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肩头像要被捏碎来,慕少游疼得冷汗直流,还欲开口再刺沈千扬几句,却觉颈上一热,有腥稠温热的液体滴在颈上。
纷纭杂乱的思绪猛然被撕开个裂口,一点清明气息进去,被怒意充斥的大脑渐渐冷静下来。
沈千扬左臂衣袖已被血迹渗透,温热的血液自衣角滴落他颈项。
想必急怒之中,手上的伤口绽裂了。
想起来,沈千扬才为见他硬闯了七杀阵。
再想起刚才两人之前的缱绻柔情,慕少游叹了口气,他们两人之间,为何总要闹到这种不可开交的地步。
明明是真心想要重头来过,给彼此一个机会。
可总是事与愿违。
心里酸涩,慕少游不由放软了口气,“先放开我,你手上伤口裂了,我替你包扎。别的事情,等一会再说吧。”
沈千扬粗重的鼻息就在耳畔,慕少游知道他也是动了真怒,于是又轻唤了声,“沈千扬……”
隔了好一阵,肩头的力道终于消了来,沈千扬放开他直起身,寒着眼冷冷看他。
慕少游揉揉被压得发酸的肩膀,将身上衣裳拉好,起身到屋角药箱里寻了金疮药纱布,折返回床边,替沈千扬挽了衣袖,察看他臂上伤口。
只见沈千扬左臂上一道伤口长约半寸,伤口不得太深,但创面却极不平整,不像是兵刃所伤,而像是竹片之类的利器割伤。
这样的伤口,愈合起来也较缓慢。
七杀阵凶险,沈千扬明知师兄是故意刁难,也肯为他一闯。可他想要的尊重自由,这人却一再忘记给予。
上了药,慕少游再替沈千扬包扎好。抬眼望进对方冰寒的眼中,静了一阵,再度叹了口气,软声道:“沈千扬,我既愿以真心偿你,你就不能试着给我相应的尊重?毕竟我是个人,不是谁的所有物。”
沈千扬眼神动了下,线条明晰的五官在跳跃的烛火中明灭不定。
慕少游站起身,将药箱放回原处,又翻了套自己的衣裳放到沈千扬身边,“先将就换上吧。”
话才落音,人就被沈千扬一把抱住,环住他的手臂力道大无比,沈千扬将脸埋在他怀中。
两个人就这般静静站着,谁也不肯再打破僵局。
直到突兀的叩门声再度响起。
门本就是开着的,这时还会多此一举敲门的,绝不会是秦痕那孩子。
慕少游转眼去看,毫不意外地看见门口站着,轻笑了叩门的莫耶。
小痕那孩子负气而去,定然是找协助去了,而这药王谷里,能做他助力的,也就是师兄莫耶而已。
沈千扬也自他怀中抬起脸来,看到莫耶,如狼犀利的眼中闪过些戒备。
莫耶并不管沈千扬,只淡淡笑着向慕少游道,“少游,刚刚小痕来找我……”莫耶未将话往深处说,低头看了下门口的碎片,又道:“这孩子,晚上一直在厨房守着,亲自给你煎药……”
慕少游闻言,一颗心直直往下沉,难怪小痕会气成那样。
他心底有些愧意,又听莫耶继续道:“少游,我有些话想同你说,你随我到书房一趟。至于沈教主,你既然身在药王谷,也就是我谷中的贵客,理应妥善安顿。此处简陋,怕辱没沈教主大驾,等会我会让人来,带沈教主去客房休息。”
沈千扬右手拂上左臂,刚刚包扎好的伤口,表面上看不出什么,稍一用力,底下却疼得彻骨。心里也一样。
他抬眼直视莫耶,眼中犀利光芒不做半点退步,沉声道:“不必劳烦。慕少游的房间,我住得,也有权住。”
莫耶也不恼,微微笑着点头:“那就依沈教主的意思。少游,你随我来。”
慕少游跟着莫耶身后,沉郁的夜风中,带了些夜间独有的湿冷气息。
脸上在微微发烫。
一路上,莫耶始终不曾回头,也不曾开口同他说话。挺直的背脊,隐隐透出的讯息,并不若刚才沈千扬在场时,带笑与他说话的温和淡雅。
只怕对于让小痕撞破他与沈千扬情事这事,师兄心里也有不快。
好不容易到了书房,莫耶先行进屋,慕少游则随后进去,反手掩了房门。
“师兄,小痕现在在你那里?”
“是。”莫耶点点头,“少游,你和沈千扬的事,你可有打算过怎么同小痕解释?”
慕少游一怔,如实答道:“还未想过。”
“那你应该好好想一想。小痕向来只有你这个父亲,并不希望有人同他分享你。而他对沈千扬也无好感,他两人之间,你当有一个好的调和方法。”
慕少游垂了眼睑,面上依旧烫得发慌,心里更觉沉重。莫耶将他神色看在眼中,却不打算就此住口。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很多事,若不早些点醒少游,不早些让他有所准备,之后恐怕会更难收拾。
“而且你想过没有,小痕毕竟是肖家的骨肉。你当年与肖二公子沈千扬之间的纠葛,独孤行多少也知道一些,若让他见到小痕,难保他不会疑心这孩子的身份,要小痕认祖归宗。无垢山庄与赤峰教一向势同水火,而沈千扬又囚禁肖明堂,就连肖墨涵夫妇的死,沈千扬也脱不了干系。它日这些事情若让小痕知晓,届时,你要他两人如何相处?”
