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石屏山上风云际会，无数名宿掌门侠少英豪陆续到来，一场前所未有的武林盛会即将开始。

为恭候各路来宾，半山寨门外立着数名少女，正是寨主夫人柳芳的亲卫女兵。一时没有外人在，几个女孩百无聊赖，嬉笑打闹，好不开心。

「砰砰砰」！

山下忽传来烟花号铣的鸣放声。几人小小吃了一惊，赶紧规规矩矩站好。这信号是在山下迎客的知客放的，表示有贵宾来到。自然，能被石屏山寨中人视为贵宾的，不是一派掌门便是德高望重的名宿耆老。

不一会儿，山道尽头来了一帮人，一色灰衣劲装，步履稳健。这也没什么稀奇，上山来的掌门庄主多了，谁没几个弟子属下？可是，这帮人中间，却有四人抬着一乘描龙刻凤的轿子。

少女们大为惊讶，瞠大了美目呆呆瞧着。

石屏山山道崎岖，寻常人就是空身上山也觉吃力，何况抬轿行走？那四个轿夫抬着轿子尚且健步如飞，显是武功过人，这倒不甚出奇。奇就奇在，上山赴会的均是武林英豪，怎会有人坐着轿子上山？

「……我最瞧不起这种臭摆架子的人啦！」珊瑚小声道。

「唔？说不定是哪位腿脚不便的老前辈呢！」

「嘘，快别嚼舌头啦，他们过来了。」

轿子夹在诸位灰衣汉子中间抬了过来。轿帘低垂，碧玉珊瑚她们拚命伸了脖子去瞧，也看不见轿中人，好生没趣。

「红叶山庄连庄主，率庄众到。」前面引路的知客唱名道。

女兵们一字排开，躬身让众人鱼贯入内。这时空中忽然传来一声唳鸣，原来正有一只白羽鹰隼展翅掠过，尖啸出声。众人不由都抬头去看，只有珊瑚贼心不死，一直盯着那顶轿子。就在电光石火之间，她瞧见轿帘微微一动，一只修长的手掀开帘子向外瞧了一眼，旋即放下。

「……珊瑚，珊瑚妳怎么啦？」人都送走了，碧玉她们一转身，却发现好姐妹已石化当场。

戳一戳，摇一摇，怎么还不动？

「你又在吓我们？不是吧？」明珠干脆扑上去猛摇。

「……好了好了，别摇了，我要昏了，呜，真是要昏了！」半晌，珊瑚总算恢复神智。她竖起一根指头，极为莫恻高深地道：「妳们知道轿子里是什么人吗？」

「切，不就是红叶山庄的连庄主？大伙儿都听见了呀！」

「卖什么关子呀？真是……」众女纷纷嗤笑。

珊瑚恼了：「哼，好，就算妳们求我我也不会说啦。我不说不说就不说！」

……这将成为我一个人的小秘密。

绝对不愿意与任何人分享的甜蜜的秘密喔！

因为轿帘掀开的剎那间，她惊鸿一瞥，见着了一张好生俊美的脸。还是她最偏好的俊雅秀致的那一款耶。

好帅好帅好帅……

两眼变成红心，珊瑚无限花痴中。两旁的姐妹不依了，纷纷扑过来逼供，嬉闹成一团。时值暮春，江南已然开始花谢。石屏山地处江北，却正是山花烂漫时节。漫山遍野的杜鹃开得正盛，灿若云霞。

霎时间，只见繁花似锦，笑靥生春，正是人面桃花相映红。

长空寂寥，「唰」的一阵劲风掠过，白羽惊禽俯冲疾下，穿林而入，原来是一只赤眼白爪的海东青。

林间小径上，正有一队人匆匆行来，走在最前面的两人一高一矮。海东青在低空盘旋数匝，终于敛翅停在了高个男人的肩头。只见此人一身黑衣，右边袖子空空落落，显是断了一臂。

不用说，他自然便是连峥。

林间树木幽深，浓荫蔽日，光线十分黯淡，越发衬得他形容枯槁，苍白的脸上再无一丝血色。然而，他瘦削颀长的身子仍然挺得笔直，硬得像铁，冷得像冰。身后负着那柄奇长无比的偃月两刃刀。

