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亮逃出几丈外,周武冲上来接过李度香:「小亮,脚底跑快点,不然真要万箭穿心啦!」
孔亮回头看一眼被火光包围的赵立,禁不住泪如雨下,含恨忍痛和强盗们冲杀出去。身后很快响起阵阵轰鸣,如同无数大鸟震翅而飞。
强盗们听这声响,个个变色,那箭已雨点似的铺天盖地落下,逃得稍微慢点的无不被射成蜂窝状。
孔亮等人亡命飞逃,好在众人在山中居住多年,脚步迅捷,埋头狂奔一阵,渐渐脱离弓箭射程。又与最后一队敌人搏杀一番,终于突出重围,从高魁家的营地里逃了出来。此时同来的五百余人已折去大半,孔亮想起遇难的兄弟,心如刀割,含泪朝回方拜了三拜,领着幸存者和躲藏的附近山中的同伴们会合去了。
第十六章:最后的决定
不知过了多久,赵立被一阵痛楚唤醒。他惊讶自己竟然还活着,可是身上伤口无数,刀割的、剑刺的、枪挑的,受伤时只顾拼命杀敌,竟不觉疼痛,隔了许久,这些原本应该开始愈合的伤口却撕心裂肺地疼了起来,伴着阵阵烧灼,连抬一下手指也是一场折磨。最痛的还是胸口的箭伤,呼吸时牵动伤口,扯心扯肺,赵立努力抬起手捂住那里,确认自己的伤情。
胸口的箭早已被人拔出,意外的,伤口没有想象中严重,箭头可能只刺入了几分,并未伤及内脏。
赵立松了口气,手指移动一分,触到一个坚硬的东西。他把那东西掏出来,吃力地举到眼前,借着微光细看,原来是李度香给的护身符。
这块坚硬的玉石替他挡下那致命一箭,玉坠上那条细小的黑缝已扩展成指缝缝宽的裂痕,只怕稍微大力碰触就会整个碎掉。赵立轻握护身符,把它贴到心脏的位置,艰难地喘息。
度香,是不是已经安全逃出了?
又昏睡了很久,再次苏醒时他已被丢到牢房一样的地方,地上铺着枯草,空气里弥散着潮湿的霉臭,老鼠四处乱窜。
赵立撑起身子,他已经恢复了一点力气,伤口虽然还很疼,但是勉强能够动弹了,他忽然发现身旁坐着一人。
「你终于醒了。」夏智远神态安详,笑颜从容。
赵立一时搞不清状况,虽不做声,但满脸惊疑还是让人一眼看破。
「你不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难怪,一般人怎么会来过这里。我却是旧地重游了,这里是信阳监狱。朋友,你昏迷的三天中,高魁已经占领信阳了。
「怎么会!」赵立大声惊呼,胸腔又是一阵疼痛,忍不住喘气咳嗽。他不能相信,就算高魁用兵如神,也不可能三天时间就攻陷这偌大一座城池,当初他们在城墙周围修筑坚固的工事,难道一点作用都没发挥吗?