第十一章
届时,你要他俩人如何相处?
听着莫耶的问话,慕少游垂了眼,长睫在眼底投下一片阴影。
当日在苍云雪山脚下,他冲口而出愿予沈千扬真心。
冲动之下的承诺,却忽视了两人间重重阻碍。
彼此个性中不能相容的尖锐,彼此都不愿退让的坚持,甚至于两人所处立场的对立……全都是无法忽视的。
事后他不是没想过,只是……当他愿意放掉过往种种,与沈千扬重新开始的时候,这些都不重要。
可是,他却忘了,在这些冲突矛盾中,还有秦痕的存在。
小痕是他所珍视的儿子,相依为命十年,纵然没有相连的血脉,多年父子感情也是深入骨髓不可舍弃。
若因沈千扬的缘故失去这个儿子,那是他所不允许的。
但是,因为小痕而背弃他给予沈千扬的承诺,他也不能这么做。
虽是冲动而为,可除了刚才气怒之下的口不择言,他还从未想过,要背弃当日的诺言。他很少真心给人承诺,既然给了,就不轻易反悔。
都说鱼与熊掌不能兼得,他却想要贪心一次。
抬了脸来看着莫耶,慕少游眼中是不容忽视的坚毅,“小痕现在是我的儿子,将来也会是。旧日总总,甚至于他的身世,等小痕年龄大些,我都会如实告诉他。届时他要如何抉择,是他的自由,但我相信自己教出来的儿子!至于沈千扬,他身为赤峰教教主,自有他的立场。他教中事务我不想再插足,赤峰教与无垢山庄的事我也不能干涉,但我会试着调和他与小痕之间的关系……”
听着慕少游的话,莫耶长指摩挲着竹笛笛身,微微皱起眉,出言道:“少游,我只怕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容易。小痕的个性你也知道,要让他改变心意并非易事。而沈千扬那人……若你肯放掉过去同他在一起,也无须介意世人眼光……只是他个性过于霸道强硬,与你并不合适。你两人即使要勉强在一起,也有太多的路要走。再者,我们做一个最坏的打算,若有一日,小痕知晓他的身世,执意与沈千扬为敌,而你必须在小痕和沈千扬之间做一个抉择,你当选谁?”
慕少游闻言一怔,心底竟是少有的犹豫。
若如是以前,他定会毫不犹豫地选小痕。但现在,在知悉沈千扬为他做的种种退步忍让之后,再要他毅然背弃对方,他做不到……
“师兄,你何必将事情往最坏的地方想,小痕的个性我了解,他年龄虽小,但并非不通事理……”
“或许吧!”看慕少游犹豫,莫耶也知他心底所想,轻叹了口气,不再逼他,而是自书案上拿了封信,递给他。“你先看看。”
“这是什么?”
慕少游满腹狐疑接过信,打开来看,急急扫了两眼,却变了脸色。
这书信,竟然是由少林方丈慧空大师亲笔所书。信中邀莫耶前往沧州朝华楼,一同商议唐门擅自使用‘禁药’的事。
“药王谷一向不涉江湖纷争,慧空大师为何会请师兄你出面?”
莫耶淡淡笑了下,“我猜是独孤行的意思。”
慕少游更是不解,独孤行虽与肖家交好,他少年时也在无垢山庄呆过一段时间,但独孤行与药王谷从无交集,更未见过师兄的面……
师兄一贯淡薄江湖,又不喜出谷,怎会与独孤行交往丛密?
“师兄,你和独孤行是何种交情?”
大致知晓慕少游心底疑惑,莫耶笑了摇摇头,“并非你所想,我与独孤行之间,不过是萍水相逢的交情。当日肖陵从赤峰教脱逃,一路遭人追杀受了重伤,独孤行带他来药王谷求医,我与他因此相识而已。说起来,我也是从肖陵口中知晓你人在赤峰教,这才借替独孤行写战帖的机会给你传信。”
“那他怎么无缘无故邀你往沧州?”
慕少游话问出口,脑子里突然灵光一动,猛就想通件事,试探着问道:“难道是因为唐门的‘禁药’?”
“正是。”莫耶微笑着点头,“少林武当那些门派,要定唐门的罪,又要防着人家诡辩,总要找个知医懂药的人。药王谷的名号摆在那里,独孤行的心思若不动到我身上,那才叫奇怪。不过这样也好,他们既然请了我去,我说的话,分量也就重两分。”
莫耶笑容里有些和他那个人不符的狠意。
药王谷的人或多或少都有护短的毛病。
少游是他师弟,怎能让唐门的人随意欺了去!
