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公子,你说你能帮我们取得鬼风山?这该不是你为了救你兄弟而撒的谎吧。」
李度香就坐在离他三丈开外的地方,为防止行刺,他的外衣都被剥下,十个强悍的武士团团围住他,一个细小的动作、一丝异样的眼神都难逃他们密集的视线。置身杀父仇人的官邸,李度香悲愤满怀,但在权力面前他只是个弱者,与其做玉碎一搏替父亲报仇,不如为生者筹划打算。当日他救不了父亲,现在至少要保住夏智远。
「将军大人,您可以怀疑我,但是我想您更愿意选择相信我,否则也不会冒着被行刺的危险,接见我这个被你判了死刑的『叛徒』的儿子。家父的死,我不愿多说,是非自有公论。我现在只要您一句话,您颁立戴罪立功的榜文到底算不算数?」
白占大笑两声,然而突然从胸腔里爆发的剧烈咳嗽阻断了他要说的话。守护一旁的参将赶忙代他开口:「你这贼子说话好生狂妄,我家主公向来金口玉言,岂容你质疑?」
李度香微微一笑:「那我就放心了。我常听人说,鬼风山地处信阳和青州交界处,山势起伏是一道天然屏障,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如今将军即将与高魁开战,那高魁近年来威名远震,兵力也远比信阳雄厚,敌众我寡,若让对方抢先攻占了鬼风山,信阳局势不是更危急了吗?」
如此浅显的道理在场诸人都很明白,白占这时已缓过一口气,问李度香:「你说得不错,我们是很想占领鬼风山。可是那山头常年被一伙贼寇把持,不光我们,周边各镇也多次派人前去剿匪。无奈山上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每次都无功而返。你这次来,不知有什么攻山的妙计?」
李度香的脸一下子泛起可恨的青色,他控制不了这种凝重纠结不肯散去的颜色,一颗心突突乱跳,突然想起孔亮的烤鱼、周武的鸡汤,想起赵立和强盗们把酒言欢的欢腾场面。
有一天,那个青涩内向的少年醉了,一改腼腆抓住他的手豪情万丈地起誓:「度香,有这些兄弟做证,我这辈子都会对你好的。」
所有人都嘲笑他、奚落他,可是谁都没说不替他做证,如果这些证人都不在了,他还会遵守这誓言吗?
在李度香的脑海里,过去光景犹如不断直前的激流,突然被一个大坑陷住,原地焦急地打着旋,李度香则是顺水漂流的一片树叶,困在漩涡里乱转。
白占见李度香犹豫不决,以为他在考虑交换条件,便主动承诺:「李公子,老夫明白你此行的目的,你大可放心,只要你协助我方拿下鬼风山,老夫即刻赦免你表弟的死刑,放他回家与你团聚。你现在可以把攻山的方法讲出来了吧?」
巨大的石块落下来,填平了那座大坑,那些流水朝着它们原本要去的地方涌去,水面的小树叶扑腾几下便被卷入水底,悄无声息。
「我、我知道上山的秘密通道。」
李度香吐出这句话,浑身力气早已尽数散去。他终于明白死囚的判决词为什么那样短,原来生死就是这样简单,无须过多修饰。
离开将军府后,李度香在城里游荡一下午,终于鼓起勇气回去客栈,日已迟暮。李度香浑浑噩噩,不知此身是主是客。赵立已寻找他多时,见李度香安全无恙,脸上放心的笑容犹胜春风。
李度香不知赵立一整天去了哪里,只觉得一切皆因他不在身旁,才致使自己着了心魔。
赵立对李度香这一日的所作所为一无所知,对方神色显露出的慌张心虚全被他当作心折神伤的反应,反过来安慰:「度香你别担心,我今天已去监狱附近查看了地形,已画好一张地图在这里。」
李度香惊恐回望:「你画地图干什么?」
