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连峥惊呼出口，由于少年扔书的动作太大，对面的书架「轰隆」一声，迎面倒了下来。

「嗯？」少年答应着，可没等他避让，黑衣青年已经挺身挡在了他上方。他抬眼，他低头。

时光在那一瞬间仿佛凝固了。

书房里密密麻麻摆满了书架，每排书架离得都不远。因此，牵一发而动全身，一个书架倾倒的同时，撞到对面的，于是，连锁效应下，其它的书架也纷纷倒下。「轰隆隆」，成百上千的书册散落一地。可是，那些如雨点般砸下的书册全被挡掉，连峥在自己反应过来之前，本能地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了少年。

午后的阳光里，两人交叠着身体窝在东倒西歪的书架和乱七八糟的书堆里，四目相对，怔怔出神。

「……不重么？」沉默良久，少年翘起唇角笑着问。

「咦？啊、还好。」被他这么一问，连峥傻眼。仿佛直到此时才意识到自己后背压着一排沉重的紫檀木书架还有少说数十本或厚或薄的书册。

居高临下地看去，少年俊俏的脸已经没了孩童的稚气，挺秀的眉微微上扬，睫毛纤长根根分明，漆黑的眼瞳里带着有点坏心的狡狯笑意。

「你——」连峥张口，却发现嗓子干涩得不像样，没奈何闭上嘴巴，用力撑起手臂想起身。结果，所有的冷静镇定被唇上温软的触感吓得无影无踪——

少年睇着他，似笑非笑，抬手抚上他颊上的黥印，旋即，秀丽的睑缓缓贴了过来，在他唇上烙下蜻蜓点水的一吻。

「峥哥，我喜欢你，你呢？」他笑吟吟地问。

「轰隆隆」！

撑起的手臂脱了力，刚被抬起一点的紫檀木书架又砸了下来，成册的书卷散开掉落，散佚的书页白蝴蝶一般在半空中飞扬。

「峥哥？峥哥你怎么了？不要紧吧？」瞥见事态不对，少年及时打滚闪开了这次灭顶之灾，随即扑过来摇晃他的手臂。

纵然有内功护体，连峥还是被砸得不轻。眼前金星乱冒，连少年隽秀的脸也渐渐模糊了……唉，小枫，你……你总是有让我吓一跳的本事啊！

「哗啦啦」一阵闷响——

耶律枫摇晃的动作太大，顿时又是一阵书册暴雨。红叶山庄的大弟子和少庄主，双双被埋进了成山的书堆里。

——可是，这么一来，藏在心底的小小种子，已经悄然萌芽。再没什么力量，可以抑制它的破土而出。

「峥哥，你醒了？」

少年略带担心的隽秀脸庞近在咫尺，连峥凝视着他，忽地深深叹气。

「……先前，你、你……」期期艾艾半天，他仍觉难以出口。

少年眼珠转了转，旋即抿唇一笑，温润眼瞳流光溢彩：「先前我怎样？」

连峥被噎住，张口结舌。

或许是他呆愣的样子太可笑，少年又是灿然一笑，接着，秀气的脸又贴了过来。这次，在他睁大眼睛看得清清楚楚的情形下，少年又亲了他。

不是先前那种蜻蜓点水般的轻吻，而是一个货真价实的亲昵舐吻。

嘴唇相贴，用力地吮吸，温热的舌尖沿着唇形细细舔舐。少年闭着眼，一睑虔诚，纤长的睫毛微微翘起，温柔而专注。

脑子瞬间空白，心脏满满的像是要炸裂开来。张开嘴，任由温热的软滑舔入口中。喘息渐渐粗重，连峥生涩地蠕动舌头回应，交缠卷绕，吸吮着少年口中甘甜的津液，一种前所未有的胀痛感在下腹升起。

