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长明————三水七树
三水七树  发于:2009年12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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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陛下谬赞。臣不过仔仔细细看了陛下给臣的那些文书,依陛下的意思替陛下说话而已。”

  “不然,朕也看了通泉县志,但只是想到了前一半,并未想到疏渠之法。”

  “陛下日理万机,不必事事亲躬,不然要我等臣子做什麽。”

  “说得好啊。”皇上停了手中的笔,捏着下巴冷笑了一声,“这小小安西府,竟以为这便能将朕一军不成!”

  顾谨言心内一骇,一面想与安西府有何利害关系,皇上又为何与他透露此事时,皇上却转了话锋,笑道“顾爱卿这一两月锋芒藏得好。”

  “臣不敢,实在是因为陛下有谋有断,让臣没有置嘴之机。况且,来日方长,不急一时。不过……”

  顾谨言略停顿了一下,见皇上饶有兴致的看着他,并不接话,於是继续道:“据臣这段时日观察,满朝文武除去几位老臣要员之外,少有人能与陛下议论政事,有不少大臣其实很有些见识,却不曾见上疏。”

  “爱卿之意,错在朕?”

  “微臣斗胆,天子威仪太盛,有时并非好事”

  皇上盯着顾谨言冷哼了一声,似怒非怒,“顾大人又可知道,臣子太恃才,容易招来杀身之祸?”

  顾谨言跪伏在地,淡然回道:“微臣项上人头,本来就是陛下的,陛下何时想要何时取走便是。”这话本来没什麽,但凡聪明一点的臣子都会这样来回皇上,一来表忠心二来也知道皇上既然说出来便不会真有杀身之祸。只是顾谨言这话却是尤其的发自肺腑,听者不知如何,说者却自感於其中,以至於,没察觉皇上已经走到了他旁边,伸手将他扶起。“爱卿,真的多虑了”

  顾谨言站起身来,四目相对之下,不禁有点心慌,垂下头不语。

  “那,依你如何。”

  这一句“依你如何”与堂上那句一字不差,意思却想去千里。堂上那句,气焰压人,这一句,却是温柔婉转,更像故交好友来讨个主意。顾谨言听在耳里,言语也不由得软了下来。“皇上不是不晓得,若皇上能如今日对臣这般对朝中大臣,何愁之有。”

  皇上没答话,弯起了嘴角。

  “另外,据臣所知,先皇在位时,时常大宴群臣,或是游园狩猎。陛下登基以来,仿佛从未有过罢,不会是陛下舍不得花费吧。”

  皇上这回是真的笑了。

  皇上笑着说“难为爱卿了。”

  夜长明-8

  郭连剑的日子也可以用两个字来形容──滋润。

  郭连剑经常来往两仪殿,渐渐与两个人熟识起来,一个是皇上的贴身太监永安,另一个是御林军副都尉兼御前侍卫元潜。这三人意气很是相投,都是喜欢交朋结友谈天说海的人。郭连剑有时等着皇上批复,或者事务不多时,便与那两人蹲在两仪店一角开聊。郭连剑讲的是民间趣闻,张小姐与李公子私奔阿,王家大娘与赵家老爷大家骂街什麽的,永安与元潜自小长在宫中,便觉得这民间风情很有趣;永安讲的是宫中这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哪个宫女最漂亮哪个女官最严厉之类;元潜讲的则是沙场风云江湖侠盗,都是他参战和缉拿犯人的事,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编的,总之,三个人每每凑在一起便说不完的话。

  这日想是说话大声了些,让皇上听见了,皇上便问到,今日过来取折子的可是郭舍人。底下的人说了声是,皇上便让宣他进来。

  郭连剑在里面呆了大约有半个时辰,出来的时候,门外值守的宫娥们不知为何颇有兴奋之色。然後就是,任郭连剑说破了嘴皮,永安和元潜愣是不信皇上宣郭连剑是为了给庆宁长公主看。

  “我一进去皇上就命人去叫庆宁长公主过来。”

  “庆宁长公主今天今天没进宫呀”永安嘀咕着。

  “那你们什麽意思!”