「我想好了,立刻回山去带一队兄弟过来,赶在智远少爷行刑前救他出狱。」
李度香听了只觉得天地变色,金星乱冒,迸出急泪。
「不,你不能去!」
「为什么?你不是要我救智远少爷?我不出手,他只有死路一条,你愿意看他死吗?」
李度香瑟瑟抖动,他当然不愿意,所以他已抢先一步救了夏智远——以背叛赵立作为交换。
「小立,我、我不想让你冒险。」
话虽是真的,伹这时的用意却深为卑鄙。
赵立饶有深意地浅笑,他得了这句话,仿佛吁了口气,情不自禁地抚上李度香酡红的脸颊。
「有你这句话就足够了。」
今晚天色变成了紫红,就像一张繁华绮丽的巨网当空撒下,整个世界顿时变得雍容华贵。有一种魑魅般的诡异光亮,随着未成形的黑暗渐渐淹过来,直把人的思想一口一口吞噬。从没想过会发生的事,一一发生了。一夜之间,李度香再不会笑了。
踏上相同的路程,来时只嫌漫长,巴不得缩尺为寸,回时却希望这路漫长无尽,最好有个大力金刚将前方那座山搬到天涯尽头,再到不了。
赵立对李度香说:「度香,你要觉得累就回信阳等我,我一个人走得还快些。」
「不不!我要跟你一块儿回去!」
「你是怕我路上耽搁吗?你放一百个心,我从不撒谎,何况是对你。」
连两人的态度都跟来时互为颠倒,李度香怀揣不可告人的秘密,好似藏匿数块破碎的玻璃,小心捂住,即使被割到鲜血淋漓也不敢露出痕迹。
回到山脚时夜已深沉,今晚天气好,抬头便见漫天的繁星。它们发着清冷的光,让人心的阴暗显形。
「那是什么?」赵立突然惊叫,他指着旁边一片山林,那里灯火辉煌,军旗飘荡,分明有军队在这里扎营。
「那不是高魁的军队,这些人是从信阳方向来的!」赵立的脸由青白转为绯红,惊骇道:「他们一定是要来攻山了。」
他转头对李度香说:「你留在这里,我上山去通知大家。」
李度香头皮发麻,嘴唇紧闭,想不起别的句子了,还是重复那句颠倒无数次的话:「我跟你去!我跟你去!」
赵立会错意,只当他要同自己共患难,竟十分欣慰,携了李度香的手弃马上山。夜晚的山林如海,一望无际,有种难以名状的恐惧藏在里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窜出来,李度香却不害怕了,因为这座山已大难临头。他亲手种下的祸患,马上就会毁了这里。
山顶一声炮响,升起一道红光,天空的光影变得极不寻常,奇幻昏黄。那片光亮迅速扩散,惊动了山里的生灵,整座山顿时骚动起来。
赵立着了慌,一定是官兵趁夜偷袭,奇怪的是他们早已在山中设下许多哨卡,且山路纵横崎岖,敌人怎能轻易上山?
顾不得想这些了,当务之急是赶紧上山与弟兄们协力作战。
李度香发现他们偏了路径,竟不是走上山的老路。
「小立,你走这条路,想从秘密通道过去吗?」
「没错,我们没时间了,走那条路可以缩短一半的行程,而且可以避过敌人耳目。」
「不要!」李度香脸色刷的煞白,一连白到头发根,毫无血色。「小立,求求你不要去,我们回信阳吧,别管这里的事。」
赵立眼神一变:「度香,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山寨里都是与我生死与共的好兄弟,怎能弃他们于危难中不顾?」
李度香嘴唇抖个不停,无计可施了,他耍起无赖:「那么你是要弃我于不顾吗?」
英雄难过美人关,对赵立而言,李度香无助地质问远比架刀威胁管用。
赵立当真被难住了,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二者只可取其一。但摆在眼前的是爱人和兄弟,教他忍心割舍哪一方?