少年凝注着他，淡淡微笑，俯下头反复摩挲着他的嘴唇。

「你——」深黑眼瞳越加暗沉，连峥不确定自己接下来会做出什么。

「畦啊啊！」结果，是高亢的女声尖叫打断了他们。

书房的窗外，耶律曼琳膛大美目惊恐地看着他们，忽然，掉头就跑。

「……等等，皇姑殿下，你别跑啊！」连峥暗道大事不妙，赶紧出声阻拦。

但是，听了他的话，奥姑继任者的女子踢踢踏踏跑得更快了，很快就消失在他们两人的视野里。

两人面面相觑。半晌，连峥垂下头：「唉，这……」

「被看见了啊！」少年却翘起唇角笑得很开心，眼神晶亮，似乎还颇为得意。

「咦？」为什么他好像很高兴被看到似的？

眼底闪过一丝异芒，少年摇头：「下次换个没人打扰的地方吧！」

「……」隔了很久才听出他的意思，连峥瞠目，脑门上挂下无数黑线。

摸摸少年的头，他苦笑：「这种事，还是等你再长大一点……」十五岁，还是个孩子而已，他差点就做出了不得的事了呢。还是在师父的书房，天！

「长大？」少年眼珠一转，「好，就这么说定。你要等我长大！等我满了十八，我们一起去临安……」

心底深处，泛出淡淡的甜蜜感。

认定了，已经认定了……

他的小枫……跟他交换血脉、誓为兄弟的小枫，已经不能是单纯的兄弟了。从无法确知的某个时刻开始，彼此的眼里塞得满满的只能是对方，看不见别人，看不见其它。不见的时候想念，见了又心慌。只要两人在一起，心里就说不出的甜蜜。这样的情愫，他无法再用兄弟情谊遮掩过去。

那么，认定的事情当然不会放手。从他十三岁那年，只身从上京逃出开始，他相信，只要他坚持，什么都可以做到。再苦再难也不怕。

他知道，男男相恋为人不齿；他也知道，一旦被师父师丈知道，必定会掀起轩然大波。

可是，他爱着这孩子、他的小枫也爱着他，还有什么能比得了这一点？还有什么外在的力量，能硬生生把他们分开？

连峥一生，从来不懂得认输信命！

总有一天，等他的小枫再长大一些，他们要一起去临安的西子湖，去看接天莲叶十里荷花，去尝脆甜可口的莲藕。

他们要一起去……

那时，连峥一度很担心，偷窥到自己和小枫亲吻的皇姑耶律曼琳，会不会把这件事宣扬出去。可是，过了很久，仍是没有一点动静。他慢慢也放下心来。

比小枫年长十一岁，比他年长三岁的耶律曼琳，算起来，也是和他们一起长大的。虽然辈分高了一辈，但感情上，就和兄弟姐妹没什么区别。将来注定要成为奥姑的年轻女孩，豆蔻年华所有美好的记忆都是和兄嫂的两个弟子和小侄儿共同度过的。或许，她能体谅他和这孩子的纯真恋情……

然而，另一桩巨大变故，却在他们始料未及的情形下发生了。

红叶山庄在北五省武林的威名越发显赫，树大招风，许多独行高手倾慕庄主的威名，远道而来投效门下。耶律浩天也来者不拒，一律照收。妙音帝姬曾经劝过他，不要过于注重扩张实力，却败坏了山庄的名声。但意气风发的耶律浩天哪里听得进去。两人渐生龃龉。

