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难过后,人们重振家园,白兴把李家的房产全部归还给李度香,还说要大大表彰他一番。这时的李度香才不稀罕什么奖励,他迫不及待把赵立带回家,让他参观自己从小生长的地方。
九年前,赵立曾来过太守府,但那时只能在门外驻足,此刻身临其境,真的恍如隔世,经过那么多考验,他是不是真的可以就此和李度香长相厮守了?
时值初夏,花香浮动、鸟鸣啁啾,正是一番良辰美景。李度香抱着肩膀坐在缘廊下,仰望窗外的明月,今晚月光皎洁,水银泻地,令他想起初到鬼风山的那个夜晚。
「度香,你在看什么?」赵立靠近他,感受到温暖的气息,李度香懒洋洋依在他身上,幸福地眯起眼睛:「我在看月亮。小立,你说月亮好看还是我好看?」
这问题问也白问,在赵立心目中谁还能比李度香更美丽。可这念头也让赵立自卑,长久以来他都不敢和李度香谈论这个话题,眼下却非坦白不可了。
「度香,你是否曾想过我配不上你?我一穷二白,还是个为非作歹的土匪。你出身高贵,长得又漂亮,以前你无家可归我才能把你留在山上,如今你杀高魁、立大功,重享富贵荣华,你会不会离开我呢?」
赵立心虚地咽口唾沫,脸颊一痛,已被李度香用力捏住。
「你在说什么啊!」李度香非常生气,「还是你开始嫌弃我了吗?你没有哪点配不上我,我家里是有钱,可是那都不是我赚来的,而且我长得其实没那么好看,你仔细看看就会发现,我其实没那么漂亮,长得胖不说,还站没站姿、坐没坐相,走路内八而且邋遢,爱装小聪明其实很笨、很缺心眼的。」
「那也比我好很多,我脸长脖子粗,断鼻梁招风耳,皮肤粗得像麻布。」
「哈?哪有?我倒觉得小立的眼睛很大很水灵,看着很可爱呢!我早说过,我就喜欢小动物的长相啊。」
他两个痴痴傻傻说着情话,就这样直到深夜。弯弯的月亮也忍俊不禁,笑呵呵地望着这两个相互依偎的傻瓜。
「小立,我想握你的手。」李度香悄悄将手伸向旁边的人,下一刻便被一只温暖潮湿的手紧紧握住,他屈起手指来回摸索赵立手心里那条细长的茧,莫名的兴奋激动。过了不久,一件冰凉坚硬的东西被塞进手里,取出一看,原来是他系在赵立脖子上的护身符,绳索已断了,玉石也濒临碎裂。
赵立内疚道歉:「对不起,弄坏了你母亲的遗物。这真是件宝物,多亏它,我才没被那一箭射死。」
「一定是我娘暗中保佑,她知道你是我最喜欢的人,所以在天上保护着你。」李度香欣喜地抓住赵立:「小立,我要带你去拜祭我爹娘,他们一定也会喜欢你的。」
「嗯,我也要带你去给我父母上坟。」
「哈?你爹妈会喜欢我吗?我这么懒、这么笨,还是个男人。」
「不会的,我父母都是厚道人,只要我喜欢,他们会接受的。」
两人第一次称得上谈情说爱的对话也改不了滑稽的风格,他们不停倾诉衷肠,欲在短短一夜将往日积攒的心声倾吐完毕,谁都舍不得阖眼浪费一寸时光,只盼能有一只箭射向天空钉住月亮,教它永不下沉。
白兴重新掌管信阳,为防止高家再度来犯,他开始勤练军队,并提拔夏智远担任太守,治理州郡内政。对李度香除了金银珠宝之外,还有额外的赏赐。
「小立,白兴要见我,你等着我,等我回来就跟你回山上去,咱们再也不分开了。」
赵立欣慰感慨,自觉苦尽甘来,可是在城门外翘首期盼,等来的却是白兴要纳李度香为婿的消息。
「小立,你别急。我是为了稳住那家伙才暂时同意娶他女儿,不然他肯定又要为难智远,等过几天,我一定找机会跟你逃走,真的,我不骗你。」
当李度香红着脸,结结巴巴来回解释着,赵立呆呆地看着他闪烁逃避的目光,鼻子里窜出一股辛辣味,呛得他直翻白眼,恨得牙根直发麻,手指骨节痒,只想揍人。
他又被欺骗了!