「嗄，师尊，你又在扮酷啊？」小秋撇撇嘴，吹起口哨示意海东青飞来自己肩上，「我知道你伤势已经好了，可也用不着自虐。小玉玉的爪子尖利得紧，莫要被牠勾破了旧伤口。」

一大颗冷汗从连峥脑后滑落。

「啪」！我拍！

海东清似也能听懂人言，拍动翅膀霍地搧在小秋脸上，又给了他好大一个白眼，这才在他肩上停下。只不知牠不满的，到底是这恶心死人的昵称，还是污蔑它的爪子会误伤主人了。

忽地，连峥沉声道：「……邪药师，这次真的会来石屏山？」

「最少有八成把握哦。」小秋眨眼道，「我记得这个无良大夫曾跟我说过，谢晋谢盟主是他的老朋友了，而且近年来似乎顽疾缠身，多次请他出手医治。而谢大侠那里，恰好有他心心念念想要的东西。只是两个人条件谈不拢，一直未能成交。所以，只要一逮着机会，无良大夫肯定会再来游说的。」

说到世人敬畏称颂的不死不救邪药师，小秋满面堆欢，却是没口子的冷嘲热讽。陈老大忍不住道：「嘿，小秋，难不成你跟他很熟？」要不是十分熟络，怎能这样毫无顾忌地打趣吐槽呢？对方可是传说中活死人、肉白骨的绝世神医加上武林名宿，也难免他想八卦一下。

小秋笑瞇瞇地道：「熟归熟，他那些无聊八卦好色痞气的习性，我还是不会替他遮掩的。嗄，做人最要紧就是要实在嘛。」

原来，山庄毁于大火那天，陈老大等一众汉人躲避官军的搜山，在山里东绕西绕，说来也奇怪，不知怎地竟寻到了那山洞里，找着了连峥等人。

他们也曾发愁，带着两个重伤的人，要逃过金国官兵的重重包围下山，实在太过困难。没想到金军统领完颜乌禄即将搜到那山洞时，突然收兵退走了，只留下烧成一片焦土的山庄。

众人潜藏山间住了一阵，不久便发觉萧燕等人已将大部分契丹族人收服，且另择山头重建山庄，图谋复国。可是却一直打探不到耶律枫的下落。这时连峥已心灰意冷，也不愿与过去的属下为敌，便令陈老大等人各自散去。不料他们却死心塌地跟定了他，甚至还有部分契丹族人前来投奔，有的是冲着他，有的却是为耶律曼琳而来，结果林林总总加起来人还不少。没奈何，一行人行至太行山一带落脚。期间，耶律枫仍旧杳无音讯。

仲春时分，太行山寨也接到了有关北五省武林大会的消息。结果小秋一说到邪药师也有可能前去，连峥便打定主意前来。于是陈老大几个和小秋也定要随行来看热闹，一路倒也平安无事。

这时陈老大感慨道：「真希望我们能见着邪药师，治好头儿身上的内伤。」他们只知连峥自断臂后内力大失，都以为是重伤所致，哪里知道内情。

连峥一贯的面无表情。［论坛］

小秋背后嗖嗖流下一排冷汗，却也忍不住想：师尊找无良大夫到底做什么？难不成，他还记挂着……王子？

他自身元阳已失，太乙真气不可能恢复回来。隔了这许久，断掉的手臂自然也接不回去。那么，寻找邪药师的目的，只能是为了别人。

犹记得去年六月，他便是为了替耶律枫求医找上中都，同邪药师问询摄魂魔音的封印，这才遇上自己。可是，经过那么多事之后……事到如今，他还是没有放弃吗？

而且，他们都知道，耶律枫身上那突如其来的绝世神功，实在来得蹊跷。世上没有不劳而获的事情。这类能在短期内速成的功夫，多属邪门，会不会给身体留下什么损伤也很难说。再说他的失踪也令人不解。

哼，说不定脑子抽风也是那见鬼的功夫给闹的！如果找到无良大夫的话，能不能把王子治好呢？

这时连峥仰头注目远处山道，哑声道：「石屏寨到了，我们上山吧。」

头顶层林遮蔽，只能从枝叶的缝隙间隐约瞧见一小片天空。明明已经是暮春了，投射下来的细碎阳光却清冷冷没有任何暖热温度。游目四顾，只有漫山遍野的杜鹃花灿红如火，仿佛红叶山庄昔日的后山枫林，每到重阳便层林尽染，红得像要燃烧起来一般。

