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笑容同时安抚了李度香,他突然觉得很温馨胸口暖暖的,尽管这里不久就会冷下变成僵硬的尸块,但至少在它能动、能笑的时候是温暖快乐的。
生不能偕老,至少死后同穴。
用情者迷,李度香救人不成决定殉情,赵立得此回报也无怨无悔。可夏智远比他们清醒得多,见识也高明得多,认为此时坐以待毙对时事起不了作用,还不如找机会拼死一搏。
这两天他弹精竭虑设计了一套杀敌方案,都因为无可靠人可驱使不能实施,此时李度香深入监牢,此计或许能够得以实现。
他拜托老狱卒看风,近前对李度香说:「度香,不要悲观,我们不是没有生还的可能,我有一计也许能保众人性命。」
李度香惊诧:「什么计策?智远你快说!」
夏智远说:「高魁占领信阳要全城百姓为他殉葬,他兵强马壮,不可强图。信阳原是白家领地,白占死后,他的儿子白兴统军掌事,他虽投降高魁,手上却仍有余力。为今之计只有说服白兴,要他见机行刺高魁,如若事成,不但我们得以脱生,信阳数万苍生也能幸免。」
这计策听来成功机会渺茫,李度香胸无点墨,哪有能力前去游说。
夏智远请老狱吏取来笔墨,撕下贴身小衣,以布帛为纸修书两封,叮嘱李度香:「事不宜迟,你速速带这两封信去见白兴,倘若他看完第一封信答应行刺,具体计策我已在第二封信中设计周全,他手下谋事可以此为参考,便宜行事!」
李度香捧着两封信,浑身发抖,一半害怕一半欣喜,赵立十分担忧,就算李度香此时不惧危险,他的能力也实在教人怀疑。
「度香,你还是别冒险了,快离开这里远走高飞吧。」
不等赵立说完,李度香回头,在他唇上烙下重重一吻:「小立,你等我回来!我一定救你们出去!」
称不上温柔的吻,几乎磕破赵立的嘴唇,然而却代表了李度香最真切的心意,况且还是在夏智远的跟前。赵立激动、狂喜,心下再无半点迟疑。李度香依依别了两人,出狱会同孔亮,细说了夏智远的计策。
白兴投降称臣后,已离开信阳迁至三十里外的里县安顿,李度香在老狱卒的掩护下,出城直奔里县求见白兴,希望他能带兵进攻。白兴好歹是将门之后,当日投降也是因大军压境不得以而为之,投降后郁闷终日,手下也有谋士进言要他率军抵抗,只是他自认兵微将少斗不过高魁,内心矛盾重重,对李度香说:
「我继位以后对信阳百姓没有半点恩惠,如今高魁势大,手下军士个个如狼似虎,我若拼死一战,信阳百姓必定陷入刀山火海,教我怎么忍心?我父亲当日误信谗言错杀了你的父亲,这过失我无法弥补,只能送你些金珠财宝,你趁早远走高飞,到太平地界过安生日子去吧。」
李度香忙呈上书信:「表弟夏智远在狱中写下书信,请少主看后再下定夺。」
夏智远才名远播,白兴也多有耳闻,接过书信,看上面写的是:
「信阳布衣夏智远,致书于少将军白兴大人麾下:公之先祖授命镇守信阳,至今已历三世,成此基业甚为不易,公安忍拱手献敌乎?今敌将高魁,凶蛮暴戾,嗜血成性,此次以膏肓之躯率众来犯,实欲以信阳三郡之民为其殉葬。旦得城池,必洗荡州县,屠戮百姓,届时公之家庙祖陵亦将不保,此丧家亡身之祸也。望公趁彼贼尚未下手,速做决断,勿酿千古之恨!」
信中言辞恳切,所述情况也非常危急,白兴很是动容,将信递给身旁亲信参将,众军士早为投降之事愤愤不平,当下就有人进言:「属下听说高魁身染重疾,近来纵兵劫掠,干了许多倒行逆施的勾当。主公如不早图之,恐怕不久必遭毒手!」
白兴已有七分动容,只是尚无制敌良计,所以仍举棋不定,作难道:「高魁拥兵十万,如今身处高墙之中,我目前手下统共只有一万人马可以调令,倾尽全力也不是他的对手啊。」
「有办法!有办法!」李度香听出白兴口风松动,急急呈上第二封书信:「我表弟已替将军设一计策,将军看可不可行!」
白兴忙接过看视,立刻面露喜色,将信递给属下观看,众人看后无不大喜,赞道:「真是条妙计,若依此行事,定能除掉恶贼!」
