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拖了脚,手紧紧地抠住墙上突出的石块站直了,安之悦一直在看着我,这时候竟吃吃地笑了,回过头来嚷声道,“月娘,来看看,这位就是三年前的新科状元,天底下第一大痴情种啊!”
“哟,真的?王爷你又在开我玩笑!”那个妇人显然是不信,手遮住嘴巴笑,“王爷,我这等小地方,也只有您会来。哪有什么新科状元会来啊!只怕是哪里来的骗子吧。”妇人闭了门。
“哈哈哈,哈哈哈。”安之悦哈哈大笑,转过头来,“李大人,感觉如何?”
腿近乎麻木,走不动。我干脆闭了眼,眼不见为净。这等人物,只恨自己今日落到此种地步,被这种人欺凌。
“李大人怎么不张开眼睛看看啊?”安之悦显然是恼了,“你怎么不张开眼睛看看!”他一下子发起狠来,抓住我的头发,“你的新主儿呢?你的太子呢?啊?他在哪儿?怎么不见他不救你啊!”
头皮上传来一阵阵痛意。我挣扎了一下,反倒再次跌倒在地。
“李斐,你不看看你自己,都像个什么样子!”安之悦蹲下来,一把抓起我的头发,泥水从额头上一下子流了下来,我紧紧闭了眼,但还是能感觉得到泥水流入眼中的涩涩的感觉,“好啊!不看我!你看不起我是不是?你看不起我安之悦是不是?!”他咬牙切齿,“你李斐算个什么东西,不也就是个靠着男人生活的。不是陵王就是太子,你跟这些婊子有什么区别!好啊!你以为你清高?你清高个屁!你比那些妓女都不如!”
我抬起头来,张开眼,望了一下安之悦那张本该还算英俊现在却因怒意而扭曲的脸,轻轻地哼了一声,别过脸。
一种米养百种人。生出安之悦这种人,真是亏了。
但是生出我这种人呢?生出我这种人,碌碌无为,于国于家不利,于自己一人,如今又落到如此情境,又何偿不亏?
又何偿不亏呵……
安之悦红了眼,“你这算是什么意思?看不起我?不屑一顾?李斐,你实在欺人太甚!”
我张了眼,雨水打进眼里,生生的疼,“安郡王,我从头到尾不发一言,何来看不起一说?倒是你,好端端地路不走,送上门来让人不屑不顾,这不是自取其辱,又是什么?”
说罢努力起身,却忽地发现两腿自膝处有血迹渗出,心下立时颤动了一下。
这……一时头晕眼花,瘫倒在地。
那厢安之悦在暴跳如雷,指着我骂个不停,“好啊!我自取其辱!我是自取其辱又怎地!我就是不甘心!明明我跟你同年!明明我跟你才华不相上下,凭什么,凭什么到现在,你落个清官的好名声,我却得落得个靠父亲荫荜?我自问我这一生,做过何种错事?!为什么生生地摊上你一个李斐,这般的看不起我!这般的要在你面前受辱?!”
我两眼发晕,看着两腿自膝处血流不止,心里发了急,一下子撑了手在地上就爬。
只要爬出这条巷口,就是人流繁忙的大道,在那里,可以叫人拉了回客栈……
身体一下子被人踢倒。
安之悦显然是没有骂够,我爬,他生生地把我拖回原地,指着我就骂,定要我听他的满腹愤恨。可恨他一个郡王爷,竟生得如此狭隘心胸。
当下心头一口怒气上来,坐在地上挥拳就打。
就算是文人又如何,这种人,只得动拳。
不知道自己这一拳挥出去有多重,只觉一拳打出去,心里无比舒畅,但眼前却更晕了晕,料定自己的身体是即将支持不住,索性骂了个过瘾,“郡王爷,我李斐就是瞧不起你又如何?这普天之下,所有人我李斐都瞧得起,就偏偏你一个,在我眼中,连猪狗都不如!”
“你——”安之悦擦了擦嘴角的血,一下子眼里泛出血丝来,“好啊,李斐,是你先打我的——这下子你可是殴打朝廷官员大罪……”
“……,……”
还以为会有如何吓人办法,怎知凭此人想法,也只能想到这种倚靠朝廷的……
我两眼一翻,昏倒给他看。
醒来的时候还在那里,只不过雨已经停了。庆幸没看到安之悦身影,大概是看到我晕死了就走了罢。
我叹了一声,口中干苦得厉害,挣扎坐起,觉得略有些神清气爽,怎知低头看时,看到自己两腿跪在血泊里,那血泊中又混了泥,显得极是凄惨不堪,一时愣了愣。
呜……
头……好晕……
不要让我死得那样子恶心吧……
就这样坐在地上,头靠在墙上靠了一会儿,神智清明了一些,才叹一口气,撕下衣袍下摆,想包扎一下伤处。撕开一些布料才发现,两腿甚是泥泞不堪,泥血混在一起,干脆放弃,干坐在那里。
仰天叹一口气,再低头看看两腿。这样子下去,难道是要残了?
