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笑着,墨樵蹲下身来,指着李斐不停在小驴身上抚摸之处,“呵呵,斐儿,这儿叫驴鞭,有一道菜叫菊花驴鞭,本草中对此物有记载,有滋肾壮阳之功效。”
“啊?”少年一下子跳将起来,望着自己的手,半晌,才像是烫着了手般地连忙在衣服上擦擦,指着小野驴,“这,这,这里是它的……?”
终于摆脱性骚扰的小驴虚脱地躺在地上哼哼。
为人师傅止不住,仍在呵呵地笑。
小少年红了一张脸。
“谁会知道这里是它的……”下面的词语说不出口,少年羞赧着一张脸走过去使劲地提提小野驴,估量着重量,“小小年纪,肉不长多些,这些地方倒是发育好了。”他嘴里咕哝。
墨樵听得他口中如此啼咕,不由哑然失笑。
“师傅,我们回去吧。”小少年拖着小驴,“您今天教了我那么多,也累了,您的伤还没好呢,正好今天晚上煮了这头小野驴,有肉吃。”
墨樵眉峰微抬。“今日所教的五篇仁义你都懂了?我记得我只讲解了四篇。”
小少年吐吐舌,回眸瞅瞅小驴,咽了口口水,“要不师傅,我们找个地方,生起火来,边烤边吃?这不也是书上说的乐趣吗?”
墨樵眼皮一抬,少年一下子看到,立刻又道,“师傅,我也知道时候是不早了,要不师傅,咱们直接把它生吃了?我去旁边村店里打些酒过来,听说生驴肉特补,别有一番风味。这样子,我们也不用浪费生火的时间了,师傅您也能把那第五篇纪事讲完——”话还未说完,脑门上就被敲了一记,抬起头来,见师傅轻笑,“让你念书,竟然就一个劲地算计起这头驴来了!”
言语似是微怒,但是语气中的笑意却是不经意间流露了出来。
少年也是胆大,料准了师傅不会生气,嘿嘿嘿地笑,被拖了几步的驴捱不住路上石头,一个劲地乱叫起来[自由自在]。
“先放在一旁吧,等把今天的书讲完,我们就回去。”墨樵道。
*** *** ***
当晚。
“养起来吧,以后你上街卖东西,也好有它来帮你驮些笨重货物。”墨樵笑着,搓了手中绳结,望见少年仍是站着,不怀好意地打量着那头小驴。
“它那般暴躁,都还敢踢我,哪会有用。”少年不以为然,“养上几天瘦了,就掉膘了。还不如现在吃了它最好,”
脑门上再被敲一记。“过来绑好。”
“噢。”不情不愿地过来,把绳结绕过驴子的头,留了长长的两条在手里,少年手快,一下子便打了个结,放在手里。
墨樵苦笑一声。“毛躁性子不改。”
师傅晚上刚沐浴,黑发散着待干,方才风起,略嫌粗糙的绳结,竟是结住了他的一小束头发。
少年吐了吐舌,想解开,结果千解万解,竟是打成了一个死结。墨樵摇摇头,掏出一方小小匕首,割断了那一小束头发。
“真是便宜了这头驴了。”少年咕哝着,清亮的眸子溜溜地转,抢过师傅手中匕首,也割断自己一束发,拾起另一条搓好的绳子,仍在原来的绳结上,再缚上一个死结。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缘系三生,结发千年,嘿嘿嘿……”少年似乎是在傻笑着。
“你?”墨樵心一震,抬头,望进少年清亮的眸子里。
“嘿嘿嘿。”少年满意地望着那两束缚在一起的头发,痴笑着,再跑进房内,找了一块红绸绑上,把两束头毛跟绳结包起来,两头系好,“嘿嘿,师傅,这下子就可以拿在手里了。”
少年的眼眸中,似是清朗不知世俗,只是痴笑着,笑得一脸满足幸福。
每牵一下,就是握住结发之情。
嘻嘻。
当晚,少年在梦中奸笑,口中胡言乱语,“嘿嘿,师傅,我的发妻……”被同床睡在一旁的师傅又踢又打,几次掉到了地上。
<二>
“老爷,醒来了……”
“嗯……”梦太甜,不想醒来。
“老爷,醒醒,醒醒……”
“嗯……哼……”张开一只眼看看,整个房间里灰蒙蒙的,显然太阳还未出来。“干嘛……很早啊……”
“今天下雨,老爷,已经是快到午时了。”小福端来热水。我懒懒起身。忆起昨夜美梦,嘴角带笑。起床之际,衣衫中掉出一件事物来,竟是昨晚草草放在袖中的墨樵的信。
一时心中略有些悲凉。
哎,一起床就看到这个,真是……
“老爷,您今天……”小福看到信,欲言又止,“今天早上要去?”