「李度香,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赵立感觉眼睛在往外喷火,要不是他紧抓住衣衫下摆,一定会狠狠扇眼前的人一巴掌。
李度香惶恐不安地看着他,嘴里就像含了一串冰糖葫芦,呜呜啊啊半天才吞吐着说。
「我、我当然是把你当成我最重要的人。」
「住口!你以为你做出这种决定,我还会相信你吗?你一直在利用我!把我当傻子冤大头!用完就扔到一边!你这个卑鄙的无赖,我再也不要看到你!」
乡间的路上,李度香拼命追赶着怒气冲冲奔跑在前的赵立,一面气喘吁吁地跑,一面急急呼喊:「小立你先等一下,听我给你解释啊!」
「不听!你滚回城里找你的夏智远吧!我永远不会听你任何一句话了!」
「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回来嘛,我不能没有你!」
「你是不能没有我这个奴才吧!我已经对你绝望了!别再缠着我!」
赵立怒气填胸,在路上窜来窜去,一会儿跳上大路一会儿钻进田坎。李度香累得满身是汗,但仍紧追在后,不住口地向赵立求饶解释。可是赵立已经伤透了心,坚决不回头,见李度香死缠烂打,干脆跳上一头麦田边的小毛驴,拍着毛驴腿就跑。李度香追赶不上,急得双脚乱跳,正好一个农夫牵着一匹老马走过,赶紧拔下白兴送他的扳指,半买半抢夺了那匹马去追。
「小立你等等,再给我一次机会嘛!」
赵立狠狠抽了毛驴几下,跑得更快:「我给过你很多机会了!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我消受不起你这大少爷,你另外找人吧!」
「不要!人家就认准你了,前面那么多大风大浪都挺过来了,只剩最后一点小困难,你干嘛打退堂鼓啊!」
「不是我后退,是你善变!亮说得对,咱俩从来不是一路人,你这种人只能同甘不能共苦,我算把你看透了!咱们一刀两断吧!」
「你说断就断!天下哪有那么便宜的事!你给我站住!想甩掉本少爷,你连门都没有!」
他们边骂边赶,跑出十几里路,小毛驴和老马不堪劳累,在路上赖住不走。赵立跳下驴背继续跑,李度香比不上他是习武之人,才追了几步体力已然不支。赵立跑到河边,正遇一辆渡船招客,想也没想就跳上去,李度香追到岸边,船已荡出很远。他双臂齐舞高声呼唤,赵立只是回头咬牙切齿瞪他,心里翻江倒海,说不清是爱是恨。
不一会儿,李度香的声音已听不清了,赵立发现他停止挥臂,做了一连串奇怪的动作。他先做了个开门的姿势,指指自己右眼角,用举起手向自己做了个投掷的动作。赵立心怀怨愤,无心探究其中含义,怕自己再看下去又要心软,索性扭头闭眼,躲进渡河的人群里。
第二天,隐蔽在山里的强盗们准备离开信阳,迁徙到偏远安全的地区,孔亮口中叼着麻绳捆扎行李。
「小子,能保住命就该谢天谢地了,你能清醒过来很好,就当倒了回大霉。等咱们找到落脚地,我踏踏实实给你找个媳妇,你负责打劫,你老婆就负责生娃,保证你脱胎换骨,小日子芝麻开花节节高。」
赵立听得心不在焉,一直蹲地上发闷,他还控制不住思念李度香,每想一次就抽自己一耳光,然后告诉人们他在打蚊子。
宝儿推着一只半人高的箱子进来:「小亮,来帮我开箱子,我找东西呢!」
孔亮一跃而上接下箱子,一迭声埋怨:「我的好姑奶奶,谁让你搬这么沉的东西,万一动了胎气怎么得了。」
宝儿绯红脸啐道:「才不到两个月就看得出胎气了?你这家伙什么时候这么心疼人家了?没良心的就想着你们孔家的香火,假惺惺!快把钥匙给我拿出来,我还有要紧东西装这里边呢。」
孔亮搔搔脑袋:「钥匙不在我这儿啊,你不是给别人了吧?」顺口问正在出神的赵立:「阿立,你看见你嫂子的箱子钥匙没?阿立、阿立!」