  永安和元潜都猥琐地笑了起来。

  “没什麽,这种事情小太监们有时也乱来”

  “是啊,行军打仗也常见,实在算不得什麽。你也不要放在心上,皇上是小孩子心性。”

  “你放心,我们给你瞒着,传不出去。”

  “还有,因为是皇上,还请郭大人要多担待些,别觉得委屈才好。”

  “嗯,是,是。放宽心,放宽心……”

  两个人自顾自说,完全不理会郭连剑在一旁急得跺脚。等郭连剑拂袖而去,两个人终於忍不住,前仰後合地笑起来。

  “原来谣言都是从你们这儿传出去的。”天籁般的声音,在永安和元潜听来,却如五雷轰顶。

  不是皇上,皇上才不会理会他们这烂事。是手段多多心眼多多的长公主

  ……

  “气死我了!”在顾府喝茶的时候,郭连剑恨恨地将这件事情转述给顾谨言听。

  “分明是玩笑话。”

  “哎,话说回来,你说咱们圣上会不会真的像传闻所说,有断袖之癖?”

  “那不关我们臣子的事,你也不要乱讲。”

  郭连剑听顾谨言的口气竟然有些不善,气不打一处来“说不定我会成为谣言的牺牲者,我容易吗?”

  “要说不容易,也是皇上不容易。”

  “你就知道向着皇上。”

  “难道不是?若真传起来,那也不是冲着你,而是冲着皇上去的。”

  郭连剑摸着鼻子想了想,突然想通了似的“是这话。还是皇上不容易。我还能想说什麽说什麽,皇上可话不能随便说,想做的事情也不能做,一天到晚连睡觉做梦都得替防着。就说这个”,郭连剑捏起盘子里肥肥的龙眼“自己喜欢吃都不能多吃,还要顾及别人拿这个做文章。”

  “这是谁教你的话?”

  “自然是永安,阿,永公公。我还问他吃个龙眼能怎样,他说一是怕人知道皇上爱吃这个下个药什麽的;二是下面人没准就传说皇上爱吃这个以後要进贡,劳民伤财不说,指不定还能扣上骄奢淫逸的帽子。”

  顾谨言笑道“难得一个宦官还如此明白。只不过,他说的那是明君,古往今来有多少昏庸无道的,还不是为所欲为。”

  “所以说啊,昏君不能当,明君不好当,还不如做个亲王呢。”

  “亲王就是好当的?”

  “唉?”

  “皇上自小就深得先皇宠爱,若换一个人做太子,可容得下当今皇上?”

  郭连剑眼珠一转,遂拍腿大笑“哈哈,顾兄,你平日尽叫我莫论皇家事,你自己心里没少计较啊,可算让我逮住狐狸尾巴了,哈哈……”

  眼看顾谨言脸色阴沈,郭连剑赶紧岔开话题:“话说回来,顾兄,你对断袖这事有何高见”

  顾谨言不说话。

  “顾兄书香门第,一定认为是离经叛道了。算我没问。”郭连剑低头喝茶,余光中见顾谨言望着杯中的茶叶出神。

  夜长明-9

  最近,文武百官心情都不错,因为大家都觉得最近皇上心情很不错。

  据诸位起居舍人的可靠记录,这一个月来,皇上说“好”的次数增加了两成;说“甚好”的次数增加了三成;冷笑少了五成,把人晾一边儿的情形一次都没有了。前些日子七十岁的光禄寺陈大人上朝的路上因为路滑下轿时崴了脚,皇上还差人去看望了陈大人,把个陈大人高兴的差点升了天。这会儿,皇上又说要去围猎,八成大臣都想跳舞庆祝了。虽说皇上也不可能把所有京官都带上,但是,既然皇上都主张去围猎,大家也都不必那麽拘着可以玩儿去了不是!

  当然,最激动的还要数禁苑总监刘大人,刘大人对着禁苑方圆一二百里的大好河山感动得热泪盈眶,飞禽走兽花鸟鱼虫们啊,你们可有出头之日了。

  游猎的队伍浩浩荡荡,从三品以上的文官武官、京城里数的上的皇亲国戚和王公诸侯,番邦客使,还有像顾谨言这样特点的臣子。顾谨言远远地看着皇上骑了那匹传说中的照夜白走在前头,一身杏黄的轻装,脊背挺直。

  进了园子,上头吩咐下来年纪大的经不起折腾得或者不愿去狩猎的,可以各处看看风景;愿意狩猎的可以在羽林军处领弓箭,禁苑还专门准备了地图,人手一份。顾谨言正提着缰绳琢磨着去哪里,只见一名皇上的亲卫策马过来,说皇上叫顾大人过去呢。顾谨言牵着自己的马走到皇上跟前,皇上手中握着弓箭,背上负了满筒的箭羽,周围十来位多是太尉门下的武将,只有少数准备是观战的文官。顾谨言不禁感叹这为皇帝的人缘。正待行礼时,皇上说:“不必了,此处不比朝堂,顾大人不必多礼。”

  “谢陛下。”

  皇上见顾谨言着了月白长袍,袖手而立,便笑道:“顾大人难道也要去观花?”

