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枫反手回握。少年的手纤细修长,掌心却温暖柔软。肌肤相触,掌心相贴,两人牵着手走过漫长的黑暗路途。
忽然,他轻声道:「是,峥哥,我不怕。我不会怕得。因为,我还要陪你一起上战场,还要一起去临安!」
连峥站定步子,朦胧中静静凝视身边的少年。心中某些坚硬而冰冷的东西迸裂了,酸涩而甜蜜。
在此刻,或许,仇恨已不是那么要紧的东西……
在上京城度过的童年,晦暗不堪,他曾想要加入宋人的军队,在战场上把那些残暴野蛮的女真人全部击溃,洗刷童年的耻辱。为此,苦练武艺,再苦再累也不怕。可是他现在遇见了他的小枫,他真的要把这孩子也带上战场?
「我们去临安吧……」连峥忽然开口。
「哎?」
「能出去的话,就一起去临安。不需要报仇或上战场了,能和你一起去临安就好。」舍不得他受伤,舍不得啊……
耶律枫的眼神也亮了起来:「那最好了!哈哈,如果母后也愿意的话,我们一家三口就一起去临安。在西湖边找一处景色最美的地方,建起山庄住下。到了夏天,赏莲花,吃莲子……」
脚下的地面渐渐变得潮湿滑溜起来,隐隐传来腥臭难闻的气味。可是,两人眼前却仿佛瞧见了盛夏的西子湖中,接天莲叶十里荷花的美丽景色,心中欢喜无限。
两人又静静走了半晌,耶律枫忽然仰头问他:「呃,我是不怕。不过,峥哥你怕不怕……蛇?」
「咦?蛇?」连峥心里有点麻麻的,硬着头皮道:「我们学武的人,出手快一点,捏住蛇的七寸一摔便死,有什么好怕的……」
嘶嘶……
诡谲的声响突兀响起,在空荡荡黑漆漆的甬道里,仿佛有隐隐的回音。接着,异声越来越大,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
连峥站定步子,干笑着自我安慰道:「这里是地下,有几条蛇虫也没什么奇怪……」语音忽顿,他内力较耶律枫深厚,回头一瞥间已经瞧见来路上竟有成千上万条蛇虫排成长队蜿蜓而至。黑暗中只见一双双莹绿的眼珠发出惨碧色的精光,令人毛骨悚然。他虽然是练武之人,看了这许多蛇,也不由头皮发麻。
耶律枫握紧他的手,发现两人手心都出了一层黏湿的冷汗。 未wjj染小坛搬
「……小枫,你怎知这里有这么多蛇的?」
「呃,峥哥,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你看,这些蛇,凭你的功夫,能不能一一捏住七寸摔死?」
两人面面相觑,半晌,发一声喊:「哇呀呀呀!快逃啊!」连峥拖起耶律枫的手,慌不择路就朝前方的黑暗中奔去。只是甬道越行越窄,渐渐只容两人并行。而身后的路面上,已经密密麻麻爬满了大大小小的蛇,昂首吐信,嘶嘶有声,蜿蜒游动着追了上来。
「嘻嘻嘻嘻嘻!」黑暗中,忽然传来女子诡谲的笑声。
「……母后(师父)!」没命逃窜的两人不由站定步子转身。
「为什么要逃呢?这么可爱的孩子们……」
妙音帝姬缓缓自群蛇环绕中行出,她莲步娉婷,手中提着一盏碧纱灯笼,所过之处群蛇纷纷让道,蔚为奇观。
连峥从未见过如此异象,不由浑身僵硬。耶律枫挺身挡在了他身前,面对妙音帝姬皱眉道:「母后!你不要太过份!快放我和峥哥出去!」
「不放!我才不放,你们就留在这里陪着我好了!」妙音帝姬娇笑道。
灯笼里夜明珠柔和的光晕照着她的脸,依稀还是十年前连峥初见时娇俏可人的少妇。只是,她脚下尽是蠕蠕扭动的蛇虫,吞吐信子,嘶嘶有声。连峥不禁一阵恶心,头皮麻麻的,张口欲呕。
