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峥低下头。少年正满怀期待地望着他，温润灵动的眼瞳里，蒙着一层薄薄的泪光。连峥看着他，知道自己再次站在了人生的岔道口上。

七彩的霞光，澄明的眼瞳，鲜红夺目的誓约之血。

北国的红叶山庄，秋枫流丹，层林尽染。或许这里没有临安的青山绿水，没有接天莲叶十里荷花，可是——

这里有他的小枫。

「好，我等你，我们一起去！」

等他的小枫长大，他们要一起去临安。一起游西子湖，去看接天莲叶十里荷花，去尝脆甜可口的莲藕……

——他们一起去！

第七章 金蛇魅影

藏尸石室下的秘道中，沿途堆积的巨大冰块散发出冰寒彻骨的冷气，视野里一片黑暗。走在狭长的甬道里，四周万籁俱寂，一种孤寂无比的感觉油然浮现心头，人往往会回想起很久之前的往事。

连峥抚上左手腕脉，那里有一道几乎已经微不可见的白痕。可是，当初跟他交换血脉、誓为兄弟的那个少年，已经……不记得了……

他抿起唇，不自觉加快了步子。如果可以，他其实一辈子都不想再踏入这个地方。

人口的通道口虽然有两个，下来之后却盘根错节、四通八达。他下来前犹豫了片刻，就是在思索到底走哪个入口才能更快地截住耶律达，不让他和其它两人遇见。

脚步声在无边的空旷黑暗中显得格外悠远。

倏地，连峥双眼陡睁——

正前方，那两个叠在地上扭打的身影，可不就是耶律达和耶律枫！

他最不期望发生的事，居然还是……为什么，有无数歧路通道的地底秘这里，还是叫他俩先遇上！

黑衣男人的万年冰块脸在一瞬间碎裂，他急速提气，向那里掠去。

却说耶律枫坠入秘道后晕厥了一阵，片刻后苏醒过来，便在漆黑中摸索前进，想要找到小秋。地道中伸手不见五指，耶律枫拐了几个岔道后，竟与耶律达狭路相逢。

耶律达在藏尸石室中便因巨大的刺激有些神智癫狂，在一片漆黑中走了半天，他愈加烦躁。这下迎头撞上耶律枫，正中下怀，他五指箕张，伸手去拿。耶律枫左躲右闪间，「嗤啦」一声，右手的衣袖被扯裂了。就是这么稍稍一滞，耶律达已经瞅准了地的所在，「呼」的一掌劈过去，将他打翻在地，右手跟上，掐住了他的脖子。

耶律枫被他扼住咽喉，脖颈间宛如有一道铁箍紧紧圈住，眼前金星乱冒，呼吸艰难，胸口如欲迸裂。渐渐地，一口气透不上来，全身无力，双手缓缓垂下，意识也渐渐迷离。

「放开地！」远处，连峥心急如焚，厉声喝道。

谁在说话……朦胧中，耶律枫想道。

「哇哈哈哈！我偏偏不放！我要抬死这小子！」耶律达狂笑道，手上加劲。

耶律枫只觉一阵窒息，满脸紫涨。胸腹间那股浊气冲上喉头却无法畅通，在体内左冲右突，全身像是要炸裂开来一般。

不行了！我快要死了！

可我不能死，我还不知道父王之死的全部真相，我还有好多事没做，我还没有想起来，一件被我遗忘了很久的很重要很重要的事……

「窒息而死，只怕很不好看啊。哇哈哈哈！」从头顶传来的狂笑，歇斯底里，尖利刺耳，「眼珠子暴凸的模样，真是破坏了小师弟的美貌啊！」

「……你放了他！耶律达，你放了他，我……」连峥已经奔到近前，却见两人叠在一起无从拆解，惊惶之下语声都有些颤抖。

「哦？」耶律达抬起头，瞥见连峥掩不住的慌乱神情，怔了怔，霎时笑得更加疯狂，「原来，师兄啊，这么多年，你还是……哇哈哈哈！还有什么比这更可笑的吗？你杀人如麻，你目中无人，可你原来还是——」