望了望这条小巷,根本就是没有几房人家,想着那个安之悦居然找相好的都能找到这种地方,不由得咋舌。他这种人的生活,果然是我难以想象的。
“老爷……老爷……”
远处有人喊话,不知何人,我努力叫出声来就应,“老爷在这里!”
有人急急跑来,身形竟有些像小福?
不会吧,这样子也能让我碰上!
刹时感激涕零,不由得感叹:天不亡我也!想我李斐平时待人以诚,从来没有做过什么偷鸡摸狗之事,能得此好报,实乃天意。
过来一人,收了一把伞,从我身边走过,似是看也没有看到,“老爷?”
我凄惨地哼哼,不是小福。
又再进来一人,“老爷呢?叫你找人,还没找到?再找不到的话,少爷一发脾气,你我都得完蛋!”
先前那一人叽叽咕咕,“大雨天的,让我出来找一个疯老头子,谁知道他跑到哪里去了!”
两人啼啼咕咕地走过我身边,我努力叫,“救命……”
衣衫从脸上擦过。腿上掉下两枚铜钱。
呆愣。
冷风吹过。
呆呆地低下头来,望着掉在自己腿上的两枚铜钱。呆呆地注视了好长一会儿,注意到地上一只蚂蚁爬过,这种小东西,都愣是精明得避开了水坑爬得飞快。
再抬起头来,远远的传来那两个人的话,“现在的乞丐,都弄成这种模样……”
“靠着人的厌恶赚钱,真是……”
“……,……”
好想再昏倒算了!老天爷,为何不让我刚才直接昏倒死掉?
苦哈哈地笑两声,我仆倒在地,两手撑起来就爬。短短十几步路的小巷,爬起来却是如此费劲,似乎永远尽头,不由得心里暗暗咒骂自己刚才没事跑那么远干嘛。不知爬了多长时间,眼前突然出现两只脚,然后,便是一把伞“叭啦——”一声掉落在地的声音。
我抬起头来。
小福眼眶里两滴泪“叭嗒——”一声掉下来。瞬时泪如雨下。
“老爷……”他跪下来,抱着我痛哭。
我愣愣地被他抱住,一时心里不知何种感觉,居然想不出要说什么。
直觉,要笑。于是笑着安慰他,“小福……呵呵……小福……”刚一开口,心头突地酸了一下,凄楚似乎是一下子涌上心头来,刹时哽了喉,红了眼。
“老爷……老爷……”小福的哭声在耳边,“吃午饭了老爷还没回来,想着老爷会不会走丢了,没想……没想到……”
这孩子……
“呵呵……小福……老爷没事……你看老爷我不是好好的吗……”我重重地咬了一下唇润润喉,勉强拉开笑脸,拍拍他的肩膀道,这才发现这三年来,小福不知何时也已经长得有腰有膀了。一时竟有恍惚不知今夕是何年之感。
“老爷,你何苦!你何苦呢!”小福抱着我痛哭,“老爷你知不知道,那年我寻上去,看到你那个样子在泥里翻打滚爬,一身泥一身血的,我心里看了不知有多难受。好不容易熬到汾县了,想着老爷您总算可以脱离苦海了,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了,没想到,没想到啊,又生出了这种变节……”
我笑道,“没事,没事的。你家老爷我命长,不会有事情的。”话里这样子说着,两腿却一软,身体上不住地往下滑。
小福连忙抓住我,背了我跌跌撞撞地就往路口走,到了路口看得他也是满头汗珠,我挣开了,手伸出来,指指路的旁边。
那旁边,一位绑了白头巾的老农正是卖菜回来,车里空空的,我死死地睁开着眼,看小福过去。老农过来瞅了瞅我,“死人我可不运的,半道上要是就这样子死在我的车里的话,是会触霉头的。”
我绽开一抹笑容,以证明我没死,用尽力气说一声,“谢谢了……”
“那这个钱……”
“给你钱,我给你银子!”小福急出了泪,死死地拉住他,“我这就给你银子!”他摸摸口袋里,掏出一些碎银子,拉车的人掂了掂,这才绽开笑脸,“好说,好说。”
颠颠簸簸地回到了住的客栈,小福背着我进门,把个客栈的老板吓了一大跳,就这样子被小福背着上楼,趴在他的肩头,阵阵酸楚袭上心头,不得不感叹自己。
进了房后便昏昏沉沉,时醒时睡。待到再睁开眼的时候,望见有人在我腿上摸来摸去,我一下子警觉,想要坐起来。
“老爷,别紧张,只是大夫来了。”小福道。