「度香,你等着我,我一定会回来的。」
两难之际,他还是选择相信自己,不做选择,无招胜有招,李度香机关已破,慌乱道:「你不能去!去了也没用!你们是不可能获胜的!这是天意!」
赵立被勾引起怒气:「什么天意?事在人为,不试试怎么知道?你害怕就留在这里,不必跟来!」
他一头钻进树丛里,朝着他的义气勇往直前,李度香失了主意,只能苦追在后。
「小立我求求你了,你不要去!不要去!」
李度香欲哭无泪,拼命哀求,却连赵立的影子都抓不住。
在往密径的路上,沿路渐渐出现许多不该有的痕迹——被利器砍伐过的树枝,遍布于地的脚印,构成一条通往前方的道路。赵立疑虑陡增,等到了密径入口附近,景象更是骇人,入口已被完全挖开,附近有未燃尽的篝火,还有十余个士兵守候。
赵立脸色倏地死白,在荒黯的夜晚,赵立犹如僵死的蚕,再多的内足也动不了。
李度香勉强跟上,见此景况,惊恐莫名,他看见赵立暴露在火光下,已有人朝他拉开弓箭。
「小立!危险!」
一阵风呼啸而过,所幸放箭的是名新兵,准头欠佳,箭擦着赵立头顶过去了。只见赵立茫然失神的脸上先是静止,仿似无恙,隔了一阵,才自额上淌下一股殷红的鲜血。
竭力强撑的李度香,陡地跪倒地上。就在这时,数支火把一起点着,四面八方的火光射来竟如乱箭穿心。李度香被光晕晃迷了眼,只看见几个或十几个人影子冲过来挥剑厮杀,人体和凶器交织成沉闷黯哑的回响,闻之教人肝胆俱裂。喧哗过去,地上的鲜血已流成一条条蜿蜒的小红河。
赵立站在血泊中,不动如山。他满身血迹,还有大量的鲜血从手中的刀口落下,不是成滴的,而是浓稠如隔夜的糊粥,一块一块地坠落。但是脸色依旧苍白如纸,并未被血和火浸染。
忽然,他迈开步子,向李度香逼近。
李度香张惶无措,好像赵立每走一步,都踩在他身上、心上。
「是你告的密!这条通路只有我一人知道,而我只告诉了你——」
赵立发出石破天惊的怒吼,眼睛里布满血丝,像只张牙舞爪的大红蜘蛛关在里面乱挣。李度香惊魂未定,眼泪立刻止住,一时间心神恍惚,连哭也不能。
「我、我只想救智远。」
赵立如遭雷击,原来是为他!竟是为了他!
赵立心中的恨比眼前的火更炽烈。他的瘦脸变得青黑,眼睛窜着仇恨的血。就像身陷绝境的困兽,再也没有指望,牙齿磨得嘎吱作响,他被彻底地愚弄和背叛了!
颈间一凉,那把鬼头大刀已架在项上,寒森森的刀刃传来刺鼻血腥,教李度香毛骨悚然:「小立,你、你要杀我?」
事情变化得太快,李度香竟无法做任何反应,他也不明白做什么反应才适当。他虽料到结局是输,但再没想到会输得如此彻底,他高估了自己却低估了赵立。烈火和血光中,他看到赵立的脸已然换上他看不明白的复杂表情。此刻赵立近在眼前,但彼此的心却遥遥相对。
一念之差,全部感情付之一炬。
「你为什么要背叛我?」赵立沉下声,眼眶更红了,他拼命地阻止那不争气的泪水涌出,两相斗争,几乎要把那方寸目眦挤得爆裂。
李度香愧疚地无地自容,过去的深情欢爱从此化做过往云烟。
「我说了,是为了救智远。白占答应我,只要我助他拿下这座山,他就免智远死罪。」
「为了救他,你就出卖我所有同伴?我说过会帮你,你就不能多等片刻!」
「谁知道你的计策能不能成功?我不能拿智远的命做赌注!」
「那你就忍心为他一个人,把那么多人置于绝境?」
「因为对我来说智远比他们都重要!」
李度香拔高了嗓音,不怕喉咙的震动会碰到颈上的快刀。既然死到临头,他也要表明心迹。
赵立持刀的手颤抖起来,原本胸臆间火一般的热逐渐化作冰一般的冷。脸色终于见红,心已烧成死灰。他狠狠把眼泪直往咽喉压下去,硬生生止住,把刀别向一边,「你走吧,我们从此一刀两断。」
李度香呆立原地,眼泪汩汩流淌。不知是因为悲伤还是害怕,这一阵眼泪,未经同意,不问情由,私自滚落。
「你什么意思?」