倏地，语声戛然而止。脖子上的伤口似乎并不太痛，更多的，是一种温暖酥痒的麻痹感，缓缓扩散至四肢百骸。

……据说，黄金蛇王见血封喉，死于它蛇吻之下的人，将在甜美芬芳的梦中长眠不醒……

耶律达艰难地低下头，眼角映入他此生最后的景致，在美绝尘寰的惊艳中陷入了永久的沉眠。

黑暗之中，有璀璨的金色光芒闪现。

总是藏在青年袖中的小金蛇，不知何时爬上了耶律达的脖子，妖异地扭动着。冰冷滑腻的身体却闪动着比太阳更加耀眼的赤金色光芒，绚丽夺日，美轮美奂。

连峥把一切尽收眼底，站在原地动弹不得，巨大的恐惧像洪水一样淹没了他，瞳孔剧烈地收缩。

「砰」！

空旷寂静的秘道中，任何一点微小的声响仿佛都会激起巨大的回声。耶律达的身体被掀翻在地，被他压在地上的青年缓缓地爬起身来。

幽静中有嘶嘶的声音隐约响起，低暗诡谲。金蛇昂首吐信，双眼赤红如血。

「乖，小金，回来。」青年柔声唤道，转过脸来。脖子上依稀还残留着耶律达扼出的红印，青年秀逸的面孔隐没在黑暗中，笑容恍惚而模糊，唯有清亮的眼瞳里闪烁着猩红的光芒。

仿佛和黑暗融于一体的，妖冶和诡谲。

「小枫……」连峥怔怔地望着他，喃喃呓语。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青年抬眼睇向他，蓦地，冷冷一笑。他相貌本就偏于阴柔，这一笑更是阴寒彻骨，愈显邪魅。眉梢眼角，戾气逼人。

「峥哥……」青年唤着他的名，无比亲近，「好久不见！」他缓缓走过来，伸手抚上连峥苍白的脸。

「是你吗？把我从噩梦里唤醒过来？」他凑在连峥耳畔，絮絮低语，吐气如兰，「我想念你，亲爱的峥哥……」

嘶嘶……金蛇游走在冰冷的石地上，缓缓爬回青年的手臂，蜷曲成原先那种黄金镯子的样子。连峥睁大双眼瞪视着这一切，浑身僵硬。

纤长冰冷的手指，流连在他颊上的鲸印上，久久不忍离去。青年轻佻地勾起他的下巴，亲昵一如情人。那是清醒时的耶律枫绝对不会对他做出的动作。

「这么多年来，你……有没有想念我？」他嘶声问道，眼中焦距渐渐涣散，越来越红，混沌血色之中几乎不见瞳孔。

好痛苦，好痛苦……记忆里被遗忘的过往，痛苦到唯有遗忘的过往，想起来了，快要想起来了！

青年秀逸的面孔无法抑制地扭曲起来，他伸手按住太阳穴，浑身颤抖。

「你——」连峥悚然心惊。

突然，青年猛地抬起头，一把愀住他的发，将他的脸扯近，蛮横地咬上他的唇。

那是一个火热而粗暴的吻。不，简直已经不能称之为吻。

青年红者眼睛，狠狠蹂躏他的唇，啃噬、撕咬，皮开肉绽，鲜血横流。猩红血线顺着嘴角流下，他却浑然不觉，仍是用力啃咬着，喘息粗重而急促，像是负伤的小兽，绝望而而凶暴。渐渐地，铁锈腥气充溢鼻端喉间，他愈感刺激，浑身上下都兴奋得微微颤栗起来，血色双瞳闪过狂乱的杀意。

连峥深深地凝视着他，漆黑的眼瞳里，涌动着一种接近痛苦的柔情。没有挣扎，没有躲闪。

良久，连峥用力握住青年的手。合掌遮上他闪烁着红光的眼，连峥推开了他，用冷静如恒的语调缓缓道：「忘掉！忘掉吧……把那些全部忘掉！」有隐约的脆弱在他眼中闪现，他的神情却依旧冰冷而漠然，仿佛不动如山。

低哑的嗓音，平静的语调，在空旷的黑暗中传出很远，隐约责起幽幽的回声。

「睡吧！所有的一切都不重要，睡吧……把所有的一切都忘掉吧！」

——摄魂魔音，水晶灯残本上的摄心术，北宋皇廷中收藏的神奇道法功诀。可以控制人心神的诡异法术。

相传，西岳华山之巅，隐居着犹龙派的一位道门先天——陈博老祖。他曾经高卧八十年不起，冷眼旁观五代纷乱十国争霸；他曾经预言北宋的赵氏双雄一担双龙、一统天下；他也曾经和开国皇帝赵匡胤豪赌一局棋赢下了偌大一座华山。

