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休眼睛虽然看不见,但听沈千扬此刻的语气,还是勉强能猜到现在的状况。扣住他手臂上的手不曾松懈,那般禁锢,就如掐在他心上一样,隐隐有些疼,也有些动摇。
他从未想过,十年之后的沈千扬,这个背负对他的仇恨十年之久的人,这次会为了他退让到如斯地步。
明明知道自己要逃,却还是送秦痕去药王谷,还是装作不知道带他出来。
这样的退让……
原来他的骄傲他的底线,沈千扬并非完全没有察觉。
他原本以为彼此间无法共存的东西,并非无法调和。
沈千扬的个性已然不若当年霸道,也不是只知掠夺侵占……
心中种种情绪交织,秦休面上却如往常,他整个人静静坐在床沿,不曾起身,也不曾急着将沈千扬的手掰开逃离,而是道:“药并没有下在筷子上。那孩子给我的,也不是毒,而是解药。”
“解药?”
沈千扬眼眯起,全身麻痹不能动,却不代表他的心也被蒙蔽。脑子里灵光一闪,他隐约想明白来,但却更觉难以忍受。
“毒是下在你身上的?”
“是,毒是落在我身上的……我今晚故意打翻饭菜,故意碰过你要用的竹筷,都是想转移你的注意力而已……”
他目不视物,要想对沈千扬下毒谈何容易?
那孩子往他怀中塞纸包,今晚吃饭时他故意碰到竹筷,全都只是障眼法,骗沈千扬放松戒心的障眼法。
真正的迷药,是下在他身上的。
白天他险些跌倒时,师兄莫耶扶他起身时身上带着的药味,已不是初见时的当归。而是师父当年亲手制的迷药淋漓,这药落在人身上,六个时辰才可见效,届时中毒之人全身麻痹,如被人封住全身穴道,别说动武,就连一个指头都动不了。
秦休眼睛虽瞎,但他自小在药王谷长大,熟知药理,又熟悉淋漓的气味,所以一闻这味道,就知道那是什么。
而那孩子塞在他怀中的,恰好是淋漓的解药。
待这两者凑在一起,即使师兄莫耶不曾点破,秦休也已经明白。
莫耶是将淋漓落在了自己身上,解药是防止他中毒的。
沈千扬每日与他接触的时间最长,抱着他上下楼时就已将药沾染上。这样不知不觉,暗度陈仓,沈千扬再防,也防不到这一步。
只是……师兄会用这手法,也就表明,沈千扬与自己之间的关系,他早已洞悉。
说这些话时,秦休依旧垂着头,声音很平静,却没有一点高兴的意思。一心期待的逃离在这样的情况下得以实现,心里酸涩愧疚却压过了喜悦。
而他说话时,沈千扬一双眼紧紧锁住他容颜,看着那薄情的唇平静地吐出所有的真相,越听就越觉心寒,越听也越想笑。
“哈哈哈……算得好算得妙!我对你的心思全算在里面了……原来,不管我怎么做,慕少游你还是会一再负我!”
沈千扬笑得失态,但那笑声里却满是心伤的味道,似黑暗角落里独自舔伤口的狼兽。
秦休咬了唇,想要辩驳,但嘴张了张,还是未曾说出话来。
倒是横道里有人插进来一句话,“你只说少游一再负你,但我问你,若没有你步步紧逼,当初的慕少游,可会是今日这般模样?”
听见来人说话的声音,秦休猛然抬了头,轻唤了声,“师兄……”
沈千扬转眼看来人。
只见这人一身黛色长袍,三十五六的年纪,手中一管竹笛,说话时唇角微微勾起,面上带笑,很是温和的模样。这人眉目算不得极好,只因整个人带了种飘然世外的出尘感,让人无法忽视。
但这人再好再妙,沈千扬也喜欢不起来。
只因他是昨日扶过慕少游一把的人,药王谷如今的主人,慕少游的师兄——莫耶。
莫耶看似温和,言语却极犀利,一句话就刺中了沈千扬的软肋。
若不是他,慕少游何曾是现在这般模样?
武功尽失双目失明,连身上的傲气,也渐渐磨掉了些。
沈千扬神色一滞,一时缄口。
莫耶则走到床边,同他道:“我要带少游回谷医治双眼,你若不甘心,尽管来,药王谷随时候着沈教主大驾。”
莫耶说着话,一面要带慕少游起身,却见沈千扬紧紧抓住慕少游的手臂。他神色一凝,试着拉了下,却是纹丝不动,只好伸了手去,将沈千扬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来。
“沈教主,得罪了。”
沈千扬拼尽全身力气也不肯放手,奈何身中淋漓之毒,终究挣不过莫耶。
而莫耶每掰开一根,沈千扬的眼神便寒了一分,最后转向秦休问道:“为何只用迷药?将我毒死一了百了多好!迷药再烈,药性也总有过去的时候。我既然敢送秦痕到药王谷,敢将慕少游带到这里来,也就有所准备。这雪山脚下布着我的人,你们要走,怕没那么容易!”
莫耶淡淡道:“沈教主这么有自信能困住我们?”
