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只是我的一点心意。”李佑安微笑着说,为了表示尊重,他摘下了伪装的眼镜。“当然若是感谢救命之恩,是不能用区区一顿晚餐敷衍的。”
“你真是太客气了。”卫离心下微感诧异,他看起来不到二十岁,却有三十多岁的老成。“那只是举手之劳。”
“可是你的举手之劳救了我的命。”李佑安侧头看了看她,看上去有些为难地说,“我该怎样称赞比较好?我想对于一位美丽的小姐不会喜欢别人用赞赏力量的字眼来夸奖她。”
“哦,这种说法可谓一种男权至上的思想。其实在古老的神话里,女性也许比男性更有力量。”卫离微微挑眉。
李佑安笑了起来。“比如中国神话中补天的女娲?又或者希腊神话里的那位智慧女神?”
“是啊,还比如美貌的月神同时也是狩猎女神。”卫离慢慢地呷了一口酒,“可是相较而言,同样是力量的象征,我更欣赏神话里的女妖,因为她们并不像神那么伪善。”
李佑安做出一个感兴趣的表情。
“就像蛇发美杜莎,希腊的英雄们有多少做了她的殉葬品。可是人们忘记了她原本只是个普通的人类。”
“因为过度夸耀美貌而受到智慧女神的惩罚。”
“不,你该说雅典娜妒嫉她的美貌而把她变成了妖怪。”
李佑安举了举杯,“很独特的想法。”
“独特?”卫离有些嘲讽地一笑,“那不过是人的本性的反应。妒嫉这种东西,就好比心头一根小小的木刺,积蓄的疼痛发作起来,可以要了人命。”
“有过深刻体验?”李佑安了然。
“算是吧。”卫离淡淡地说,思绪在一刹那间游离于外。
第三章 美杜莎
(下)
七年前,崔离在被父亲赶出家门的夜晚就已经死了。
她只剩一具空壳木然地游荡在街头,然后遇到了一个皮条客。那人把她和其他几个骗来的女孩一起偷渡到了东南亚,逼迫她们做了娼妓。
她对此并不觉得痛苦或者屈辱,心死的人,不会区分生存与死亡的差别。
可是命运注定了,她不能苟且一生。
半年后,一个叫江玉溪的男人找到了她,把她带回了中国。
她接受了一年的训练,然后用两年的时间凭着出色的才能爬上了华帮高层。
她更名为卫离,有了新的身份和人生。这并不是什么复活,而是重生,以抛弃作为崔离的一切为代价。
四年前她曾回过家乡,那时全三已经死在黑帮火拼中,幸存的同伙向警方自首,坦白了全三过往的一切罪行。因而崔离一案真相大白,她的双亲受不了刺激先后去世,妹妹崔音匆匆远走他乡,后来在N市定居。
面对这样的结局,卫离无喜无悲。
那已不是她的人生。
唯一的疑惑,就是不明白江玉溪当初为何会千里迢迢地找上她,即使七年的共事中,他们也没有发展出什么特殊的交情。
对于她的疑问,每一次江玉溪总是淡淡地回答:“总有一天你会明白。”
可是直到现在,她依然没有答案。
盘子掉在地上,跌成了碎片。
“怎么了?”丈夫傅明的声音从客厅传来。
“不,没什么,就是摔了个盘子。”崔音回答,蹲下身整理碎片。
忽地手指一阵锐痛,划出一道血丝。
崔音呆呆地看着指上的殷红,轻轻放在嘴里含着。
把盘子的碎片扔进垃圾桶里,继续洗漱餐具,凉水冲击着伤口的一点点刺痛,有一瞬间让她觉得莫名的快感。
等清理好餐具出了厨房,丈夫正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
崔音端着茶杯坐到另一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轻轻地道:“我今天……看见姐姐了。”
傅明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视线依旧专注在电视屏幕上。
“我说我今天看到姐姐了。”崔音重复了一遍,似乎想要引起他的注意。
“听到了。”傅明不在意地说,看了她一眼,“你不是说家里没人了吗,怎么又冒出了一个姐姐?”
“因为我们都以为她死了。”似乎丈夫的注意引起了她的谈话兴致,“不过四年前我离开家乡时在父母的葬礼上看到过她,虽然她远远地看了一眼就走了,但我一下就认出来了。”
“嗯。”傅明不感兴趣地又把注意力放回屏幕。
但崔音显然没有发现丈夫的冷淡,依旧自顾自地说:“今天也一样,也是远远的一眼我就认出她了。她还是那么漂亮,走到哪儿都惹人注目。不知道这些年她是怎么过的,她……明,你在听吗?”
“好了好了,让我看会儿电视。”傅明不耐烦地挥挥手。
崔音觉得很生气,她从来没和任何人谈论过姐姐,可是她的丈夫却丝毫不在意。
“不,我要你听我说!”她一把拿起遥控器关掉了电视。
傅明立时火了起来,一巴掌甩了上去。
“妈的臭婊子,给你点好脸色你就开染坊!几天不教训你又皮痒了是吧!”他把妻子拖到地上,原本斯文的脸上一派狰狞,抡起拳头就揍了上去。
“不要!不要!”过往被暴力相向的恐怖记忆涌上心头,崔音抱住脑袋颤抖着喊叫。
她仿若羔羊一般无助的姿态激起了他心头凌虐的快感,更是变本加厉起来。
“不,不要……”她呜咽着,忍耐着,想着像往常一样,忍一忍终归会过去。可是心里一丝莫名的不甘慢慢地缠绕上来——她从未和任何人谈论过姐姐,可是他丝毫不在意。
为什么不听我说呢?我从来不和别人说的,为什么不听我说呢?