夏智远叹息:「你一定很惊讶吧,白家根本没有同高军交战,他们早已被恐惧击溃了,前天一早就下了降书,大开城门把信阳城拱手让了出去。高魁未费一兵一卒就得到了这座城,前后所行损失加起来,还比不上你们那场夜袭所造成的严重。」
赵立沉默了,过程出人意表,结局却是相同,确实没什么好惊讶的。
「你就是鬼风山的强盗赵立吧,我知道你是度香的朋友。」夏智远一句话,令赵立低垂的眼睁大了。
「度香跟你提过我?」
「那倒不是,但是我知道一点你的事。」夏智远微笑了,其实岂止一点,之前他就凭李度香反常的言行和管家的陈述中猜到了两人的关系,夜袭过后更加确定无疑了。
「是度香求你来救我的吧。」
赵立犹豫着点点头,他不会撒谎,而且像夏智远这样的聪明人,也不会相信一群山野盗匪会有揭竿抗敌的觉悟。
夏智远又是一声长叹,冷笑道:「他真是个傻瓜。」
赵立回首一瞥,不明其意。
「他在关键时刻毁掉杀死高魁的唯一机会。他根本不明白我的心意,最后还连累了你,真教人失望。」
啪!夏智远白皙的脸上掌印毕显。本就脸色苍白、失血后更无人色的赵立,此刻因愤怒涨红了双颊。
「请不要侮辱一个为了救你甘愿放弃尊严、性命的人,这样太卑鄙了。」
夏智远惊愕地望住赵立,表情复杂难言,良久才哑然失笑,无限感叹。
「度香很幸运,认识你是他这一生最大的福气。」
福气,恐怕已是最后的了。赵立明白末日离自己不远了。不久之后,高魁驾临监狱,他纡尊降贵亲至大牢,就是要来见杀他的刺客。
「小子,你为什么要杀本将军?本将军听说你是名强盗,难道强盗也懂为国捐躯?」
即使身染重病,但仍保持军人威武气度的大将军,此时坐在铁栏外质问满身血污的少年,神情间既有憎恨也有惺惺相惜的赏识。
赵立摇头:「天下大乱,哪里还有什么家国。我只为了信守对一个人的承诺,才冒险搭救智远少爷。」
高魁忽然大笑,笑声不久转为剧烈的喘咳,那声音听来很恐怖,像有厚厚的砂纸在他肺里摩擦着,他很快吐出几块带血的痰块,精神迅速委顿。
「你们已经听说本将军身患绝症的消息了吧,知道本将军为什么还要攻打信阳吗?」
夏智远嘲讽道:「知道。你自恨时日无多,觉得上天对你不公,所以要许多人和你一同受苦,分担你的绝望。」
「嘿,正是如此。本将军叱吒风云,威震四方,本可以扫平诸侯,一统天下,永留英名于世。可是老天却不给我机会!它瞎了眼!竟让我早死!我不甘心,为什么碌碌平庸的凡俗小人都可以长命百岁,我却霸业未成便要英年早逝!」
高魁两眼充血,额头因激动和虚弱冒出豆大的汗珠,他仰天长叹:「我广邀天下名医来医治我的恶疾,可是所有人都束手无策。」
说到这里,他指着赵立:「小子,你为了誓言可以牺牲身家性命,而我,可以为了保住这条命放弃一切。只要你们有办法延续我的生命,我可以放过你们、放过信阳,你们能吗?能吗?」
赵立不愿和高魁绝望又凄厉的目光相对,将头别向一旁,高魁放声狂笑:「我知道你们不能!所以你们只有死!这座城所有人都必须死!」
他又指向夏智远,笑容阴冷:「夏公子,你本是平民布衣,为了拯救满城百姓,自告奋勇前来劝我罢战。现在白家放弃抵抗,主动降城,你做何感想?」
夏智远直视压迫,不卑不亢答道:「白家贪生怕死,为求自保置万千黎民于不顾,是懦夫所为,人人可以唾弃。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将军也是一代枭雄,为何不能大敞胸襟,顺应天意,何必为泄私愤荼毒无辜之人?」
「到现在你还妄想劝服我,你真不怕我马上杀了你?」
「人谁无一死?但死也有泰山鸿毛之分,我今日虽死,公道自有后人评说,总好过你冥顽不灵遗臭万年。」
高魁不怒反笑,阴霾更甚。
「说得好,我果然没看走眼,你们两人都是信阳最出色的勇士。知道我为什么把你们留到现在?嘿嘿,杀人也有先后次序,我要当着全城的人处死你们,先杀光有傲骨不怕死的人,再慢慢摆布剩下的人。看他们痛不欲生,才能减轻我的病痛。而你们就先为你们的理想信念殉葬吧。」
