的西楚霸王,语琴的虞姬让兰芳扮,亦硕去写红联,门外贴苏兰芳今晚登场。”
兰芳开心的笑了,言武是否跟他有一样的感动呢?那灼烫的目光是剧情须要吗?言武从未跟人演这出戏时这样入魔过,让他今晚上台,是肯定他的表现罗?
言武戴上战盔战袍,兰芳也戴上蝴蝶盔,披上银红战袍,对最后一次戏,然后就要休息等晚上登场了,刚刚练的几次都一样完美。兰芳觉得言武的心似乎贴近自己一点了,更高兴的全力以赴。
言武和兰芳正排戏,言武伸出手:“力拔山兮……虞姬虞姬奈若何……”
兰芳凄迷的回眸: “大王……大王意气尽,贱妾何寥生…”
“小曲?言武一个云手打完,转身正要举剑,却看到段小曲失意的站著。
“怎么了?亦擎欺负你?他赶紧上前扶著小曲,他很久没回来了,怎么这么落寞的站着也不出声叫自己?
自己对兰芳刚才产生的爱怜让他感到很罪恶,小曲看到他们排戏了,也看他们作状缠绵虽然明明不是做坏事,言武却不禁心虚。
“段言武你是练不练?”兰芳看著头戴镶紫宝金雕束发,身披鸦黑色的绍鼠披袍,贵气逼人却娇嫩羞怯的小曲,那动人的美貌,难怪人称花神。
心底一阵刺痛,言武一看到他,就完全忘了自己的存在,难道他再怎么都比不上段玉楼?
“先歇歇,我和小曲师弟有话要说。”
兰芳气的把剑往地上一丢,“都给人包养了还回门哭诉!真是败坏门风!”说完转身就走。
“苏兰芳你给我闭嘴!”言武对著他背影怒斥一声,他习惯了那张利嘴,可是小曲敏感又脆弱,听了一定又伤心的落泪。
兰芳回头不甘的说:“谁不知道段五楼给端亲王暖被子去了?要怕人说就别做,现让王爷当破鞋丢了,哭有什么用、忘了自己身份,活该!”
“你…”言武气的想上前打他,他对自己说什么都不要紧,可是小曲不能让他糟蹋,他三番两次话里扯出小曲也就罢了,但小曲在场还这样胡说八道,再不教训他,他真的要目中无人了。
言武别这样,你们要一起登台的,闹别扭就不好了。”小曲拉著言武,他第一次看到锦联班新买的小旦,说来还是同门师兄弟,将来还要见面的。
自己确实是跟端亲王亦擎在一起,让人批评也不是第一次了,怎能让言武因此跟他撕破脸?他跟端亲王有了磨擦就回来找言武,却没考虑到言武也有他的生活,是自己太软弱也太自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