终于，夫妻两人某日爆发了激烈争吵，随后正式翻脸。耶律浩天一反常态，成天流连花街柳巷，拼酒狎妓。妙音帝姬则深居简出，日渐憔悴。夫妻两人形同陌路。

连峥莫名地觉得不妙，却不知命运的第二次转折点，就等候在不远的前方。

金、宋、辽，乱世纷争中，总有一代又一代异族的青年人辗转相遇、倾心相爱。然而，国仇家恨就像水面下的暗流，悄悄潜伏在彼此的心底……

第八章 地底秘道

那一年那一日，正值耶律枫十五岁的生辰。漫山遍野层林尽染，仿佛燃烧的火焰，惊心动魄的绝美。

听了传报，连峥快步来到书房门口，却见屋内妙音帝姬居中而坐，少年耶律枫垂首站在她面前。

连峥心中忐忑，进了门便和耶律枫并排站在下首，听候发落。

已经年过三十的妙音帝姬仍然美貌如昔，只是，昔日灵动带笑的凤眼里，透出了心力交瘁的疲惫和倦怠。

她睇着自己面前的独子和爱徒，唇角勾起冷峭笑意：「枫儿，峥儿！你们好得很啊，在我这里翻了许久，是找什么呢？」亲眼看着长大的两个孩子，如今都已经高过了她。

连峥松一口气，他只当师父发现了他和小枫的秘密恋情，却原来是因为太乙真气这件事。相比之下，不免显得无足轻重。

那律枫拉拉他的衣角，转脸朝着母亲笑得灿烂：「母后，你既是峥哥的师父，一身所学便该倾囊相授，干嘛私藏？再说，我就是翻翻，也没找到啊。」

妙音帝姬睨了他一眼，见少年笑容明朗，依稀有丈夫的影子，忽地心头一痛。

「啪」！

一卷羊皮册子被扔在了地上。她冷冷道：「这便是你们想找的东西了，真这么想要的话，便拿去吧。」

连峥满腹狐疑，耶律枫却已经老实不客气地捡了起来。这时却听妙音帝姬冷笑道：「太乙真气能让人伐骨洗髓、重新筑基。峥儿错过了最佳习武年纪，想成为真正的一流高手，确实只有靠它了。可是……」

唇角笑意更冷，她眸光如电，死死盯住了连峥：「练这门功夫的话，就要清心寡欲，保持一辈子的童子之身，不娶妻、不行房。峥儿，你想清楚了么？」

闻言，连峥和耶律枫不由悚然一惊。

「其实，我以往传授你的功夫里，已经夹杂了不少太乙真气的奠基功诀，炼津化精你也早已修成。你若真心想练，照着后面的总诀完成炼情化气，第一阶段的小周天便可大功告成，轻而易举。往后，再逐步炼气化神，炼神还虚……只要完成了大周天，打通任督二脉，一身武艺便可傲视天下！」

「只是，为了绝世武功，当个一辈子的童男子，值不值呢？」她嗤笑，「嘻嘻！我从来都认为，太乙真气是水晶灯残本里最没用处的一种。不但限制练的人必须是男人，还得是童男，更有甚者，就算费尽千辛万苦练成了，一旦行房破身，失去元阳，内力就会废掉……这样的功夫，练来又有何用？」

连峥抬眼望向师父，总觉得……她已经知道了自己和小枫的事……

这时却听耶律枫朗声道：「不论如何，母后愿意把太乙真气传给峥哥，我们心中自是感激的！」

妙音帝姬睇着他，冷哼道：「我传给峥儿功夫，要你来感激什么？」

耶律枫笑嘻嘻地道：「母后这是明知故问了……这事儿，是小姑姑告诉你的么？」

连峥一怔，这才知道师父还是知道了，而且是借故在兴师问罪。

妙音帝姬却被儿子的出言无忌气得浑身颤抖，半晌才道：「不管我怎么知道的……你、你还有没有廉耻？」

耶律枫眨眨眼道：「廉耻？」

连峥既知此事败露，自己年纪为长，自该挺身而出，于是沉声道：「师父，这件事是我……」

耶律枫却伸手掩住他的口，笑得眉眼弯弯：「峥哥，来，跟着我做……」

连峥莫名所以，愣愣点头。妙音帝姬也狐疑地眯起眼，看儿子要玩什么花样。这时却见耶律枫拉着连峥转身，两人面朝外同时跪下，恭恭敬敬地叩了头。他又拉着连峥，双双在妙音帝姬面前拜倒。

妙音帝她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叱道：「你以为在我面前求一求我就会饶了你们么？」