李度香很好奇,踮起脚尖看信上字迹,一位谋士为他解说道:「李公子,你表弟说高魁素来傲慢自负,此番不战而胜更加不可一世。我主可以趁机假借朝贺,派强悍军士乔装成伶优,在乐器道具里暗藏兵器,再选美女若干进城。等高魁观看演出时杀他个出其不意。」
李度香问:「这计策能成功吗?」众人答道:「高魁大军现驻扎在城外,又因天气炎热,军队多临江扎寨,高魁只带几千人马进城,我等可行此计,领一路人从城内起事,再另派大队人马在城外接应,前后掩杀。敌军后路被江水阻断,若腹背受敌,必定大败!」
李度香十分欢喜,只见白兴咬牙切齿,拔剑道:「高魁夺我家园、杀我百姓,我必不与之同日月!就依此计,立即动手!」
众人秘密计较周详,只用了小半天便万事具备,只差一名美貌女子主舞,急切也没处寻去。
李度香见人人摩拳擦掌准备杀贼,想到身陷信阳监狱的赵立与智远,心里犹如热锅翻炒,一刻不能平静。
他一直在身边人庇护下长大,朋友历险、父亲遇难时都没能有丝毫作为。如今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刻,他再不能置身事外,一定要尽其可能出一份力,解救赵立与智远!
他鼓足勇气走到白兴跟前毛遂自荐:「将军,我虽不才,但还算熟悉音律歌舞,我愿意化妆成舞女行刺高魁。」
白兴吃了一惊:「李公子这件事非同小可,稍有失误便会丧命,你可要想清楚了。」
李度香用力点头,目光灼灼,完全脱去纨裤子弟的习气,充满舍身赴难的坚定志气。
「我要是怕死就不会来求将军了,请相信我一次,为了我的朋友,我也绝不能失手!不过我表弟和一位朋友被囚禁在信阳大牢,和我同来的孔亮武功高强,将军进城后请借一路人马给他,潜去营救他们,他们一定可以帮助将军御敌。」
白兴以前只听说李度香是不学无术之徒,万不料他有这番胆色,不禁暗暗赞叹。李度香借来女装,妆容易服,一年之前他还是信阳有名的花花公子,为取乐干过许多荒唐事,也曾几次扮成女装戏耍。
可这次不同,他要以装扮救人,所以映在镜子里的表情极为严肃,那真是一张美丽姣好的面容,过去李度香总认为上天赐他如此美貌是为了供他游戏人间,而今日,这张脸才真正体现出存在的价值。
第十七章:行刺
在白兴「诚恳」表白下,高魁同意接受他的朝贺,但只许他领少许随从进城。白兴在军士中挑选两百名英勇巧捷的手下装扮成伶人乐师,再选歌舞姬若干,将利器隐藏在乐器道具中,另带十名侍从。
当晚一行人鱼贯入城,到达高魁下榻的官邸,高魁招城外大小将领一同进城,设宴款待,白兴就令所带戏班在席上奏乐演出。一时间鼓乐欢腾,各路杂耍把戏一起献上,翻筋斗、跳火圈、舞盘子、踩跳板,不一而足,看得人眼花缭乱,在座的高军将领个个面露喜色,只有高魁神色凝重,时不时剧烈咳喘破坏气氛。他病入膏肓,一直郁郁寡欢,对一切娱乐都没多大兴致。
白兴装出诚惶诚恐地模样问他:「一直不见将军露出笑容,可是不满意这些表演?」
高魁挥挥手:「我病势沉重,以后大概看不到像今天这样热闹的宴会了。」
白兴忙说:「将军吉人自有天相,何必多虑?在下还为将军精心准备了歌舞,以供将军今日尽欢。」
他一声招呼,一队舞姬款款走上大厅,当中簇拥一个绝色美人,穿百蝶绣衣、纱罗湘裙,打扮得雍容雅艳,眼横秋水、肤若凝脂。看得高军将领个个心荡神驰,魂魄都飞了一半,再想不到这美人是男人装扮的。
李度香深入敌营,心里惶惶不安,远远看见高魁高坐堂上,虽是面容枯槁但威仪不减,再加上左右武士带剑侍立,要刺杀他必得冒生命危险。李度香心口咚咚直跳,与鼓声相合,更像是要从胸口蹦出一样,他不禁心虚地看向白兴,见他神情有些紧张,显然也捏了把汗。李度香急忙深呼吸,走到这一步便如箭在弦上,他手上悬着的不仅是自己的性命,还有赵立、夏智远的安危。
小立为了我可以不要性命,我再贪生怕死还有什么资格和他在一起?
