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还是一位谋士献策,说如今战事一触即发,信阳各处的守城工事还未完备,不如将这些强盗发配工地,修筑城墙地堡,一来这么多的壮丁可以大大解决劳力不足的问题;二来每月只须按量配给一定数目的粮食,可节省大量雇工的银钱,三来免了这些强盗死罪,既顺应上天好生之德,又能彰显主公仁和慈爱之心,更可使民心归顺,稳定局势。
此计甚合白占心意,立刻应允。也多亏了这以囚代役的计策,赵立等人才得以保全性命。告示发出那天,李度香挤在人群中喜极而泣,连续数日紧张焦躁,疲惫过度的身体适才如坍了架子般倒下,回家后便大病一场。
夏智远以为李度香近日劳心太重,神元亏损才着了风寒,他博学多识,粗通医术,自己开方子抓了几副药给他吃下去。谁知半夜里烧是退了,却着起魔来,李度香蹬被子、扯头发,脸色尸白,痛苦万般。
夏智远急忙按住他:「度香!你快醒醒!快醒醒!」
李度香在迷乱中依稀看见赵立的影子,忽地死命抓住夏智远,凄楚呼喊:「小立!原谅我!原谅我!」
夏智远用力拍拍李度香的脸,把他打醒。
一阵痉挛发作后,人是醒了,魂儿还不全。
夏智远不禁疑心:「度香,你为什么一直魂不守舍?我经常听你作梦喊一个人的名字,『小立』是谁?」
李度香愣了半晌才道:「他是鬼风山的小土匪。」
「是吗?我听说多亏你献计,助白占平定鬼风山的匪乱,我才得以恢复自由。你说你这一年都被土匪掳去做奴隶,详细情况究竟怎样?」
李度香摇摇头,怔怔地瞪着天花板只是流泪。夏智远更加疑惑,怎奈李度香绝口不提,他也不好强逼。
李度香本是心病,内热引发外感,吃了几剂疏散的药便痊愈了。他仍然记挂着赵立,想去工地探望,只是心中抱愧,无颜面对。
犹犹豫豫直拖了半个多月,这日听夏智远说城内近日流行春瘟,要他多服些板蓝根、金银花之类的药草预防。李度香想到工地环境恶劣,那些囚役们吃食又极粗糙简单,只怕抵挡不住,尤其担忧瘦小的赵立。
这么一想,李度香再坐不住,一早就出门去街上药铺买了几大包治春瘟的药草,直奔城边的工地。多方打听下,得知鬼风山的强盗们被发配到三里外的石料场打石,他辗转奔过去,然而到了石料场门口却磨磨蹭蹭不敢进去,只能抱住包袱发愁。
正没个主张,忽见一个年轻小媳妇从外面山路上走来,细挑身段鹅长脸,竟是宝儿!那宝儿背着一只大水桶,弯着腰从李度香跟前走过,并没注意到他。李度香张了好几次嘴才喊出声音。
「宝儿姑娘,你等等!」
宝儿回头一看,立刻惊叫起来:「哎呀!度香少爷!怎么是你!」
李度香脸上火辣辣的,小声问:「宝儿姑娘,你们近来还好吗?」
他暗通官府、出卖朋友的事早已传遍鬼风山,强盗们自是群情激愤,人人将其恨之入骨。
宝儿虽是强盗老婆,但天性温婉良善。纵是对李度香心存怨气也不忍苛责他,只说:「度香少爷,你先前干的糊涂事,把我们一干人弄到这般田地。你自去升官发财也罢了,何苦来看我们笑话。实话告诉你吧,我相公恨得牙痒痒,说要撕你肉吃呢,你还是快走吧,被其他人看见,你性命难保。」
李度香心生羞愧,头埋得更低:「宝儿姑娘,我对不起你们,可是我也有不得已的苦衷,我今天带了些治春瘟的药草给你们,你先分给大家吃,我过几天再送些来。我知道你们恨我,我也没脸见你们,只求你帮我带句话给小立,让他千万别记恨我,我一定想办法救你们出去。」说着便滴下泪来,呜咽啜泣不绝。
宝儿见他如此伤心,心早软了,接过包袱说:「难为你想到,我们这里这些天正有人生病呢。」