“就算抓不住你们,也能缠住一阵……只要我身上的药性一过,你们还是走不掉。倒不如杀了我,以绝后患?”
沈千扬口气笃定万分,莫耶能耐再高,带着眼盲的慕少游,想从他手下人包围里逃掉,也非易事。
果然,闻言莫耶停了手直起身,一管竹笛在月光下发出青润光芒,“沈教主何必逼我?”他口气虽和,但话中已动了杀意。
沈千扬如何识不出来,更冷冷笑了起来,“我不是逼你,就算动手,也要慕少游来。”
他逼的是慕少游。
沈千扬的话,听在一直沉默的慕少游耳中,无比刺耳,他终忍不住站了起来。
“沈千扬,你当日问我,若你肯放下前尘旧事,只要我一心一意留在你身边,我当如何……”
沈千扬冷冷看向慕少游,出言打断他的话,“这样的愚蠢,我今后不会再有。”
慕少游身子轻颤了下,手蜷成拳收紧来,心神激荡,却是抬了头继续说话,“我现在重新给你答案。我们重新来过,只是,你现在放我和师兄回药王谷……等我处理完一些事情,自会回去你身边。”
刚刚想了很久,知悉沈千扬所有的退让隐忍,他不能否认自己心底的动摇。他素来肯直视自己的心意,也不愿就此将双方推入万劫不复之地。僵持十年,他想给自己机会,也给沈千扬机会,往日种种皆可试着放开,从头来过。
沈千扬挑高眉,勾起的嘴角显出些残酷的冷意,全身的麻痹感仍掩不住心底的冰寒,“慕少游,我凭什么答应你?”
这样的话,盼了许久,真听到时,却如在梦中,令人难以置信。更何况这样的承诺,是在又一次的背叛算计之后。
慕少游从怀中摸出解药,放到沈千扬手中,“这是解药。”
莫耶见状皱了眉,极不赞同,“少游,你想清楚!”
“我知道。”
慕少游仰头,无光的眼写着孤注一掷的坚决,“沈千扬,这一次我必以真心偿你,只问你如何决断。”
如今,信或不信,肯或不肯,皆由你沈千扬断定。
第七章
转眼便是十月下旬,秋风已过秋渐晚,纵然是尚属江南地界的沧州,三秋桂子十里荷花这样的盛景,也略略过了时候。
路旁的茶寮简陋,泛黄的布旗在风中翻滚,几张桌子十数条长凳,拼拼凑凑坐了七八个客人。茶寮四周野草衰黄,头上偶尔有几只孤雁鸣过,说不出的凄凉衰败感。
一辆马车从道旁驶过,在茶寮前停了下来。
车夫将车帘掀开,先下来的是个中年男子,面相温和,身形消瘦,手中一管竹笛,带笑的模样有若暖玉。
他下来后,又抚了一人下车。
这人岁数比他轻些,身量修长面目俊朗,只是眼上缠了厚厚的白布,行走都要靠先下车那人搀扶。
这两人,正是莫耶和慕少游。
莫耶扶着慕少游到桌边坐下,茶寮里的伙计赶紧抓了块白布巾子干过来,三两把马马虎虎抹了下桌子,出声招呼,“两位要什么?”
“两碗清茶,再给我们准备些干粮带走。”
“好呐……”
伙计拖着的调子转身倒茶去了,莫耶则随意打量了下四周。
茶寮里客人并不多,看形容,大部分都是过往的寻常客商,惟一扎眼的,是斜对面一桌客人。不大的桌子,相对坐着两个人,一个虬髯汉子,一个清瘦的黄脸书生。
这时天气已凉,那虬髯汉子却还裸着上身,桌边一把钢刀雪亮,一看就是武林中人。他对面的黄脸书生一副病弱样,只顾捂着嘴猛咳嗽,咳得他对面的虬髯汉子眉头打结。
“老三,你能不能消停会?”
结果又惹来一阵猛咳。
那虬髯汉子嫌恶地看了黄脸书生一眼,喝了口茶把碗重重放下,想了想又朝地上啐了口,“老三你说说看,这没了无垢山庄肖庄主,好像还真不是回事。平日里各派暗地里斗斗也就算了,面子上总还过得去,这次可好,唐门和青城派闹得不可开交,没人镇下场面,唐门连禁了多年的毒都用了上来……那些毒药,老子想想都头皮发麻……青城派这次可吃大亏了。”
那黄脸书生张嘴就是一阵咳嗽,好不容易止住,“你知道什么,唐门这次居然不顾约定使那些毒药,就是公然和武林各派为敌……少林和武当这些大派坐得住?依我看,这次吃亏的不一定是青城派。你啊,就是想事情想得简单……”
“是是是,你老三说的都是!”那虬髯汉子不耐烦地拍一把大腿,猛然又想起别的事来,“对了,这赤峰教最近也有些动作……靠北边那边一些小门派都被收了,你说他们那教主也算能耐,当初被无垢山庄撵出中原,现在居然大摇大摆回来,还把肖庄主抓了去……这刀狂独孤行不是跟沈千扬下战书了吗?怎么没把肖庄主领回来?”