荒山之中,强盗们哭声震天,他们痛失手足,骨肉离散。李度香被孔亮关在山洞里,他只要一露面马上会被悲愤的人群撕成碎片。
黑暗中,他抱头痛哭,身上缠满纱布,那一晚受的伤愈合得奇慢,血仍然一点点渗出来。但他不觉得疼,因为他的心已被撕碎了,需要更大的痛来镇压。
「小立……小立……小立……」
一连几天不分昼夜,李度香都念着这个名字,不眠不休,形销骨立。宝儿端来的食物清水,他一点没动,上次的没有,上上次也没有。喉咙胸口如刀割火烧一般,他吃不下任何东西。
昏沉了数日,孔亮横冲直撞进来,一脚踢翻李度香跟前的杯碗,他眼中带泪,恼怒悲恨。
「阿立还活着。」
李度香死水般的眼睛终于有了一丝涟漪,但这涟漪很快变成一场风暴。
「再过七天他就会被处决,尸首还要在出云城头示众三天三夜!」孔亮厉声哭骂,在李度香耳边吼:「这下你甘心满意了!他才二十岁!还没成亲!」
「你这个狐狸精!天杀的!我就知道你不逼死他不罢休,阿立欠了你什么?十个包子!你用十个包子就买了他一条命,我真后悔当初没在山神庙一刀杀了你!」
李度香抖嗦着,血气上涌,他什么都听不进去了,只牢牢抓住一句话。
「小立还活着!小立还活着!」
他一跳而起,冲出山洞,刚才还虚弱得不能动弹,转眼健步轻捷。他跑出山洞,跳上孔亮的马,冲散愤怒的人群一溜烟奔下山去。
马鞍没放平,缰绳也未上紧,随时可能摔下来,李度香紧紧抓住马儿棕毛,尽量贴紧马背。就算摔到头破血流、脑浆迸裂他也要去,在山洞中的几日他什么都明白了,不再问别人「我该怎么办?」,他已经完全明确自己的心意。
情之于人就是债,欠了偿,偿了又欠,来来回回,轮回不断。之前他欠了赵立那么多,终于到了一并偿还的时候了。
信阳城比沦陷前还要戒备森严,城门上已经挂起高家的旗帜,李度香一心要与赵立共生死,不顾危险直奔城门。他此时一身血衣非常显眼,要被守城军士抓获,多半会直接斩首。
也是他命不该绝,坐下那匹老马奔走一日困乏已极,在李度香狠狠举鞭驱赶下,口喷白沫、屈膝跪倒,李度香摔进路边草丛,在荆棘杂草间打了许多滚才停住。他浑身都像散了架,可还是凭借着从未有的决心,咬牙爬回路边。
这时孔亮追赶而至,发现李度香爬在路边,赶紧下马拉他躲回草丛隐蔽。到达安全地界后,孔亮左右开弓,狠狠甩了李度香几巴掌,这顿打在孔亮心头寄存多时,今日当真下了手,那怒气也像爆发的岩浆滚滚而出。
他掐住李度香脖子大骂:「你这个疯子!你想糟蹋小立的心血吗?你们一个个都是混蛋!」
李度香拽住孔亮衣袖哭求:「孔亮你再帮帮我吧,我们一起去救小立,不能看着他送死啊!」
孔亮比他还要心切,无奈前日劫营已连累许多兄弟丧命,孔亮愧惭难当,再无颜面求助于人。他紧咬银牙,愤然含泪道:「那个高魁手握重兵,周围全有铁甲卫队守护,我们势孤力弱,哪有能耐救人?阿立若早听我劝告怎有此难?你把他害到那种掉脑袋的去处又要去救他,李度香,世上居然有你这样的祸害!」
李度香见孔亮都指望不上了,大哭一场,又抓住草根攀上草坡要去信阳城,孔亮拖他回来:「阿立和兄弟们拼了性命救你,你这一去他们不是白死了!」
李度香哭得涕泪交流:「小立为我舍生忘死,我没办法报答他,索性陪他一起死,反正没了小立,我也绝不独活!」
孔亮百般劝他不住,李度香立意之坚决也前所未见,僵持一阵后,孔亮态度松动,他极重江湖道义,和赵立共同患难多年,眼看他危在旦夕,比断手断足还要痛苦。就是救不了他,也想在诀别之前再见一面。他们摸索来到附近的人家,准备各买身衣裳乔装混进城中。
附近的百姓为逃避战乱纷纷弃家而逃,村落间空荡荡的,寥无人烟,景象十分凄凉。两人寻找多时才敲开一户人家。当家的老汉热情地收留了他们,白送几件衣裳给他们更换。孔亮向老汉打听:
「老伯,你可知这守城的士兵什么时候换班?我们想趁机进城。」