她伤心地想,一幕一幕的往事掠过脑海。
小时候她们总是一起手拉手去上学,每一次她被欺负时姐姐都会挡在面前保护她;长大了姐姐也从不曾丢下她一个人,无论什么事物都会与她分享;十六岁第一次喜欢上的男生,红着脸托她把情书转交给姐姐;小巷里,姐姐把她藏起来,独自一人迎向黑暗中的那些豺狼;法庭上听到她篡改的证词,姐姐坚强的表情一瞬间溃成碎片;四年前双亲的葬礼,她远远地看到那个熟悉而陌生的身影,冷淡得犹如过客……
她曾以为如果没有了姐姐,就会有自己真正的世界。但是姐姐消失后,她却愈加孤立起来。她仍然无法很好地与人相处,她仍然无法引人注目,甚至她变得懦弱、阴郁,没有一丝少年人该有的朝气。
痛苦和内疚像是长在心头的毒瘤,日夜折磨她,却又无法向任何人诉说。时间久了,疼痛麻木了,也失去了用语言表达真实情绪的能力。
她习惯了忍耐。即使嫁给了一个衣冠禽兽似的丈夫,面对他的野蛮与暴力,她也默默忍受了下来。就好像是一种自虐似的惩罚,潜意识地,似乎这样便能在无形中减轻心底的负罪感。所以她从来不知道反抗。
但是今天似乎不一样。她也不知道怎么了,感受到加注于身的拳打脚踢,除了伤心和恐惧之外还有其他的情绪在滋长。那丝细细的不甘慢慢变作怒气,她一遍一遍地想着——
为什么不听我说呢?
为什么不听我说……
微微地睁开眼睛,看见丈夫兀自沉溺于施暴的丑恶嘴脸,心头的愤怒突然如潮涌般迸发出来,她随手拿起茶几上的水果刀狠狠地刺了过去。
傅明惨叫一声,捂着腰腹踉跄地倒退了几步,猩红的血止不住地流了下来。他惊恐地看着自己一贯懦弱的妻子,此刻像是一头被触怒的狮子一般杀气腾腾地盯着他,嘴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喊叫,忽地又冲了过来。
傅明只觉得心口一痛,慢慢地滑倒在地。
“你为什么不听我说?你为什么不听我说!”
崔音一遍一遍地喊着,一刀一刀地刺着。
献血飞溅到她的脸上,衣襟上,她毫无所觉。
最后她累了,坐倒在早已断气的丈夫身边,张着空洞无神的眼睛,喃喃地自语:“你为什么不听我说呢?我只是想你听我说,听我说姐姐的事……我的姐姐……叫崔离……”
她叹息着,用刀划开了自己的腕脉。
第四章 水一样温柔的火
(上)
桌上放着刚冲洗出来的照片。照片上是血泊中的两具尸体,一男一女,男的身上有十几处惨不忍睹的刀伤,女的左手腕处有深深的刀痕。
资料上写着男性死者为傅明,三十岁,公司职员,家住建康新村36号501室,因多处刀伤造成失血过多而亡;女性死者为崔音,二十四岁,家庭主妇,是傅明的妻子,因左手腕动脉割裂失血过多而亡。
刘建城看着照片和资料,重重地吸了口烟,紧紧地蹙起了眉头。
两起有疑点的自杀案尚未了结,又突然发生这件杀人案,着实给他增加了不小的压力。
“头儿,”正烦恼间,何刚拿着文件袋匆匆走了进来,“这是刚刚调出的傅明与崔音的个人档案。”
刘建城接过文件,粗略地浏览了一下,视线忽然定住了。
“怎么了,头儿,有问题吗?”注意到上司的异样,何刚忍不住凑了过去。
崔音的家庭状况一栏里写着父母双亡,有一胞姐崔离,于七年前失踪。
“崔离?”刘建城的眉头一动,苦苦思索起来,“我好像在哪里听过……”
何刚好奇地看着他,只见上司猛地一怔,忽然急切地说:“快,你去帮我找崔离的档案来!”
“呃?什么?”何刚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快去!我待会儿再解释。”
何刚连忙跑出去,几分钟后就带着一份文件回到办公室。
刘建城一言不发地仔细翻看了一遍,才长长地出了口气。“怪不得……”
何刚已经被弄得一头雾水,忍不住问:“头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看看。”刘建城把崔离的档案递给了他。
何刚扫了一眼,表情先是感叹后是疑惑。“还有这样的事儿,真想不到。不过头儿,崔离不是失踪了这么久,可能早就死了,难不成你怀疑……”
刘建城笑得有点像发现猎物的狼,“崔离回来了。怪不得我总是觉得眼熟。”
何刚看着上司的表情心里发毛。
“七年前,我还没调回N市,还只是某个小城市地区警局的小警察。当时崔离的案子,恰好是我的一个同事经手的。事后我的同事跟我说,他始终认为受害人的妹妹做了伪证,只可惜没有证据,也只能不了了之。没想到三年后意外翻案了,可惜当事人已音讯无踪。”
“可是你说她回来了……”何刚脑中灵光一闪,“卫离?卫离就是崔离?”
刘建城点头。“虽然外表看起来变了不少,但你仔细对比一下档案上的照片,不会错。”
“这样的话,她的嫌疑的确很大,至少有绝对足够的动机。可是头儿,法医鉴定崔音是自杀,刀子上只有她的指纹。”
“就算不是卫离动的手,她也可能有牵连。我不认为崔音会毫无缘由地突然杀了自己的丈夫再自杀,这里面应该有蹊跷。”
何刚明白了他的意思,“我立即去调查卫离在案发当时的行踪。”话音刚落,人已闪出了门。
结果,两个小时后他带回的答案多少让刘建城有些意外。
“李佑安?”刘建城确认地看向自己的得力下属,“是不是前两天目击车祸的那个大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