赵立一怔,喃喃重复:「钥匙、钥匙——」
突然他双目圆睁,一伸腿站起来,大梦初醒地叫道:「钥匙!钥匙!」
李度香河边那个动作不正是在提醒他,那把能打开月老情锁的钥匙就在他手中。
孔亮还没摸清状况,赵立已飞也似地冲出去。
「妈的!狐狸精的迷魂咒还没解啊?这短命小鬼干脆早点死在外面算了!」
赵立兴冲冲跑回信阳城,人说好事多磨,良缘难求,他现在就是这般感受。几天来的大喜大悲令他心情极度亢奋,他已经决定了,一见到那欠揍的大少爷,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他塞进布袋里抢走,不管他怎么骂、怎么喊都要紧紧抱住他,永远不放手。
可是,火焰般的热情被出信阳门前密密麻麻的通缉令浇灭了。通缉令上画的全是赵立的头像
「赵立,年二十,系收押在案之鬼风山江洋大盗,昨日畏罪潜逃,如有将其归案者,赏银一万两。」
江洋大盗!?白纸黑字由不得赵立不信,他天旋地转,脑中一片空白。又是一场骗局,骗子每次都轻易得手,学不乖的人活该倒霉。
他是被孔亮及时揪出人群,塞进货车里推走的。
「看吧看吧!早告诉你狐狸精的话信不得,吃了这么多亏还不醒,有你这种兄弟也算老子前世冤孽。」
赵立蜷缩身子任孔亮喋喋不休地数落,内心的冲击令他筋疲力尽,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小立,你知道这颗痣的来历吗?我娘说那是月老给的一把锁,只有我命中注定的人才能打开,我一直等那个人出现,现在终于发现,那个人就是你。
那人的娇笑还在耳畔回荡,赵立终于撑不住,捂住嘴唇痛快淋漓地哭出声来。
第十八章:三年之后
世事瞬息万变,昨天还山盟海誓的情侣,一夜之间就能分道扬镳。李度香自从与赵立分别,一直伤心惆怅,可是经过几场风波,他也渐渐摆脱幼稚,学着成熟自立,不再如过去的懵懂任性。
正好十香斋垮掉了,他向夏智远借钱盘过这家酒楼,自己学着经营。和原来不同,这家新店专做各类包子,因为皮薄馅大,滋味鲜美,口碑非常好。李度香不管刮风下雪都会坐在店门口,盼着那个偷包子的小乞丐有一天再回到这里。
可是小乞丐一直没来,城门上的通缉令被雨水反复冲刷,早就破裂脱落,信阳的桃花也已谢了三次。
李度香悲哀地想,小立是不是已经跟别的女人成亲了。
他不知道,在千里外的深山里,有人怀着同样的心事。三年苦心经营,赵立和孔亮在这里重新建立一片世外桃源。他们放弃了土匪的营生,在山坳里垦地种粮,饲养牲畜,生活得无忧无虑。孔亮早已是两个孩子的爹,而赵立却依然孤身独处。为了避免他打一辈子光棍,这一年孔亮下了最后通牒,年底之前一定给他说门亲事,如果赵立不答应,就跟他断绝兄弟情谊。
赵立不好意思再拒绝孔亮好意,勉强应承下来。但他决定再回一次信阳,了却心事。不是去见李度香,只要双脚沾一沾那里的泥土,确定自己的心不再悸动,他就立刻回来娶妻成婚。
赵立到达信阳那天,正是中元节,城内掌灯结彩,一派欣欣向荣,足见夏智远治理有方。赵立故地重游,封锁的记忆大开,一件件往事鲜活如昨,丝毫没有褪色。
走过一条街,抬头看见十香斋的烫金匾额,赵立心颤神摇,门口叫卖包子的吆喝声更将他一颗心揪紧了。他掏出几个铜板,买了一个白菜猪肉馅的包子,轻轻咬一口,含在嘴里慢慢咀嚼,干涩已久的眼眶慢慢潮湿了。
赵立不知道一双眼睛已死死地咬住他,那是躲在门柱后的李度香,他紧捂住嘴,浑身乱颤。
他日思夜想的少年回来了,这三年来,李度香几乎每天都在想象与他重逢的场面,盼望着、害怕着,担心他会变成自己不认识的赵立。可是真的再次见到,赵立一点没变,面容神态、举止背影,全部和当初遇见时一样,让李度香满心喜悦,相信这被岁月忽略了的少年,胸膛里那颗热诚的心也依旧为自己跳动着。