「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赵立还刀入鞘,转身要上山。
他打算去送死?李度香如梦初醒,冲上前拦腰抱住赵立:「不!你不能去!那不是独木桥,是死路啊!小立,听我话跟我回去吧,我心里是有你的,我不想失去你。」
不想不代表不能,赵立万念俱灰,再看心爱之人一眼,那美丽的外表果真是毒药。他解下脖子上的护身符,这是李度香为拴住他打出的结,他把它扔在地上,掷地无声,恨有万石。
「我们俩清了。」
此言一出,犹如一把利剪,从咽喉直剪到肚子去,喀嚓喀嚓地剪,撕心裂肺,穿肠破肚,两个人都痛苦难当。
这次先逃走的是赵立,他受不了锥心的痛楚,借离弃之名,正大光明地逃遁而去。他一步一个踉跄,但绝不回头,惟恐前功尽弃。留下李度香罪有应得,他颤巍巍地捡起护身符,眼泪到底还是落下来了。像一滴雨落在地上,死得无声无息。
李度香独自循路下山而去,天空已翻起灰白,心中有无限凄怆正在辗转,他不敢回头看山顶的烽烟,生怕赵立已化做其中一缕。
原来他是真心喜欢那个少年的,虽然还不能算爱,其实他根本不懂什么是爱。他也害怕爱了,再多的山盟海誓也抵挡不住是非恩怨,背叛爱人的他,还有什么资格言爱。
才入出云城门不久,一声霹雳,大雨下黑了天地,青空现出一道裂缝,水哗啦哗啦往下灌。本不该来的暴雨来了,就像老天也犯了不该有的过错。
李度香疲惫不堪,走回被查封的家门口,衣裳已经湿得紧贴肌肤。屋檐残破,不能避雨,他蹲在墙根下,凄苦万状。流云散了,大家都走了,谁也不要他了。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真希望那瘦小的身影能突然出现,不能挡风遮雨也没关系,只要能温暖自己就行。李度香的心颤抖着,才分开一天便已经开始思念了,原来不知不觉他已深陷赵立情意之中,那样的柔情即便再坚硬的心都会融化。当初无家可归的自己找到那少年代替智远,如今少年离去,谁又能代替他的位置呢?
头顶密集的雨阵忽然出现一个小小的空隙,李度香失神仰望,夏智远疲倦地微笑着,身上还是监狱里那身破衣,他撑着一把纸伞浮在雨幕中,犹如海市蜃楼般,虚实难辨。
「度香,我被释放了,他们免了我的罪,我回来了。」声音隔着雨声传过来,耳膜的震颤不是幻觉。
「智远……」李度香呆立不动,在大雨冲刷下,眼眶的泪怎么都蓄不满。毫无预兆的,他抱住夏智远嚎啕大哭起来。夏智远虽然消瘦,但身型远比赵立高大,李度香必须垫起脚尖才能把头整个埋进夏智远的颈窝里。
夏智远被李度香抱得撑不住伞,虚弱的身体也经不住他整个人挂在身上。便用空出的一只手轻拍李度香的背:「度香,你别这样。我身上又脏又臭,还有很多虱子跳蚤,先放开我好不好?」
可是李度香的胳膊在他脖子上生了根,说什么都不放。
因为,那个会紧紧回拥他的少年再也不会回来了。
第十三章:和谈失败
白占信守承诺,放夏智远与李度香团聚,甚至归还了部分财产。他们在城南买了一所小宅院,添置些许生活用品。夏智远休养了几天,便托过去交好的士大夫替自己物色一份书院教习的差事,重振家门暂时是不能了,能不用为生计发愁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李度香每天都在打听鬼风山剿匪的消息,据说白占的军队最终占领了山寨,但强盗们凶猛顽强,双方死伤都非常惨重。
战事持续了整整七天,官兵才将游窜于山中的八百强盗尽数掳获,全部押解回城,听候发落。白占为此伤了一番脑筋,不知如何处置这些强盗才妥当。要杀,两国交兵之前就在自家本土大开杀戒,似乎很不吉利;不杀,关押这许多囚犯势必浪费许多人力物力,目前形势也不允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