第十七章　血洗擂台

小秋的眼睛很大，可是，当他因为惊讶而瞪圆了眼的时候，还可以更大。

「什么？红叶山庄的人也来了山寨？而且，来的是——连、庄、主？」

替他们引路的女兵琥珀颇为喜爱这孩子，笑道：「是啊，我清清楚楚听见知客唱名时报的是连庄主。怎么了？我应是没有听岔吧？」

小伙小脸皱成一团。连峥睨他一眼，拍拍他的肩，率先走入客房中。小秋碎步跟上，等琥珀一走便迫不及待地道：「师尊师尊，你看是怎么回事？」

连峥面无表情地道：「赶路赶了一整天，你不累吗？去自己房间歇着吧。」

小秋哪里肯走：「师尊，你说会不会是萧燕那个恶毒的女人派人冒充你？可是这么做她也没有理由啊。奇哉怪哉！」

连峥不置可否，盘膝坐下，径自运功。

「脑袋都要想破了！我就不明白，她明明不愿和咱们汉人打交道，更别说联盟抗金了。怎会派人来呢？」小秋见连峥不理他，只好揪着自己的头发念念有词。

「嘎，对了，也不知那个无良大夫到底来了没？」

「哦哟哟！难怪我早上一起来就打喷嚏，原来有人背着我说我坏话……」笑嘻嘻的男声蓦地响起，邪药师一身黑袍，悠然而至。

「哇！你这个无良的痞子！」小秋欢呼一声，一把扑进他怀里。

连峥见状，也即刻起身行礼：「前辈，别来无恙。」

「哎呀，我是无恙得很。不过看来你却很『有恙』哇。」

邪药师李思南，汉人传说中成名一甲子以上的世外高人，看来却十分年轻。只见他容貌清俊，双眼细弯如月牙，一笑起来更是瞇成缝儿，痞气十足。他拍拍小秋的头，径自走到连峥身前，搭他腕脉。

这一搭之下，他脸上顿现忧色，喃喃道：「你的太乙真气，废了？」

「……是。」

「去年六月，在中都大兴府，我对你交代的话，你难道全忘了？」

「……」连峥抿唇不答。

「元阳一泄，精气顿时驳杂，任你再浑厚的内力也要化为乌有。既是如此，那你当初又何必练这门功夫？」邪药师一反常态，竟皱起眉头疾言厉色起来。

「……前辈原先的允诺，还作不作数？」见他发怒，连峥沉默半晌，终忍不住问出口。

当初，他千里迢迢找上金国中都，以太乙真气抄本为条件，换得李思南答允出手，为耶律枫医治离魂之症。李思南当时还提出，在此之外，要他洁身自好，加倍修炼太乙真气，好为他办一件事。连峥自是并无二话，怎想到后来的变故。

邪药师睨他一眼，冷笑道：「太乙真气抄本和你自身拥有太乙真气为我做一件事，这两个条件缺一不可。你自毁然诺，何必还来问我？」

连峥苍白的脸上不由露出了惨淡的笑容。

他失去太乙真气，便再也没有能与邪药师交换筹码的资格。而耶律枫的离魂之症，便再也不能痊愈……

原来，上苍注定，他们只能越离越远，直至背道而驰：．．．

李思南睇视着他痛苦扭曲的脸，眼中忽然出现了微妙的神情。沉吟中晌，他徐缓道：「……是你为之求医的那个人？」

不必等连峥回话，他便自连峥和小秋的神情里得到了答案。眉头紧蹙，他道：「……现有一事，我不知是否该告知你。」

他直直注视着连峥，脸上露出了类似怜悯的神情：「去年六月，你向我求医后，我便一直翻阅你抄给我的摄魂魔音手卷，并由此得出一个推测。或许，那人的征状并非你所认为的神智不清、失去本性。要知道，离魂症也分很多穜。其中有一种，便是在梦中满足自己被压制的欲望……」

「换而言之，当消除摄魂魔音的封印之后，所显露的性格才是那人的本性出说不定……」

一直在旁插不上话的小秋跳了起来，咋舌道：「嗄，原来王子的本性就是鬼畜，好可怕好可怕！」

连峥沉默着，却不说话。

李思南微微一笑，道：「连左使，啊，或许该叫你连庄主了。我知你不愿相信我的话。只是，你应知道山寨里已来了一位红叶山庄的『连』庄主。你不妨仔细瞧一瞧，他到底是谁，接下来又打算做些什么？