“是啊。”我打开窗,一股水汽扑面而来,冷得缩了缩脖子,“哎,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哪。”我叹叹气,摸过毛巾来擦擦脸。
“老爷……”小福担忧道。
我转进头来笑笑,“别担心了,都三年过去了,老爷我早就看开了。”
草草地吃了早饭,拿了灰布伞正要走,迎面碰到应劭。今日他倒是衣衫齐整,脸上依然憔悴,两只眼睛旁边两个大大的黑眼圈,脸上带着不自然的悱红,一撞到我出去,一时愕住,“你要去哪?”
“呵呵,拜访故友。”我笑容可掬。
“不能……等一下吗?”应劭言语犹豫。
“呵呵,约好时间了,不想误了时辰。”我笑道。
“你去找谁?”应大将军敏感地问道。
“故友,呵呵,故友。”我笑道,不知为何有些心虚。
“……”大将军沉默,“你……等一下……我有东西给你……”
我站定了,望着他。应劭脸上有不自然的悱红,“嗯……是关于昨晚提到的三封信,我昨晚……重写了一下……有些话……不方便说……”他动作僵硬地拿出三封信来。
我抬手去接,袖中一张信纸飘落了下来,一下子落到了地上,“一年明月今宵多,人生由命非由他,有酒不饮奈明何,问君明日去否?樵。”本就是雨天,客栈门口潮湿,纸上的墨字一下子被水染晕开来。我连忙弯腰去捡拾。
“还好还好,没有全部弄湿。”我庆幸,把信纸拢入袖中。
“……”抬眼看应劭,他嘴唇动了动,原来悱红的面色死灰,左手还僵在那里,保持着递信的姿势,手中已然空空。
“……”我低头,脚畔不知何时掉了三封信,每封都鼓鼓的,似是夹了许多张信纸,水浸湿了,信的边缘漾起深棕色来。
“……”我连忙再低下身去捡,“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刚才没接好……”手还未触到地上的信封,一只脚就踏了上去,正好踩在那封信上。
我讶异地抬头。
应劭面色惨白,弯下身,慢慢地拾起他自己的三个信封,慢慢地拿起来,直起腰,用手轻轻抚去信封表面的脏污,揣进怀里。
“这……”我一时无措,“将军,下官一时大意……”
身影从我身边擦过。
离去。
我愣愣地站着,伞落在一旁。
雨一下子打湿了我的衣衫。
那身着蓝缎的箭袍的身影就这样子在眼前远离。
“小福……”我慢慢地找回自己的声音来,没有回头,唤道,“去再拿一把伞来,给应将军送去。”
身后的人一动不动。
“小福?”
“老爷,到了今日,小福我不得不斗胆说一句,”小福道,“若是老爷还对墨师傅存了旧情,就不要给应将军送伞了。狠心一点,省得伤了别人。”
“……”我哑然片刻,忽地暴吼起来,“叫你给客人送伞,你听到没有!叽叽咕咕的说这么多干什么?!”
一时风起雨骤,碎雨入了眼,迷了视线。
心头千丝万绪翻涌,不知何味,这般的难受。
<三>
雯云楼。京师里比较高格调的酒楼。一楼宽敞华丽的大堂内,充溢着酒香和冬日寒梅的芳香。文人墨客,十几个人或坐或立,转着正中的一张镶了汗白色大理石的紫檀雕花圆桌,或饮酒作乐,或即兴赋诗。整个楼内被暖妒熏得令人昏昏欲醉。店家小二十二三岁,长得煞是眉清目秀,着一身干净的衣服,殷勤地招呼着客人。门推开。进来一位少年。衣饰朴素,年约二十左右,收了灰布伞,静静地站在门旁。
店小二连忙上上招呼,“客倌,您来了,吃饭还是住店?”
“……”来人环视了一下大堂,略微地蹙了一下眉,“找人。”声音淡淡,但是喉音温润,听来却别有一番味道。“今日二楼上房,可有叫墨樵的人住进来?”
“有有有,”小二连忙应道,“客倌,您贵姓?”
几个在大堂中饮酒作乐的人回过头来望向这边。
“姓李。”少年淡然道。
“那就对了。”小二道,领路,“客倌您随我来,楼上的这位先生等了您好长时间了。”
少年嗯了一声,偶然间抬起头来,那几个望向这边的文人不由地倒吸一口气,一时愣在那里。好一个风流倜傥的人物!虽是灰衣素帽,破毡披风裹身,但看此人细眉长目,皎如玉树临风,真有飘飘欲仙之概。这等风华,着实令人惊叹。
等了一会儿,没见小二带路,少年略微地蹙了一下眉,“嗯?”