耶律枫发现他手掌冰冷,赶紧双手交叠,把他的手牢牢握住,像是要把自己的体温分给他。妙音帝姬瞥见这一幕,定定地盯着他们,神色甚是可怖。
「枫儿,峥儿,我没了浩天,只有你们两个可以依靠了。可为什么,你们俩会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不知廉耻的事?」她森然道。
「母后……我说过了,我跟峥哥约好了一辈子不离不弃,你何必……」耶律枫抢着道。
「胡说!两个男人,什么不离不弃!」
「……母后,不管你说什么,我都要和峥哥一起去临安!」
妙音帝姬见儿子围为执拗,一时无语,忽地嘿嘿冷笑,瞧向连峥:「峥儿你呢?枫儿年幼无知,他不懂,你也不懂?何况,我当初救你性命,传授你武功,你就是这样来报答我的?」
连峥好生为难,默然无语。转过脸,赫然发现少年定定凝视着自己,清澈眼瞳里闪烁着渴望。
半晌,连峥单膝跪下,沉声道:「师父,请恕弟子不肖。」衣角立时被紧紧牵住,耶律枫看着他,满眼感动。
「……好好好!你们,你们!」妙音帝妪看着他们,凄厉长笑,「我已经生无可恋,你们既然要不离不弃……就跟着我这群可爱的孩子们一起,陪着我,留在这里好了!」
「娘!你别闹了!峥哥有点怕蛇,你快放我们出去!」
「是么?」妙音帝姬嫣然一笑,衣袖拂动间,金光璀璨。她缓缓卷起袖子,露出了纤细圆润的手臂。连峥一愣,不敢再看,正想扭头避嫌,却被她的话语硬生生牵住——
「峥儿!你瞧,我其实也有黥印的!」
如玉光洁的白皙手臂上,灿金色的黥印触目惊心,拼成长蛇吐信的图案,活灵活现,仿佛随时都会活过来。
不!那不是鲸印!那是——
盘曲在她玉臂上的,是一条活生生的滑腻生物。黑暗中,它睁开眼,射出浑浊而闪烁不定的猩红之光!
「……小枫,你早知道师父……」连峥很想吐。好变态啊!
「峥哥,真的,你习惯了就好……小时候她经常那样抱着我,虽然看上去很可怕,不过那条蛇冰冰凉凉的还满舒服,也不咬人……」耶律枫干笑道,「不过后来你来了,我还是更喜欢跟你在一起的感觉,比较平和温馨……那个太刺激了我也有点受不了!」
连峥脸上爬下成排的黑线,这是什么情形啊!他总算知道这孩子为什么自小就跟自己亲近了。
「你们在看哪里?我说的黥印在这里!」妙音帝姬见两人旁若无人地啁啁私语,不由大怒。
金蛇游弋一阵,最后爬上了她的肩头吞吐信子。而她手臂内侧的黯印也露了出来——
那是和连峥脸上极为相似的,墨线勾勒的刺月。虽然图案不同。
「师父?你、我记得你跟我不一样,你是宗室女,怎会……」连峥大惊。
妙音帝姬冷冷地笑了:「宗室女又怎样?宋国战败了,皇族、宗室,哪个不是女真蛮子的俘虏?在他们眼里,全是供他们淫辱奴役的、连狗都不如的东西!」
靖康元年,东京汴梁被金兵所破,徽钦二宗被掳,北宋宣告灭亡。史称「靖康之难」。在此期间,大量宫廷、宗室妇女遭到女真人凌辱并被迫北迁,在金国为奴、为娼。客死异乡的、下落不明的,没有成千也有上百。
妙音帝姬,五岁时跟随父母被金兵掳掠为人质,在上京城长大。
「你知道我娘是怎么死的么?堂堂诰命王妃,一踏入金军营寨,大狼主完颜宗翰就命她更换舞衣,给金军将领劝酒。她不愿受辱,就被他用铁枪捅穿身体,悬在营寨前,流干了最后一滴血才咽气。
我爹被金国掳为皇族质子时,随身带着水晶灯残本的一卷,侥幸没被搜走。那卷残本上,记载着六合八法中的两种——太乙真气和摄魂魔音。可是,太乙真气不仅要求是童子身,还要是男儿身才能修炼。我爹自然练不成,就连想教我练也没法子!空怀着这世上绝顶的武功秘籍,只能眼睁睁看着妻子痛苦挣扎而死,自己却无能为力!