李度香深吸口气,安定心神,开始按先前计划的在高魁座前献舞,伴舞的歌曲是〈秋风吟〉,这是首李度香熟悉的乐曲,描述的是一个忠贞女子对恋人的思慕和誓死相随的决心。
过去李度香常常在饮宴玩耍时和歌而唱,却不能体味其中意境。在经过了那么多变故波折后,他终于觉悟了:
「肠断时,秋声分外使人悲。天若不尽人意,我愿生死相随。」
有这样的感情、这样的决心,才配得到真正的爱情,李度香决定在今晚抛弃懦弱自私的自我,将以往那些由他造成的创伤亲手缝合,为赵立打造一个全新的开端。想到这些他不再害怕,从容地挥动舞袖起舞。
李度香别无才干,只因喜爱歌舞,信阳有名的舞姬大多和他相好,所以他在这方面颇有专长。这时和着节拍跳舞,学不来舞姬妖娆曼妙的身姿,但却另有一股飒爽的气质,看起来十分飘逸潇洒,更兼美貌出众,顿时惊艳四座,连不苟言笑的高魁也不觉注目。
李度香一曲舞罢,观赏者拍手叫好,白兴趁势对高魁说:「这是在下府中舞姬,如将军不弃,愿意献给将军解闷消遣。」
高魁微微一笑,命李度香上前斟酒,这显然是天赐良机,李度香缓步上前,他注意到白兴和伶人们热切的视线,仿佛他每向前一步都会激起天摇地动的动乱。李度香为了不让旁人生疑,目不斜视,走到桌案前拿起酒壶斟上满满一杯酒,含笑奉给高魁。他尽力使笑容甜美妩媚,生怕露出任何破绽,他从没觉得原来笑会这么累人,几乎连呼吸都停止了。
直到高魁接过酒杯,仰起脖子饮酒,李度香灿烂到极点的笑容凝固了,如同一朵盛极绚烂的花朵,瞬间凋零。他迅速抽出藏在腰带的匕首,一刀抹向高魁咽喉。在鬼风山时,常听强盗们谈论杀人越货的事迹,像这样的大将,日常生活也时时提防,往往在衣衫下藏有护身宝甲,所以不能刺他胸膛,选脆弱裸露的咽喉下手是最稳当的。
和当初刺杀熊大一样,李度香这次拼尽全力刺下,那把匕首是白兴赠送的宝物,其锋利程度可吹毛断发、削斩金石。高魁大叫一声未绝,咽喉已被切断,一条血链从伤口喷出,一半洒在案上,一半浇到李度香身上,血染绣衣,他顿时成了血人。
这电光火石的变故令在场人都没回过神,可白兴和他的手下们苦苦盼望的就是这一刻,他们即刻翻脸,露出藏匿的兵刃砍杀敌人。李度香没像上次那样发呆,他明白自己的危险才起了头,在抹断高魁脖子后,他飞快跳回舞阵,接过伶人递送的宝剑对付敌人。
这是他第二次杀人,很快又杀了第三个、第四个,都是趁乱下手,乱砍乱刺,现在没人能保护他,要想活着和赵立见面,必须把恐惧抛到脑后。高魁的官邸并没储备多少军士,在座的都是他麾下将领,在人数上并不太占优势,也许自己这一边可以成功杀出去。
可是李度香想得太天真了,别人或许可以在混乱中逃生,唯独他不行,他行刺主帅,已成为众矢之的,敌人们无不对准他下手,有几剑已挑破他的衣裳,割断他的头发。李度香披头散发在人群中东躲西藏,这个时候他脑子像一张空白的纸,上面只写了斗大三个字「活下去」!
要活着见到赵立,他对赵立说过一定会回去见他,这次无论如何不能再失信!