而天下人梦寐以求的水晶灯残本，就是这位半仙之体的老道士玩出来的花样。

太祖赵匡胤死后，其弟赵匡义继位，史称宋太宗。应他所求，陈传老祖把自己的道法功诀镌刻在一盏御赐宫灯的灯壁上，被大内收藏，遂成北宋的镇国之宝。其中六种真气分别是太阳真气、太阴真气、太玄真气、太清真气、太乙真气和太极真气，而两种摄心法术则是摄魂魔眼和摄魂魔音，合称「六合八法」。

这盏水晶琉璃宫灯本来和神医王惟一监造的穴道铜人一起收藏在北宋皇宫大内之中，却在金兵攻占汴梁时被打碎，只留下残缺不全的拓本。一部分被金兵劫掠夺走，还有一部分则在战乱中不知下落。

据说，六合八法，得其中之一便足以傲视天下。故此，武林人士均对它梦寐以求。却没人知道，红叶山庄的左使连峥，竟然拥有其中之一！

那么，道门的绝顶摄心术，对上神智迷乱的耶律枫，究竟能否奏效？

掌心下，青年的双眼炽烫惊人，连他手腕上的小金蛇也仿佛察知了异样，昂首吐信，嘶嘶有声。

心脏狂跳不已，被蛇盯住的感觉让连峥浑身僵硬，涔涔的冷汗顺着脊背流下来。可是他不能动，一动也不能动。

一定要封住！就算拼了这条命也要把他的记忆再度封住！

七年前，被少年耶律枫纯真炽烈的情意打动，连峥没有离开，而是继续留在了红叶山庄。

转眼间，又是两年过去了。流亡的大辽皇族在黑山深深扎下了根，红叶山庄的威名渐渐在北五省武林弘扬开来。庄主本人虽隐姓埋名，身世神秘，但为人豪迈，一身武功登峰造极，诛金虏，杀流寇，颇是结交了几个不打不相识的好友。庄主夫人美貌聪颖，更是人人羡煞的贤内助。

而庄主夫妇俩收的两个徒儿也均有不俗技艺。大弟子连峥出手如电，一击必杀；二弟子耶律达，勤恳扎实，内力深厚。尽管两人都只是弱冠之年的青年人，也渐渐在北五省武林中声名鹊起。

外人不知庄主夫人也会武，连峥其实是她的徒儿，只当他也是庄主的弟子。久而久之，连耶律浩天自己也开始有意无意地指点起连峥的功夫来，只是仍不免惋惜：「峥儿根骨不差，为人也勤勉刻苦，可惜……练武起步太迟，内力根基打得不牢，这一生怕都无望成为真正的一流高手了！」

妙音帝姬在一旁听了，微笑不语。

连峥仍是埋头苦练。只是他开始学武时已经十三岁，起步确是太迟，十年苦练，能练到以速度弥补内力的地步已是不易。相反，他的师弟耶律达虽然反应不快，但内力深厚，一双铁掌开碑裂石，徒手拚斗，已经不在他之下。

连峥没把此事挂在心上，同样听见这话的少年耶律枫却牢牢记住了。

「峥哥，你为什么会选两刃刀这种长兵器？」后山树林边，少年突然问他。偃月两刃刀长丈馀，不便携带，故少有人用。

连峥沉吟片刻，皱眉道：「这嘛……」

他平日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此刻被耶律枫一问，不免思索起来。

「或许，是因为我小时候的印象吧。」半晌，他迟疑答道，「我娘去世前那年，岳元帅率领岳家军战无不胜，打得金兵节节败退。而我……」从小在上京城里被女真人蔑视欺侮，一旦得知汉人里竟有这么强大的英雄，常胜不败……

「我就想，有朝一日，我也要上战场，杀退金兵，还我河山。让女真人再也没法欺负汉人！」 而两刃刀这类长兵器，在江湖人士比武过招时虽然不多见，用于上阵杀敌却非常实用。《唐书•杜伏威传》中记载，「伏威邑人也，貌魁雄，善用两刀刀，其长丈，名曰拍刀，一挥杀数人，前无坚对。」