我已收了你的太乙真气抄本，若对方真是你以为的神智狂悖，我便替他医治又何妨？只不过，怕的是——

那才是潜藏在人内心深处的……最真实的欲望啊！」

「人间佳节唯寒食」，这一天已到了寒食佳节。也正是这一天，武林大会的擂台比武到了高潮迭起的紧要关头。

比武定盟进行到这一天，除了那些刚出道急着证明自己的侠少，上擂台的根本没什么重要人物。最令人诧异的就是前任盟主谢晋甚至在比武开始前也没有露面，连主持大会都是由其妻柳芳代替的。少寨主谢啸峰也面壁思过尚未出关。

连峥心知其中必有内情，然而他对此并不关心，与小秋一行人默默坐在角落里，目光只牢牢盯住了擂台。

日已落，月将升。暮色四合，烛火逐盏亮起。连峥的瞳孔突然收缩。

因为他瞧见一个人缓缓踏上了擂台。

擂台四周点的是琉璃灯。更远的外围处，粗如儿臂的牛油巨烛和巨大的火把熊熊燃烧，炽亮的火焰在风中摇曳不定。

红衣人徐缓而来，一步一步走得极慢，拾阶而上，登上擂台。

摇曳的灯光照在他的脸上，异常的柔和，异常的俊美。唯有笼罩在阴影中的唇角，抿出桀惊不驯的刚硬弧线。

身边的小秋已吃惊地叫了出来：「是王子！」

这日正值寒食。寒食节也称为「禁烟节」，一般在冬至后一百零五天，清明前两天。而他们与耶律枫分别，却是在去年重阳过后不久。算来已睽违半年有余。

连峥坐在台下，凝目望着他，呼吸都似已摒止。

耶律枫却没瞧见他，全副心神仿佛都专注在自己行走的步子上。他走得那样慢，那样专心。终于，他缓缓走上擂台，抬起头来，向台下众人微微一笑。这一笑淡若柳丝，但衬着他一袭鲜妍明丽的红衣，幽微的天光竟似也被照亮了。

擂台下众人全被他惊人风采所慑，看得目不转睛。就连那些打杂的小厮、端茶的婢女，也都抛下手头的活计全部挤到台下。

主持比武的寨主夫人柳芳站起身来，朗声道：「这位是红叶山庄的连庄主吧？既然上台，请务必点到为止。」

她说的却是历次比武大会例行的套话，也是不成文的规炬。

毕竟，武林大会的目的是比武定盟，选出盟主，好率领群豪同仇敌忾，共抗金虏。此前的比试也正因如此，并没闹出人命。就连受伤也大多是皮肉轻伤。

这时擂台上的周斌抱剑出声道：「连庄主，请赐教。」

他是华山派门下，一手盘龙剑法也甚是了得。方才连胜数场。加上他本人亦是个眉目俊朗的少年，适才台下也不知多少侠女巾帼为之暗暗注目。只是耶律枫一上擂台，光芒四射，竟叫众人眼里再看不见其它。因此周斌说话时不免带了三分妒意。

半空中忽然传来鹰隼振翅的风声，赤眼玉爪的海东青俯冲而下，盘旋数匝落在了连峥的肩头。

耶律枫双目一凝，循着海东青望过去，与连峥的视线碰个正着。清亮的眼瞳里闪过一丝讶异，他盯住连峥，目光仿佛冻结了。

「……不是连。」不知过了多久，他收回目光，冲着周斌淡淡一笑，薄唇轻抿别样清润，「我姓耶律。耶律枫。」

台下大哗。任谁也知道，耶律绝不是个汉姓，而是契丹族的姓氏。这时柳芳忍不住暗暗皱眉，她早从丈夫那里得知红叶山庄的底细，倒是并不吃惊。但这位年轻俊秀的庄主特地乘轿改姓上山，本应也是为了低调。现在又何必抖出来呢？

她缓缓站起，声凝一线压下四周喧哗：「诸位请安静！契丹兄弟跟咱们汉人一般，与金虏有灭国之恨。现在正是咱们两族尽弃前嫌、同仇敌忾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