李度香一边抹泪一边说:「我这就回去了,你多保重。」
宝儿看他边走边哭,好不凄凉可怜,咬着嘴唇把心一横,大声唤住他:「度香少爷你慢些走,我有件东西要交给你!」
她让李度香稍等片刻,自己背着水桶快步走进石料场。李度香正纳闷不知她要给自己什么东西,只一顿茶工夫就见宝儿拉了个人出来。那人穿着件粗白布坎肩,扎着裤腿,眉眼细长,身型精瘦,正是李度香牵肠挂肚的赵立。
两人照面,两相呆愣,宝儿推着赵立说:「小叔子,我说的人就是他。你们说说话,我替你们看着去。」撒腿跑开了。剩下两人不知怎么开口,都成哑巴了。短短两个月好像已经过了一千年,隔了阴阳界,李度香五内交战。
赵立恨得手瑟瑟发抖,嘴唇咬出血印,青白间带点紫红,冷声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李度香只觉浑身乏力,好不容易挤出四个字:「我来看你。」
赵立冷笑道:「看我死了没有?你这人可真是面白心黑,我已落得这副光景,再不能妨碍你跟那智远少爷长相厮守了,你还不肯饶我?」
李度香喉头干哑,苍白的脸异样地红——他已经不是原来那个宠爱、纵容自己的小立了。
「小立,不是你想得那样,我跟智远不是那种关系。」
赵立眼望向别处:「那也差不多了,反正在你心里,我们几百号人的命不及他一人金贵。」
「真的不是这样,小立,我是喜欢你的,我只跟你做过那种事,我跟智远是清白的。」
对方的手抖得更厉害,似被过去的风花雪月侵扰,但心肠始终没有软下。李度香把他伤入脏腑,满腔的血泪是再澄清不了了。
赵立没再看李度香一眼,目光涣散至远方,只对半空说:「你是没跟他做过,但是你并不会背叛他。」
李度香愕然望向赵立,最终别过脸去,一身哆嗦。
再说不出一句话,两个人都是。一切都完了。
「度香少爷!度香少爷!」宝儿突然仓皇奔出,头发散了,鞋子丢了,像被恶狼追逐的小鹿:「度香少爷你快逃吧!我相公带人来杀你了!」
她身后烟尘滚滚,喊声大作,真有许多人杀气腾腾追出来。这些人李度香全认得,都是鬼风山山寨的大小头领,孔亮冲锋在前,他更黑、更瘦了,瞪着血红的眼珠子,就像一头吃人的山猫。如今他们都沦为阶下囚,手里的刀枪换成了锄头铁锹,杀人不眨眼的本性却一丝未改。
李度香一个不稳,唬得坐倒在地,孔亮高举锄头,没头没脑打过来,眼看血光之灾不可避免,李度香抱头等死,赵立却一个箭步挡在前面,孔亮的锄头便挥不下去。
「滚开!」
「你先把锄头放下。」
「我叫你滚开!」
「你放下锄头我就走。」
孔亮气炸心肺,手指赵立直打颤:「都这般田地了你还护着他!这狐狸精毁了我们山寨,害死那么多兄弟,你还不许我报仇!你良心都喂狗了!」
赵立还是不退,石头一样杵在原地。他闹不清自己为什么还要保护这毁掉他们的罪魁祸首,大概保护这个人已成为深入骨血的本能,再改不了。
李度香是他一世的冤孽,一定是。
李度香抬头望着挡住他的背影,发现赵立瘦小的肩膀原来可以这样宽阔,那个为了他而奋不顾身的英勇少年并未消失,他偷偷泛起一丝奇异的笑,生怕被发觉,急急地止住了。
但是强盗们恨透了李度香,谁也不肯善罢甘休,无数双厉鬼般凶残的目光切割着李度香,如果这是有形的刀锋,他早已粉身碎骨。
「各位叔伯兄弟,求求你们放过这个人吧。」赵立突然朝强盗们跪下来,众人惊愕。这个孤傲的少年除了天地父母,从来不肯向任何人屈膝,此刻居然为一个负心人下跪哀求。
「你们杀了他,遇难的兄弟也回不来了,杀了他也脏了你们手,就任他自生自灭吧。」
李度香牙齿打颤,冷汗汇流成河。孔亮瞪住他,眼睛里迸出一团火,恨不得把他烧成灰再一脚踩没了。