我叹了一口气,复又躺下,不知何时冷汗已是满额。总是感觉到有点不对,再回过头看时,这才发现太子就站在一旁,目露担忧之色,似有什么要说,却紧紧地抿了唇。
“只是旧疾复发罢了。”老大夫道,站起来拉小福过去,我听到那边轻声道,“此处尚未有大碍,只是下次如果再这样……恐怕就要这样子残了……”
要残,还得要这时?三年前断两足筋脉,一时间几乎成废人一个,如今,还不是如此活生生地,在人面前,笑了会哭,哭了会笑。
这一生如小丑般,自小便未得天之恩宠。
我笑一声,“小福,给大夫诊金,按方子去抓药。”
“老爷!”小福叫道。
“让我静一静。”我转过身,面向着墙,眼里酸酸的,我重重地闭了一闭眼,咬了咬唇。
“李斐……”太子的声音似是犹疑。
“客倌……”小二在门口踌蹰了好长时间才进来,“老板要我问问你们,如果人要是活不长了,就快结帐……呃……这人死在店里面……”
太子听言一下子站了起来。转过身,眼睛对上那个小二,眼里飞出小刀子,一刀一刀地刺死他。
“呃……”受不了这种目光,小二一步一步后退,“是老板要我问的!不关我的事……”
几个侍卫站了起来,一个个向他围去。
“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的——”小二道,“我这就走,这就走。”他两手扶在后面的楼梯扶杆上,赔着笑,“这就走。”脚向后退出一步,楼梯上立时传来“咕咚咕咚”的声音。
“真是世态炎凉。”太子哼一声。
我回过头来,虚弱地笑笑,“只是担心我的身体,过来问一声,何必为难人家小孩子呢。”
“哼,小孩子。都跟我这般大小了,还算是小孩子。”太子从鼻孔里哼一声,“想我十几岁的时候,也是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格斗打猎,哪样不一一练过来……”说了几句后,突地似乎又想起一些事来,叹一声,“只叹我如此才华,却连多说一句都——”话说到这里,突地停了停,转头看了看我。
我眯了眼,半醒半睡。
太子也就这样子静静地站在那儿,好久,没有离去的意思。
我耐不住,道,“太子殿下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有什么事?”
“……”太子沉默了下,抬眼道,“父皇要杀你。”
我轻笑了下。
“我劲阻不住。下午陵王回宫,父皇大发雷霆……”
“不用欠疚。”我淡笑一声,“京师本就不是我待的地方。太子殿下此时还想留我下来?”
“……”太子无语,半晌,才轻语,“是我的错……”
“死不了,别担心了。你父皇就是想杀我,也得费心费力想个罪名。到如今,我还有何新罪名可按?”我笑着转过身去,“朝迁之事,也并非是由得他想杀便杀。”
眼一阖,便入了梦乡。
如今好事,只得到梦中去寻了。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午夜,小福柱着下巴在我床前一下一下地打嗑睡。我悄悄掀开被子看自己的两腿,腿上被涂了厚厚一层草药,包得像两根大柱子。把脸轻轻地靠到上面,有一股草药的味道隐隐透出来。我再叹一口气。
叹气声似是惊动了小福,他猛的一抬头,“老爷,你怎么可以这样子坐起来!”
我笑笑,“坐起来不碍事的。”
“快躺下快躺下!”小福道,急急推我躺下。
我笑道,“这下子你倒成了老妈子了,怎么,把老爷我当什么了!”
小福脸一凛,“老爷!你都把自己弄成这种样子的,还拿小的开玩笑!”话说着,突地眼眶里就扑簌簌地滚下两串泪来。
吓我……一大跳……
心惊肉跳。“怎么了?”
人家小孩子干脆扑到我身上大哭起来,“老爷……老爷……”
我拍拍他,“都这么大了,还这种样子……”
“太子来过了……我都知道了……可是老爷您这个样子,想逃也逃不了,我真怕老爷您会死……”说了一句,他又哽咽着去打自己嘴巴,“混!我怎么可以这样子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