才从蜀中回来,莫耶本来是玩笑的心态听对方说唐门青城两派的事,但等对方提到赤峰教,他心念一动,转眼回来看了对面的慕少游一眼。
果然,慕少游神色微动,也是在静听那桌对话。
笑笑又将视线落到对面。
那被叫做老三的黄脸书生没好气地白了正说得口沫横飞的汉子一眼,“你当赤峰教是傻的,肯就这么把肖明堂放回来?依我看,独孤行倒是傻的!”说到这,那黄脸书生故作神秘压低了声音,同那虬髯汉子说道:“我告诉你吧,据说上个月十五,独孤行去了苍云雪山,沈千扬也在,两个人却没动手!”
“这为什么,他们俩还能说亲戚?”
“据说是沈千扬当时旧伤复发,独孤行不肯自掉身价占对方便宜,便改了比试时间。你说他不是傻的是什么?这么好的机会……”
那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莫耶收回视线,心细地注意到慕少游放在桌上的手握紧了下,复又松开来,不由笑道:“少游,这一月之期已过,现在赶回去,你说会不会已经有人硬闯药王谷了?”
听到师兄问话,慕少游猛然回转神,正要说话,小二恰好端了茶上来,“两位客官,茶来了,干粮也备好了,马上给你们送上来。”
莫邪摸了锭碎银子搁在桌上,向伙计道了句‘有劳’,边把茶碗送到慕少游手边。
“咱们就能到甘州了,等回了谷,你眼睛上的布条也能拆了……”
慕少游端起碗,喝了口茶,路旁茶寮的茶多劣质,喝进口没有一点茶香味,苦涩却是加倍。
若真如那边两人所说,沈千扬是旧伤复发未与独孤行交手的话,应当是拜他所赐。
上次临走时,他与沈千扬定了一月之期,却因医治双眼和唐门的事情有所耽搁。现下再着急往药王谷赶……也迟了几天。
沈千扬对他的信任,怕要跌落谷底。
而依沈千扬以往的性子,恐怕已经忍不住往药王谷要人了吧。
但不知这次又是如何?
还有这双眼睛……他眼睛里的毒深入眼部脉络,师兄虽已用银针替他将大部分毒素驱走,但尚有部分残毒未能拔出。需日日敷药,敷足三十日才可拆除。本就看不见,眼上绑着这些的布条,其实也没多大影响,但现在说要拆掉,心里却难免有些忐忑。
并非信不过师兄的医术,而是怕有万一……
思量间手突然被人握住来,莫耶的手温暖有力,带笑的温柔嗓音入耳,“你还信不过师兄的医术?现在别担心了,有什么事回谷再说。”
从手上传来的温度,莫耶的声音,似乎都带了安定人心的作用。
对莫耶的信任似乎是从孩童时期就有……
师父和师兄,都是无所不能的值得信赖的……纵然到今日,依旧还是这样觉得。
回了莫耶一个笑容,慕少游隐约有些幼时耍赖撒娇的心情。
“怎么会,什么事都有师兄顶着。”
“你啊!”
莫耶也笑了来,慕少游少时惹祸,的确都是他帮忙顶着,只气得师父吹胡子瞪眼。
只可惜师兄弟情谊,一断便是十年。
喝过茶休息了会,再将伙计准备的干粮带上,莫耶扶慕少游上了马车,两人继续赶路。
秋日里天气虽凉,幸而一直未下雨,赶路又赶得急,第二天傍晚的时候,师兄弟两人终于回了药王谷。
谷前七杀阵依旧,并没有人硬闯过的痕迹。又问了谷中弟子,知晓这些日子也没人来过药王谷。
莫耶不自觉松了口气,却见慕少游凝眉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不想往深处想,只当师弟是赶路久了疲惫,便要送他先回去休息。
慕少游应了声好,由莫耶陪着回自己房间。他脚才跨进院门,就有人猛扑到他怀中,巨大的冲力撞得他一个踉跄。
怀里的小孩却没自觉,抱着他抱怨,“爹你眼睛还没好,干嘛非要跟师伯出去?还丢我一个人在谷里!”
慕少游揉着儿子的头,“爹有事要做,再说谷里不是还有别的弟子吗,哪里是只有你一个人。”
秦痕撇嘴轻哼了声,从秦休怀里钻出来,向慕少游身后的莫耶脆生生叫了声师伯好。
莫耶笑笑拍拍秦痕的头,“你爹也累了,让他休息会,今天别闹他。”
秦痕不情不愿点个头,“我知道。”
“那我明天再过来看你们。”
交代好,莫耶转身离开,秦痕则拉了慕少游的手往房里走。
他们父子相依为命多年,从来是他和爹最亲近,可自从遇见肖陵那个瘟神,再随他回无垢山庄后,一切都变了样。他和爹两个人一天见不上几面,再后来又撞见沈千扬与他爹的暧昧关系,之后他爹更瞎了双眼。待终于从沈千扬手里脱出来回了药王谷,没安稳上两天,可好……爹又和莫耶出谷,一走就是大半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