耶律枫却不理她，两人站起，他走到连峥对面，又牵着他跪倒在地。连峥本来一直只是随着他动作而已，这时却略有所悟，抬眼怔怔地凝视着他。

耶律枫一笑，轻声道：「最后一拜，是夫妻对拜！哈哈，不对，我们该是夫夫对拜才是……」

妙音帝姬终于醒悟到他在做什么，怒不可遏：「你、你竟敢……」

第一拜朝外，那是一拜天地；

第二拜给了她，那是二拜一局堂；

第三拜……青年和少年面对面跪下，虔诚地对拜，深深地跪伏在地。再起身，视线交缠处，是浓得化不开的缱绻深情……

少年扬起头，秀致的面庞上，有无法动摇的坚定。他笑道：「母后，现在我和峥哥行了礼拜了堂，如何？便不是不知廉耻了吧？」

妙音帝姬嘴唇颤动，说不出话来。

连峥看着她，心中不忍，低声道：「师父，我和小枫说好了，等他满了十八，就一起去临安。我们约好一辈子在一起，不离不弃，绝不是一时冲动……」

「没错，我会陪峥哥一起去临安。你若真是瞧着我们这样不舒心，我们离得远远的，你也眼不见心不烦，岂不是正好？」

「去临安？」妙音帝姬语声颤抖。

「没错，去临安。」耶律枫望着母亲，字字清晰地回答。

「……连你也要抛下我，自己跑去临安？」女声不自觉地尖亢起来，她缓缓把目光投向沉默的连峥，眼中有掩不住的怨恨，「为了这么个……生来带罪的杂种？」

连峥一惊抬头，原来，师父也一直在意着他脸上的黥印……

耶律枫挺身挡住母亲刻毒的目光，冷冷道：「母后，请你说话不要这么难听。」

妙音帝姬愣了一下，忽地掩口笑道：「嘻嘻！我的儿子，竟为了外人对我……世上还有比这更好笑的事么？」

「峥哥不是外人，他跟你一样，是我最重要的亲人。」

「那么，要你在我和你的峥哥当中选一个呢？」

「母后你疯了：这根本没什么好选！」

「我疯了？」女人嗤笑起来，「嘻嘻，没错！我是疯了！浩天不要我了，连枫儿你也……为什么？为什么！」

「……母后，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临安？」看着母亲眼中的凄楚，耶律枫心中不忍，柔声问道。

「临安？」

「没错。那是峥哥的家乡，其实，也是母后你的家乡啊！父王既然如此，我们何不……」

「家乡？嘻嘻，我们这种亡国之人还有什么家乡？」妙音帝姬忽地歇斯底甲地笑了起来。

「……母后，你太累了，早点休息吧。这件事你好好考虑一下。我们先走了。」见她神情不对，耶律枫一拉连峥就想离开。

「休想！」妙音帝姬猛然回身，掌风挥动处，墙角的书柜应声移动，轧轧声响，书房中间的地面上竟现出了一个大坑。耶律枫脚下一空，笔直坠下。连峥急忙过来拉他，却被妙音帝姬双掌在肩头一推，顿时也立足不稳，双双坠下。

头顶石板轧轧合拢，眼前一片黑暗，上方传来妙音帝姬尖利的笑声：「休想离开我！你……你是我的孩子，你要陪着我……陪着我……」

「一直到死……」

原来，妙音帝姬的书房，就是那条地底秘道的出口之一。连峥和耶律枫，就在狭不及防的情形下，掉进了一片漆黑的秘道之中。

那时，后山的石室还没有用作藏尸的冰窟，狭长的甬道中一片漆黑，没有巨大冰块散发出的寒气，幽静而沉暗。

两人从书房中坠下，跌在一块。那秘道倾斜向下，极为陡峭。连峥反应极快，伸手揽住了耶律枫，护他一身周全，自己滚了几滚，皮肉却多处擦伤。好容易止住冲势，两人在隧道里站起身，发现地势已经平缓。耶律枫嗅到淡淡的血腥气，心里难过，拉过连峥来替他包扎。两人默默无语。

「……今天可是我的生辰正日，竟然得在这鬼地方度过！我母后真是疯了。」两人在隧道里走了良久，仍是看不到亮光，耶律枫忍不住抱怨起来。

「别怕，等师父想通了，就会放我们出去的。」连峥拍拍他的肩头安慰地，这时发琨，十五岁的少年，个头已经快接近自己了。

耶律枫不说话，却从他身边硬挤过去，在前方领先而行。连峥怔了怔，忽然醒悟到少年是担心先行者在黑暗中容易遇上危险，心中一暖，紧紧牵住了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