不知是执念产生了作用还是他命不该绝,这一路逃跑竟没被敌人的刀剑刺中,李度香侥幸逃到厅外,不料失足跌下台阶。他一边打滚一边听到近在身侧的喊杀声,一时间心如死灰。
完了完了,看样子这里注定是他的葬身之处。李度香闭目等待丧命的一击,但愿不要太痛,但愿赵立能知道,自己总算没有辜负他。
本以为会听到肌肉撕裂、血液迸射的声响,却听叮当一下,那几把砍向李度香的利刃被人格挡开来。李度香来不及睁开眼睛,已被赵立拥入怀中。
「度香!我来了!」
「小立?」李度香揉揉眼睛,生怕看不真切,却见孔亮也在身侧,帮他们御敌。
李度香惊喜万分:「小立!你们逃出来了!」
赵立护住他往官邸外逃跑,一边杀敌一边说:「亮带人到大牢救我们,守狱的老伯和狱卒听说我们要杀高魁,把犯人们都释放了,现在智远少爷正联络城中百姓,大家一起抗击高军!」
白兴此时已杀出官邸,急命人放火箭让城外人马前来接应,可是不等援军赶到,驻守信阳的高军就对他们进行捕杀。城内刀光剑影,惨叫声不绝于耳,白兴带来的人已经死伤过半。
孔亮见敌军穷追,又像上次出逃时那样让赵立带着李度香逃跑,自己留下断后。赵立见此次情形比上次凶险十倍,说什么都不答应。孔亮急道:「老子福大命大,那帮兔崽子奈何不了我!你快带这累赘逃命,别让他在我眼前碍眼!」
李度香忍不住泪涌:「孔亮你别逞强了,要逃我们一起逃,你要有个三长两短,小立不会原谅我的!」
孔亮骂道:「呸!要短也是你先短!你这死狐狸精少咒好人!要不是你,我们现在还在鬼风山逍遥自在,你把我们害到这步田地还要咒老子短命!老子有言在先,就是死了变鬼也不放过你!」
「我不会让你死的!」赵立硬拉住他一起逃跑,大声说:「有件事你还不知道,嫂子已经怀孕了!周武哥说她想给你个惊喜,所以没告诉你!」
「什么!」孔亮怔怔失色,脸上的流氓习气登时消失无踪。
赵立哽咽道:「你不想侄子生下来就没爹吧?嫂子跟你吃了那么多苦,你不能让她当寡妇!」
孔亮不再说话,默默跟随赵立和李度香往小街深巷里逃窜,他们躲在一户酒家,酒家主人已在城陷前逃跑,留下一屋子新酿的好酒。赵立让他们躲好,自己守在店门前,听外面敌人脚步声越来越近,紧张得汗湿衣衫。孔亮却突然哈哈大笑,笑声震落房梁灰尘,好像故意给追兵们递信。
李度香惊呼:「孔亮!你不要命了?想害死大家吗!」
孔亮笑道:「要死你去死!老子还等着做爹呢!哎呀呀,我出门时还在后悔没拉住我老婆打一炮,好歹给我们孔家留条根儿,没想到我老婆已经怀上了!我们孔家的老祖宗终于显灵啦!」
李度香哭笑不得:「你这样大笑把敌人引来,我们再多几个脑袋也不够砍,你别指望活着见你儿子了!」
「哼,谁说我会死?我长命小黑龙可不是浪得虚名!」
孔亮边说边让两人动手把店里的酒缸堆放到推车上,点火焚烧酒店,接着点燃车上酒缸,然后一起推着车从后门逃走,沿路用燃烧的酒瓶投掷敌人。
有火车开路,果然逃跑顺利。跑出几条街,正遇夏智远率领一路义勇军杀过来,两相会合一起杀奔城门。此时早惊动满城百姓,白兴命余部在城内散布口号,说高魁明早要屠城,号召百姓一起反抗敌军。百姓们为了活命,情急之下拿起镰刀扁担出门应和,和留守信阳的敌军搏斗。高军能征惯战,但毕竟只有五千人,很快淹没在信阳三十万人的洪流之中。
白兴的援军也趁夜突袭高军在城外的营地,高军慌忙迎战,闻听城内报信说主帅已亡,其余将领大多遇害。军心大乱,被众志成城的白军杀得溃散不敌,跟随各部头领逃回高家的领地。信阳劫后余生,重归白家治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