经此之后,他决定拚死也要保护自己的女儿!于是忍气吞声、含辛茹苦带着我在上京苟活。并且,把摄魂魔立的功夫,让我自小修习。
你们以为,我妙音帝姬的封号是怎么来的?什么帝姬的封号,在金军将领眼中不过是战败国好听的称呼罢了。那是因为,我自小就修习摄魂魔音,传说中天籁般的声音,可以控制人心神的诡异功诀……」
长到十五岁,小公主的容姿沉角落雁,舞姿柔若无骨,嗓音曼妙动人,引来了金国贵族垂涎的目光。然而,与那些纤纤弱质的宗室女不同,她有自保之力。那些男人被她的摄魂魔音所迷,死心塌地。父女俩一时倒也平安无事。
「可是,我无法修习太乙真气,没有内力做凭依,摄魂魔音对上身怀武功的人,便徒劳无用了!」
那一年,上京城里的年轻贵族们结伴来观赏她的舞姿。筵席间,还未成年的辽王世子完颜迪古乃,仗着内力深厚识破了她的摄魂魔音,见色起心霸占了她。在她手臂上刺上耻辱的鲸印,收为自己的奴隶,后来更是意图聚众淫辱。她不堪受辱,要不是有黄金蛇王……
小金是父女俩偶尔捡到的,苦闷的囚居生活中,它是父女俩最大的安慰。
「它什么都吃,坚果、小虫、点心、米面、草叶……嘻嘻,它白天睡觉,晚上却很精神,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绕着人爬来爬去,缠着我唱歌给它听。谁会想到,它就是传说中的万毒之祖——黄金蛇王呢!」妙音帝姬笑了起来,仿佛想起了往昔痛苦记忆里唯一的亮色。
「后来,我才知道,正是我的摄魂魔音,把它召了来的。我没有修炼太乙真气这等纯阳内力便直接修习摄魂魔音,体质偏于阴寒,所以小金爱和我亲近……
甚至,因为我怀着枫儿时,也常常把小金贴身带着,所以,枫儿一生下来就体质偏阴,无法修习阳刚内力……」
连峥听到这里,悚然一惊,低头去瞧耶律枫。少年朝着他微微一笑,仿佛毫不在意。原来,不是他不愿下苦功练武,而是不能……
那一夜黄金蛇王咬死了一个贵族子弟,其馀人也被吓住,父女俩连夜逃出了上京城,却在茫茫草原上迷途,甚至遇到流寇。后来,金国追兵杀了她的父亲,她却被耶律浩天所救……
之后,契丹汉子和汉人姑娘深深相爱,无惧于一切阻挠,结为连理,生下了孩子耶律枫,看似无比美满。可是……
「浩天他知道了!他没法忍受我被别的男人碰过……他说他一想到就会很恶心……」清滢的泪水滑下脸颊,妙音帝姬在自己的图尔和孩子面前哭得泣不成声,「他说我是女真蛮子玩剩的残花败柳,他不要我了!」
耶律枫握紧拳头,忽然闷声道:「父于为什么事隔多年才会……」
手臂上的黥印,是金国贵族家奴婢妾的印记,昭示着当年上京城里不堪回首的一切。说来讽刺,耶律浩天着意结纳三教九流的朋友,本是为了复国抗金,可也无心插柳知道了这印记的含义,知道了自己的王妃在上京城里曾遭受的一切。
如果他从未知晓,一个女人的一生,是不是就不会因此彻底毁掉?
相识之初,跨越了大辽与北宋对峙多年的国仇,不顾及契丹元老们的一致反对,历尽千辛万苦才结合的姻缘。为什么,却在多年后的今天,一朝土崩瓦解?
男人的爱,难道就这么廉价?