可是该如何与他会面呢?他一定还在生我的气吧。
李度香偷偷爬进店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眼看赵立吃完包子要走,他再按耐不住,想出一条不是办法的办法。
「救命啊!不要打我!」
就在赵立走下十香斋的台阶时,被熟悉的尖叫声绑住了双脚,他猛然回头,那张在梦里百转千回的脸跃然眼前,清秀动人的容貌依旧,却骇然换了一副疯傻装扮,连神态表情都一般的疯疯癫癫。
「不要!不要杀我!我只想拿点包子给小立吃!我没偷东西!」
李度香跑出店门倒在地上打滚,头发铺散一地,吓得周围人慌张退散。几个下人冲出来按住他,他更是胡乱挣扎,翻来滚去。
赵立大惊失色,拉住一人问:「他这是怎么了?怎么变成这样!」
那人哭丧着叫:「我们少爷是因为跟一个叫赵立的朋友绝交,受了大刺激,神智便昏溃了。时常这样发狂胡闹,请了许多大夫都治不好,已是废人一个了。」
赵立僵住,从头到脚的毛孔紧缩,再看李度香还在乱踢乱挣,哭得一塌糊涂。
「小立!我错了!你别扔下我!你回来啊!」
一声声凄厉嘶嚎,几乎摧断赵立肝肠,泪珠滚瓜似得掉出来。李度香偷偷眯眼查看赵立反应,见他满脸悲痛,显然已大不忍心。心下窃喜,便照暗号踢了一个下人一脚。
那人会意,故意大喊:「这闹得太不像话了,还是照旧拿绳子来捆上送回家去吧!」
余人真去取绳子来,赵立见那绳索粗如鸡卵,根本是捆牲口用的,汗毛都竖起来。李度香这时更卖力哭喊:「别捆我!那绳了捆人好疼好疼啊!我不要我不要!小立快救救我!」
这一喊果然立竿见影,赵立踢开下人:「你们都不准碰他!」
他从下人手里抢过李度香,珍宝似得搂在怀里,心疼地大哭起来:「度香,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扔下你的,我不知道你会变成这样。我回来了,再也不离开你了,你别怕。」
赵立急切地抚摩李度香的头发、背心,顾不得周遭惊讶的眼神,反复亲吻他的额头脸庞,每吻一次就有一滴温热的泪水落下,软化了李度香整个身心。他也紧紧抱住那单薄的肩膀,用力把头埋进赵立颈窝,感到无比畅快满足。
可是当赵立抬起李度香下巴,想在那红润的唇上也印下一吻时,李度香却不小心露出狐狸似的狡黠笑容。
见赵立愣住,他干脆自己戳穿骗局:「小立,你真好,我就知道你还是喜欢我的。」
李度香喜孜孜地勾住赵立脖子,噘起嘴主动索吻。哪知道被赵立狠命推开,摔了个四脚朝天。
「你这个大骗子!」
赵立怒火中烧,他痛恨这个总是将自己玩弄于股掌间的狐媚骗子,更痛恨愚昧蠢笨的自己。
「小立!你等等!别再跑啦!」
三年前你追我跑的场面又在郊外重现,赵立跑得飞快,边跑边悔恨;李度香穷追不舍,他步履轻快,竟比以前矫健了许多。
「小立你站住!你已赌气一下午了,准备一辈子跟我怄气吗?」
「你这个骗子!坏心肠的狐狸精!我不想再看到你!」
「少来了!你三年前就说了同样的话,还不是回来了,你就认命吧!你是离不开我的!」
「我情愿去死都不会跟你在一起!」
「好啊!你死我也死!我就追到你家去,你不答应跟我在一起,我就把你家闹个天翻地覆!」
赵立辩不过,脚步走得更快,要在从前他早已甩掉李度香了,可是今日跑了半天也不见李度香力怯,反而听他在身后得意洋洋地大笑:「小立你死心吧!这三年我为了抓你一直拼命修练轻功,如今已经得了个草上飞的外号,你今日插翅也难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