「不杀他可以,但是这小子把我们害得这么惨,老子非捅他一刀不可!」
此话一出,相合者众。赵立眼风向众人横扫一眼,用力挺了挺身子,然后将左手放到旁边的石块上,五指分开,用力扣住石块。右手自腰间摸出一把锉刀。众人正不知他要干什么,就见他右手猛地一挥,那锉刀瞬间已扎进他左手背,把他整个手掌钉在石头上。
血污狼籍,李度香一声悚然的尖叫,赵立却拔出锉刀指向他,禁止他靠近。
「大家都看见了,今天我就代替这个人站这里让你们捅,要撒气解恨的尽可以过来,我一不躲藏,二不怨恨,如果我这条命抵销得了这人的罪过,你们就拿去吧。」
大伙惊恐地望着赵立,孔亮大骂道:「你这个糊涂蛋!你没脑子!孬种!」
赵立不说话,又是一刀,两个血窟窿并列泣血。大伙无奈,有的握拳呆立,有的懊恨跪倒,有的俯首闭目,都不言语。一个人先退场,紧接着又是一个,之后三五成群不断散去,最后仍只剩下赵立和李度香。
李度香已怕得说不出话,即便自他天灵盖钻一个洞灌满铁浆也没这样滚烫痛楚。赵立忍住钻心剧痛,捂住伤口,他十分疲累,拼尽仅存的力气开口:
「你别看着我,我只是不想跟你一样忘恩负义而已。」
黄昏已近,天地苍茫。明明是和暖的天气,向晚却仍有寒意。李度香穿得单薄,抱着膀子回家,脸上泪痕未干。屋里的灯亮着,夏智远今日回来得特别早。
「智远,你上完课了?吃过饭没?」
夏智远坐在桌前,凝视着豆大烛光,一脸森然。
「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人!」
同一天,同样的指责,一个是悲叹,一个是鄙夷。李度香战战兢兢,瞅着墙壁上的黑影,恨不能躲进去。
「智远,你都知道了?」
夏智远咬牙切齿:「我今天遇到以前的管家老伯,他们一家被派到衙门口扫地。李度香,你好狠的心,鬼风山的强盗们有恩于你,你不思回报还出卖他们,你就一点情义都不懂?」
「不是的,智远,我是为了救你。」
「住口!」夏智远急怒交加,「我当初是怎么跟你说的!做人应以忠义为重,你为了一己私利而背信弃义,陷众人于水深火热,害我也背上不仁不义的罪名。你太让我失望了!」
李度香目瞪口呆,一股难以言喻的怒火从心底喷发,他歇斯底里地大骂:「夏智远!你才是自私自利的小人!你什么都不在乎就在乎那点虚名!你摸着良心说,你几时真心待过我?你虚情假意就想做狗屁正人君子,只要损了你名声你就六亲不认!你这个道貌岸然的小人!」
他发狂了,溃决了,想到什么骂什么。
「你们都是小人!全都假仁假义!只有小立,只有小立对我是真心的,我竟然为了救你这个小人牺牲了小立,我真是有眼无珠!
夏智远你说实话,如果我背叛了你,害你众叛亲离,你还会舍去性命来保护我吗?你不会!你一定会和其他人一起唾弃我、跟我划清界限!什么叫忠义?只有冷血的人才会一直守着那玩意!夏智远,你比我会做人,因为我没你那么狼心狗肺,我要有你一半,今天也不会跟你面对面站这里讲话!
你说得对,我是不知好歹,连谁对我好都弄不明白,白白把自己的幸福葬送了。事到如今,你也没资格教训我,是我让你活下来的,不管怎样都是你欠我,你要真有骨气,大可马上回监狱去,去跟白占说你不要这条命,那样我就心服口服!」
李度香目光如蛇蝎,慌乱如丧家之犬,越说越斗志昂扬,忘记了这是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什么因由。总之,他要让人知道他的冤屈,再坏的人都可以喊冤,他为什么不可以!