连峥紧挨着少年,发现他浑身都因为气怒攻心而微微颤抖着,不由伸出手臂,把他紧紧揽住。
妙音帝姬忽地停止啜泣,柔声道:「这条地底秘道,还是山庄落成时修建的。浩天是大辽皇族后裔,自然便是当今金国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山庄虽然隐蔽,却也要提防官兵发现庄中人的身份,故此布置周密,留个退路。」
因此,这隧道前面宽阔,后面却越来越狭窄,最后仅容一人通行。一旦敌人来袭,就算千军万马,追到这里也只能排成长长的一列。只要己方有一个高手把通道口堵住,就是名副其实的「一夫当关,万夫莫敌」。
而通道最后有一间石室,那里藏着大辽皇族婚嫁时御用的「送终之具」。一旦通道被攻破,大辽的王便会穿上「送终之具」,爆破石室中的火药,与敌人同归于尽……
「我到了山庄后,怕小金吓着别人,经常让它待在这条秘道里。它不愧是黄金蛇王,万毒之祖,时间一久,方圆几百里的蛇虫毒物全部聚集了过来,成为它的属下。嘻嘻,我起初还害怕,后来发现,只要小金认为主人的人,这些毒物根本就不会攻击的。枫儿小时候也跟着我进来瞧见过,对不对?」
连峥整张脸都青了。方圆几百里的蛇虫毒物……天哪!
侧头瞧向耶律枫,少年表情沉痛地向他点头。没错,他的童年经常遭到这样无情的荼毒,很惨吧?
「外面的人都太善变,连浩天也不值得相信……」妙音帝姬喃喃自语,抬起头嫣然一笑,「所以,枫儿、峥儿,你们一个是我的宝贝孩子,一个是我的得意徒儿,就永远陪着我留在这里吧!
我会穿上石室里的送终之具,有你们和小金它们做伴,我一 点儿也不寂寞!嘻嘻……」
随着他尖利的笑声,盘曲她在肩头的金蛇昂首吐信,双眼赤红如血,嘶嘶有声。地上的群蛇听得蛇王召唤,宛如细浪般自四面八方向两人涌过来,蠕蠕而动。
连峥手足冰冷。
第九章 封印记忆
思绪澎湃间,隐约听见微弱的呻吟声,连峥蓦地从过往回忆中清醒过来。
转过头,他瞧见角落里的耶律达。声音是从这里发出的。昏迷的契丹青年断断续续地呻吟着,脸上黑气弥涅,因为内力深厚居然还没有完全死去。脖子上有两个细小的牙痕,显然是金蛇啮咬留下的伤口。连峥皱起眉。
如果放着不管,被别人瞧见的话,他人很容易便能猜到,杀耶律达的凶手是驯养金蛇的耶律枫!
在这个风口浪尖的时刻,人人都在怀疑山庄中的内奸到底是谁。耶律达之死本是意外,可要是牵扯开来……身为少主的耶律枫怎能多出这个致命的破绽?四周虎视耽盼的各路人马,只愁找不到机会对付他!既然如此,便只有——
连峥闭眼,信手一掌把耶律达震飞出去。雄浑激荡的太乙真气,水晶灯残本上的绝世武功,后者应声断气,尸体也被击得血肉模糊。
满手血腥……嘿嘿,没错,他早就已经满手血腥。就算毁尸灭迹,于他也不算什么……
连峥收回售,看着自己掌心染上的猩红,眼神阴霾。
十三岁那年,他辛苦地从金国上京逃出。父母双亡、无依无靠,上中充斥着整个世闲的仇恨与敌视。可是他遇上了师父和师公,还有他的小枫。那些阴暗和痛苦仿佛全都消失了,他度过了一生中最为幸福愉悦的十年。
「等你长大以后,我们再一起去临安的西子湖,去看接天莲叶十里荷花,去尝脆甜可口的莲藕……」
言犹在耳,少年长大了,可是……他们再也回不到从前。
五年前,那段秘道中的记忆太过惨痛。师父妙音帝姬惨死,他留下了终生怕蛇的毛病,耶律枫更是受刺激过度,精神一度崩溃。迫不得已,他修习太乙真气,使用摄魂魔音强行封住了少年的记忆。
只是,数月前,他才发现,随着时日的推移,耶律枫的记忆已经逐渐解封。蛰伏的黄金蛇王蠢蠢欲动,青年压抑过度,出现了部分记忆恢复的离魂状态。清醒时又对昏迷时的一切一无所知。
山庄里危机四伏,各路人马虎视眈眈。耶律枫身为少主,处境本就太危险;他只得在这风口浪尖的时刻,离开山庄去找传说中的邪药师为青年求医。没想到,离庄的三个月内,又发生了这惊天动地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