耶律枫轻声道：「峥哥，你跟我母后一样，都非常痛恨金国人。她也是在上京城长大的。虽然她身为宗室公主，身份高贵，可从小一定也没少吃苦。」

「而且，我们大辽也是巾帼灭掉的。女真人是汉人和契丹人共同的仇人啊！」北宋宣和四年，金兵大举攻辽。大辽灭亡后，宣和七年，金国又举兵侵宋。第二年，北宋亦宣告灭亡。

说来讽刺，曾经敌对多年的大辽和北宋，都是被金国所灭。

耶律枫抬起头，直直注视着连峥，温文嗓音中有种无法动摇的坚定：「峥哥，要是你上战场，我也要陪你去。我帮你杀女真蛮子！」

十五岁的少年，机智聪慧，天资过人。耶律浩天对这个独子珍爱不已，偏偏儿子自小就不亲他这个爹，整天跟着师兄连峥和娘亲妙音帝姬。耶律浩天本来也认了，心想连峥这个半路学武的都跟着夫人学成了一击必杀的好本事，自家儿子从小打好了根基，又是根骨绝佳的上好学武胚子，还能差了么？

然而，尽管同样跟着妙音帝姬学艺，少年耶律枫却从没在人前展现过什么过人之处。内力浅薄，招式也徒有其形不具其神，一看就是没用心习练过。长此以往，耶律浩天怒了，只要一提起独子，便是「虎父犬子」之类的训斥抱怨之词。耶律枫就听他说，左耳进右耳出，脸上笑眯眯的，完全无动于衷。

连峥曾经也问过耶律枫，少年带着笑注视他，仿佛一派纯真无辜，就这样让他忘记了自己发问的初衷。没想到，少年这时却会突发豪言。

连峥哑然，半晌道：「好！」

「说定了！一起上阵杀女真蛮子，一起去临安！不管到哪里我们都在一起！」少年仰着头朝他微笑，炫目无比。

仿佛无论何时回过头，都能瞧见少年这张灿烂的笑靥。和他的阴沉完全不同的特质。聪颖、开朗、善解人意，总是黏着他……如果他有亲生弟弟的话，会不会也是这样的？

……不，这世上不可能有第二个这样的孩子。毫无挂碍地亲近他，且被他接受。他独一无二的、小枫。

「小枫？」

重重书架间，少年扬手招呼他：「峥哥，我在这里。」 未dk7染小坛搬

「你早上怎么没去练功？」

少年抬眼，对着他微微一笑，眼神清亮温润：「我一直都在书房啊。」

「师丈大发雷霆……」没说完的话被一根温软的手指头堵住，连峥瞠大眼，看着少年近在咫尺的隽秀脸庞，心口莫名地灼烫起来。

「哈，我父王的话，翻来覆去都是那几句，总在抱怨什么虎父犬子。根本不用理他。」他眨眼，唇边漾着温文笑意，唯有眼底闪过一丝犀利的锐芒，「男儿在世，与人争锋，除了武功还有太多别的手段……」

连峥抬手拂开他太过亲昵的手指，低声道：「话虽如此，你也该多花些工夫练武……」

少年抿起唇，笑容若有深意：「峥哥，我翘掉早课不去，是为了你……」

「咦？」

「父王不是总说你练武起步太迟，速度有馀，内力不足，根基打得不牢？」脸凑了过来，一波一波温热的气息呵进耳中，气氛莫名变得暧昧起来。

「……师丈是这样说过。」连峥下意识退了一步。

少年不依不饶地又凑近了来：「其实我母后在藏私。她明明有法子让你伐骨洗髓，重新筑基，我知道的。」

连峥惊讶地膛大眼。

见他如此，少年唇角绽笑，饶有兴味：「是真的喔。我正在找，就在这间书房里，我记得好像是叫做『太乙真气』。那是一门很神奇的功夫，练了之后能让峥哥你功力大进的！」

看着他秀雅的笑靥，连峥忽觉呼吸艰难。半晌，他勉强挤出一句话：「不必，你知道，我将来希望的是上战场，并不想在武林中称雄，这身功夫足矣。何况你瞒着师父来找……也不太好吧？」

「峥哥，你不习成绝世武功，乱军中怎能保全自己？反正我一定要帮你找到。」少年摇头，随手把一卷册子扔向对面的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