慕少游自然明白莫耶的意思,他和师兄之前在蜀中奔波,就是因为唐门擅自使用‘禁药’这事。
“沈千扬刚才才和我说起,明日要我同他一道去沧州。唐秋是他埋在中原武林中至关重要的一步棋,唐门与赤峰教的关系怕也不简单,他不可能放任不管。”
“哦……”莫耶闻言,手里竹笛转了个圈,道:“你不如等一等,隔日再同我一道动身好了,小痕也和我们一起。至于沈教主,就让他自己先走着。”
依照秦痕的脾气,他今晚才撞见慕少游和沈千扬亲热,若明日一早慕少游就和沈千扬动身离谷,还将他一个人丢在谷里,只怕等莫耶回来,药王谷都被拆掉一半了。
所以最好还是带上这孩子。
莫耶的考虑,慕少游很清楚,于是点了点头。
这样也好,这样可以先安抚小痕的情绪,等小孩心里舒畅些,自己再同他进一步说说沈千扬的事情。
只是……沈千扬那边,怕是要费不少言语。
此时夜已深,莫耶的话也说得差不多了,便道:“天也晚了,少游你先回去吧。小痕就让他留在我这,我会替你劝劝他。”
慕少游虽然想见秦痕一面,但也怕小孩正在气头上,见了面反而不知道说什么,干脆就依莫耶所言。
“那好,我先回去了。”
出了书房,慕少游却未直接回房,而是绕去了天音阁,将下午找到的医书收好,之后披着一身月色慢悠悠往回走。
托沈千扬的福,他先前找的医书全都落在天音阁了,近日又要动身去沧州,现在不去找回来,之后怕没那么多时间。
沈千扬与独孤行一战避无可避,高手之间争战,一点破绽也就是生死之隔,沈千扬身上的伤自然不能够再拖。
他也应该着手准备下,今早替沈千扬治伤。
至于唐秋,当日他在赤峰教里毒瞎自己双眼的仇,这次沧州一行,定要这人加倍奉还。
所谓的‘禁药’,不过是个开端而已。
想起唐秋,慕少游眼中冷意浮现,他并非大度的君子,而是爱记恨的小人,这次他定要唐秋明白,他当日所说的加倍奉还的意思。
回到房中,沈千扬仍未休息,正坐在屋中等他。
见他回来,眼中神采一亮,继而视线在他怀里的医书上打了个转,眸色稍暗,“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我去天音阁取了点东西。”慕少游将怀中医书放下,折回身坐到沈千扬身边,试探着开口。“少林方丈邀师兄往沧州一行,师兄会带小痕一道上路,我想……”
“你想怎么样?”隐约听出慕少游话里的意思,沈千扬径直截断他的话,“想让我避开,免得你儿子再生气是不是?我告诉你,不可能!”
沈千扬黑眸深邃,尽是不悦,态度也很强硬,不愿退让。
慕少游轻咬下唇,他的确是想依师兄所言,让沈千扬先行一步,再和小痕师兄随后跟去。这样可以缓和小痕的情绪,在路上他也可以试着同小痕解释,试着让这孩子接受他与沈千扬之间的关系。
沈千扬现在的态度他早有预料,但真正面对时,还是觉得有些头疼。
但总不能就这么僵着。
“沈千扬,我不想同你生气。但你也想想,小痕还小,加上在赤峰教那段日子,他对你有抵触情绪是很正常的,你总要给我一些时间,让我和他说清楚。”
沈千扬一双眼紧紧锁住慕少游俊秀容颜,看了好一阵,才站起身来,深深吐了口气,“慕少游,我总是在想,你对我的承诺,究竟是因为愧疚,还是一时起意?”
他沈千扬在慕少游心里,永远算不得最重的,慕少游随时都可以为了别人而舍弃他。
还一再怪自己不肯给他相应的尊重和自由。
只是,慕少游却从未曾问过自己,他是否有让别人信任他承诺的地方。
对于慕少游的心意,他从来都缺乏信心。
只因为,当他与肖墨涵的任何利益有冲突的时候,被舍弃的人,不用怀疑,一定是他。
慕少游看着沈千扬的背影,隐隐感觉到些落寞气息。
沈千扬这个人,从来说是骄傲自负、霸道残酷的。他的厉害之处自己从来明白,甚至他的深情执着自己也知道。
但他却未想到,在这人的强硬背后,也会有落寞失意。
慕少游站起身来,走到沈千扬身边,自身后环住他的腰,将脸贴在对方背上。感觉到沈千扬身子瞬间绷紧来。
“沈千扬,你自己也说过,我慕少游这个人,自私薄情心狠无比,所以我从不轻易允人真心……但你要明白,我一旦允诺,便不会轻易背弃。”
所以,我对你说的话,并非水上浮萍,翻覆无常。
放在沈千扬腰上的手被一双手掌覆盖住,沈千扬掌心的温度随之传过来,将他微凉的手染暖。他听见沈千扬略嫌低沉的声音。
“我答应你,明日我先行往沧州,在沧州第一楼等你。”
沈千扬将慕少游的手握紧,他也承认自己骨子里有着抹不去的霸道和过度的独占欲,而这一切,在沾上慕少游这个人时,就会益发失控,他会想把这人紧紧锁在身边,锁住触手可及的地方,抬眼便可看见,伸手就可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