老汉马上劝阻:「敌军掠城,城里人都急着往外逃,城门又把守严密,小哥还是打消念头,切莫去那是非之地!」
孔亮说:「我们有要紧的事非进城不可,老伯若有门路,请千万帮帮我们!」
老汉奇道:「什么事能比性命重要?」
孔亮不便透露,尽拿些不相干的事搪塞,李度香听得性急,坦白道:「我的亲戚兄弟被关在信阳大牢,老伯求求你帮帮我们吧!」
老汉很是吃惊:「这可巧了,老汉就在信阳狱中当差,你们的亲戚姓什么?」
这巧合让李度香顿生希望,他这时无计可施,不肯放过一丝生机,跪在老汉膝下,扯住衣衫流泪哀求:「我原是太守李公之子,因父亲被诬告,连夜逃往他处躲避,白占抄查我家,将我表弟投入大牢拘禁整整一年后方得赦免。日前高军大军压近,我表弟前去议和,又被高魁扣押,我友人率众去救也被擒获。现在听说两人被囚禁信阳大牢,生死未卜,老伯既是狱中公差,念在我父生前仁德爱民,千万救救他们!」说罢磕头不止。
老汉惊问:「原来是李太守的公子,敢问令表弟可是夏智远夏少爷?」
李度香哭泣点头,老汉跺脚长叹,急忙扶他起身。从卧房内取一个纸包,取出几支刻满文字的竹片交给李度香。李度香仔细观看,上面竟着述有其父的生平事迹。
老汉解说道:「夏少爷在牢里时都是老汉早晚看守,这是他为李太守写的传记,后来出狱时落下几支。没等我送还他又身陷囹圄,当真好人没好报。」神情间也万分伤感。
李度香再次哀求:「老伯既与智远旧识,万望搭救!」
老汉拭泪哀叹:「高军进城接管了城内一切事务,老汉区区一介小卒,有心救人却无力为之。夏少爷忠厚仁孝,之所以有此难,都是为民请命之故,我虽不能救他脱难,但还有办法助你们兄弟见上一面,权且尽份绵薄之力吧。」
李度香还要相求,孔亮却说:「老伯肯帮这个忙已经是万幸了,这也是玩命的勾当,我们不要强人所难,先进城见过阿立再说!」
当下老汉命家人做饭,大家饱餐一顿,急急上路。到了城门口,果然见卫兵盘查森严,因老汉是狱吏,每日都来往此间,卫兵们都认得他,彼此笑着打个招呼便放他们进得城去。李度香见昔日熙来攘往的街市凋敝空寂,百姓大都闭门不出,整个信阳被一层肃杀之气笼罩,仿佛一艘即将倾覆的船只。
进城之后,老汉对他和孔亮说:「狱中危险,老汉只能带一人进去,你们还是留一个在外面,出了事也好照应。」
李度香决意前往,老汉让他装扮成打扫清洁的杂工领他混入大牢,终于见到日思夜想的赵立。赵立难以置信地看着李度香,咬了一口的窝头滚到地上。李度香扑上去紧紧抱住他,泪如泉源地小声叫着他的名字。
「度香!」赵立百感交集,抖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度香,你怎么在这里?」
「我来找你,我要和你在一起!」李度香欢欣鼓舞,只感受到相聚的喜悦,原来和心爱的人并肩,死亡也变得微不足道。
语无伦次地交谈过后,两人渐渐平静下来。夏智远在一旁叹息:「度香,你好不容易逃脱,何必再深入虎穴?」
李度香猛摇头,握住赵立双手再不分开:「我不来才要后悔,我要和小立在一起。小立为我做了那么多事,我怎么能让他独自送死。」
赵立大惊:「不行!度香,我是心甘情愿帮你搭救智远少爷的,你并没亏欠我什么,快走吧,只要你以后能幸福生活,我死也无怨!」他目光灼灼,拒绝得相当坚定。这傻气的少年,至死也解不开这份痴情。
李度香牵动柔肠,含泪对赵立微笑:「没有你我怎么可能幸福?小立,你不用劝我,我来之前就已下定决心,不能同生但求共死。我只是遗憾当初没有好好对你,让你为我操了那么多心,生了那么多气,这些过错今生无法弥补,来世我一定加倍还你。」
赵立目瞪口呆,但很快便情不自禁露出微笑,他抱住李度香,笑得像得到糖果的孩子。好像迎接他的不是死亡,而是一段快乐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