夏智远的目光一下子僵冷,直直地瞪着李度香,两人顿时形同陌路,从前的亲密无间都是假象,原来他们从没彼此了解过。
之后几日,屋子里再无人声。两个人小心翼翼回避着对方,隔在中间的那条楚河汉界,除非改朝换代,否则是消失不了了。
初夏,高魁向信阳发动了第一波攻势。出人意料地,白占设在鬼风山的坚固防御没起到一点作用。高魁的军队绕过整条山脉,借道备中直扑而来。这样鬼风山的屏障便形同虚设,白占步步为营,还是被敌人出其不意地轻易破解。
首战,两军交于五野平原,高家火攻,风向西北,白家大败,折兵一千余人,溃退三十里,守于信阳之南。
就是这一战要了白占老命,老家伙气急攻心,吐血身亡,余下的懦弱子孙六神无主,惶惶不可终日。信阳城乌云密布,笼罩着死亡的恐怖气息。
夏智远的书馆早已关闭,和张皇失措的人们不同,他是极其镇定的,心里已做好一番打算。这天早上他沐浴更衣后,向许久未曾交谈的李度香告别。
「度香,我要去说服高魁退兵,你多保重。」
李度香失了魂:「你疯了?他们一定会杀了你的!那么多官员将军都无所作为,你一个布衣白丁,何苦拿自己性命开玩笑!」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敌人铁蹄即将践踏我家园,多少生灵涂炭。我虽一介书生,也要尽一份绵薄之力,才能无愧于道义良心。」
「又是道义!又是道义!你就图流芳百世,有没有为我想过!你死了我该怎么办!」
李度香暴跳如雷,他受不了被人一次又一次地抛弃。夏智远的目光一直很柔和,他拍了拍李度香的肩:「度香,你该学着长大了。」
李度香僵住,心头震颤。
「度香,这个世界不是围着你转的。你是个男人,别总盼着别人给你爱,你要学会付出、学会忍耐。」
夏智远到底还是走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他坚持做个君子,所以任凭李度香苦苦哀求他,也义无反顾地前往龙潭虎穴。
肩膀上一拍的余力仿佛还在,永远都在。李度香承受不了,不寒而栗。
螳臂挡车的结果可想而知,高魁出兵的初衷已改,天嫉英才,这位枭雄得了绝症,他怨恨愤怒,因此要许多人来为他陪葬。夏智远纵然辩才无碍,面对一个绝望的疯子也是英雄无用武之地。他没能走出高魁的营帐,被囚禁起来,来日攻城便要拿他的血祭阵。
文死谏,武死战,夏智远自认死得其所,留李度香在城中五内摧伤。他去白家哭求,希望对方看在夏智远舍身取义的份上能搭救他。白家怎肯为一介平民自损羽翼,推说夏智远去高魁和谈,纯属个人行为,不与本家相关。不过念在他正直贤德,本家也不忍见他白白送死,可以破例开恩,借些刀枪箭矢给李度香,让他自想办法救人。
李度香彷徨无助,这时他唯一能想到的救星,只剩那个人。
第十四章:交易
赵立从没想象过,有一天心高气傲的李度香会跪在地上朝他苦苦哀求。
「小立,你救救智远吧!我已经跟白家说好了,他们同意你们去的,我现在只能指望你了,求你行行好吧!」
李度香鼻涕眼泪糊了半边脸,那么爱漂亮的人,此刻毫不顾及形象了。赵立怅然落空,心思如同落在冰窟里。
你真是为了那个人什么都肯放弃。
孔亮不耐烦地一脚踢过去:「李度香,你少得寸进尺,饶你狗命已经不错了,你还想让阿立替你救那野情夫,你少大白天说梦话了,快滚吧!」
李度香不喊疼也不怒骂,只说:「孔亮你踢吧,只要你们肯帮我救人,杀了我都行。」
他不住磕头,一点尊严都不要了。
赵立蹲下去,抬起李度香下巴,又爱又恨,如果这些言行是为自己而做的,那么就算为他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