小二愣了一愣,如恍然初醒,连连点头,“是,是,客倌这边请。”举脚上楼,一脚踏空,跌个踉跄,眼见着就要撞上墙,被少年扶住,小二一时手忙脚乱,“对,对不起,客倌。”
少年只淡淡笑着。
真正是一个温和的好脾气啊。小二心里赞叹道,想起二楼等在那里的人,那般的人,也唯有眼前的这位公子,才可匹配得上。
呸,呸,呸,他在想些什么,两个大男人的,讲什么匹配不匹配的。
一边心里胡乱想着,一边把人带到二楼房门口。“客倌,您要找的人就在此房内。”回过头来,却见方才的少年落在身后,离自己尚且有几步之遥。
“啊?”少年抬起头来,眉宇微蹙,洗得略白的灰帽下一双眸子清如水,似是泛着淡淡的忧愁情绪。
“……”一时望见这般风情,小二立时手足无措,呆愣在那边。
“你先下去吧。”少年停了下来,手抚着雕花扶梯。
“是,是。”本该十分机灵的小二连连应道,举脚抬腿,“卟嗵——”再次踏空,滚下楼梯。
揉着屁股起身,此番那个少年并没有来扶他,小二不由心中悻悻,抬头看时,却看到他还站在那级阶梯之上,手轻微地在雕花扶梯上抚动,似乎是在勾画着那扶梯上花样,却又更像是在沉思着什么。
“真是的,人长得好,连手指都那么的纤长。”咕噜咽下一口唾沫,小二咕哝着走下剩余的楼梯。看到大堂之内刚才还觉得个个儒雅风貌的文人墨客,一时不由咋舌,“怎么一个个都变得这般粗鄙了……”咕哝着,他起劲地擦拭着柜台,方才在大堂之中回过头来望向柜台这边的几个人之中,有一个人走过来,轻敲柜台,“刚才来的是什么人?”
<四>
回廊三寸地,一寸相思一寸灰,多少愁怅在心头。
雕镂着兰花的扶梯,是昨日所熟识的。离自己似乎是近在眼前的房间,也是昨日所熟识的。房门上画着的一副“江州百美”图,那些衣饰流纹,那些琴瑟丝竹,那些轻吟浅笑,那些山水轻云,无一不是他所熟识。
但是,为何却觉得是这般的遥远?
腿如绑了沙袋,沉重无比,这样子一步一步地踏上去,一声一声的脚步声,似是踏到了自己的心里。
一阶上去,心中牵肠挂肚。
二阶上去,心中愁肠百转。
三阶上去,心中柔肠寸断。
门近在眼前,竟只是虚掩着,轻叹一口气,打开门进去。手微抖。
“斐儿么?”无计思量,心中如此的空虚,一时间被这如天籁般的声音填满了,思念如潮,一时涨得满满的,涨得心似乎都有点痛了。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望着俊秀的人儿从后殿走出。一袭银白长衣,儒雅瘦削,眉峰微蹙,为什么?为什么与我见一面竟是以如此愁容相看?
“下官拜见王爷。”我笑着袖手下跪。
“这算是什么?”墨樵蹙了眉,眉间那一丝伤痛,似是揪了我的心一般的难受。
“下官初到京师,未来得及拜见王爷,倒是让王爷屈尊来请,真是折杀下官了。”口不择言,非是存了心,但是却不由自主地在刺伤着眼前的人,也在刺伤着自己。
这算是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
这样的一个人儿,在梦里,是多么的百般呵护,是多么的怜惜疼爱,今天到了自己眼前,为何却是这样子地在出口伤他?
墨樵沉默着。
我凄然笑道,“闻得王爷来召,下官受宠若惊,来此处匆忙,未来得及备礼,只有手中薄礼,还望王爷见谅。”
“这是……”面前的人儿惨白了脸,手微抖,摊开的手中,放的是一条粗糙的绳结。绳结处,绑着一条丝结。
物是人非。
当日家道中落,家中仅有一子一母,清贫人家,小孩子辍了学帮着家里,母子孤苦,捡了一个来路不明的受伤文士,小孩见人心喜,文士养伤之时便留了下来,两师徒,一个沉静,一个调皮,闲来习字念书,忙来烧火卖柴,少年情怀,不知何时心中竟生了情,跟前跟后,偷一个香吃一个豆腐,甘甜如蜜。偶尔去树林子里碰到一头从山里跑下来的小野驴,当徒弟的馋嘴不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逮住,却不能吃它,被师傅生生教训了一顿,嘿嘿几声笑,掩去心中满足。
便这般日子如流水,三载光阴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