  顾谨言也是一笑“臣不擅骑射,观花也无不可。”

  “花花草草有什麽好看的,随朕一道吧。”

  “陛下若不嫌弃,臣便跟着陛下了。”

  皇上笑道:“那顾大人赶紧上马,大家夥们都在林子里呢,走吧!”

  顾谨言依言上马,一众人马便奔向了望苍山,向密林深处进发。

  这几年禁苑在刘总监的手下果然治理的很好,树木繁盛,禽兽繁多,一行人左一个追兔子右一个射鹰,又有驻足观风景的,於是渐渐散开来,顾谨言勉强能跟上皇上,後面只剩下元潜率了一小队人马始终不远不近地跟着。

  及至山顶时,皇上突然放慢了速度面露喜色。

  “顾大人,你瞧那只可中意?朕射来送你。”顾谨言在皇上身旁轻轻勒马,顺着皇上目光看过去,便见一只银色的狐狸正慢悠悠从下面往上爬,果然是上等的猎物。皇上全身贯注瞄准那只银狐,拉满了弓。

  就在此时,皇上座下的照夜白却突然嘶鸣不止,竟发起了狂。皇上彼时心在他处,那里经得起矫健的照夜白大力一扬,眨眼便被甩下了马背。後面的亲卫队一片惊呼,奈何鞭长莫及。眼看照夜白竟高高扬起了前蹄,正向地上尚未来得及起身的皇上踏下,顾谨言顾不得许多,纵身扑过去,顺势抱住了皇上滚向一侧,照夜白再一次扬起前蹄,两人不作多想,便往下山的方向翻去。

  这望苍山北山坡比南山坡陡峭得多,且不像南面那麽多树木,两个人根本停不住,就这样一路翻滚下来,直到被一块山石挡住。顾谨言放开仍在怀里的皇上,忍住疼痛喊了一声皇上。皇上坐起来,看着顾谨言发间的落叶和满面地尘土,竟然还笑了一下,又轻轻触了他擦除血珠的额头,略略心痛的样子。顾谨言恍惚了片刻,想起来自己和皇上的处境,向上望时,只能看见山坡和树木,看不到半个人影听不见人声,想是已经离山顶很远。“照夜白怎麽会……”照夜白乃名种良马,况且已经跟随皇上好几年,今日如此实在太蹊跷。

  夜长明-10

  “人祸。”皇上一脸水波不兴,顾谨严听得心惊。

  “陛下是说有人对照夜白动手脚,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动陛下的御马。”

  “正因为是朕的坐骑,想必觉得这是大好的机会,他们不下手怎会甘心!”

  顾谨言不清楚皇上所言“他们”到底是谁,但正是自己提议此次游猎,不禁自责起来。皇上看穿他心思似的,宽慰道“卿大可不必介怀,这种事情,躲是躲不住的,早一天晚一天罢了。”又浅浅笑道“今日多亏了顾大人,不然朕不知道要折掉多少根肋骨呢。”顾谨言没将这道谢的话听进去,对他而言,救皇上不过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就像每日吃饭穿衣一般不止一提,他心里只是想着,原来自己以为的太平盛世,原来也有暗潮汹涌,自己竟不过是井底之蛙,不晓得天有多高水有多深。顾谨言内心跌宕,却并未太形於色,只是叹了口气。

  只是这会儿,眼前这个人身处险境倒是还有心情笑。

  “陛下可有伤到?”

  从山上滚下来时,顾谨言一直有意地护住皇上,因此皇上除了有些灰头土脸外,确实并未伤着。皇上抖了抖袖上泥土,笑道“朕很好,只是连累了顾大人。”

  “身为臣子,哪有连累一说。”这是应承之话,顾谨言本来还想说说其他,却终究作罢。

  皇上抬头看象山顶,皱起了眉头。顾谨言此时也想到,元潜的人眼看皇上滚下山,必定即刻下山来救,但现在却没见一个人影,甚是反常,怕是出了什麽变故。两人对望一眼,心下均已了然。

  “咱们上去看看。”皇上刚要站起身,却哎哟一声,身形不稳,倒下时正好砸在顾谨言胸口上。

  “皇上!”

  “不碍事,许是方才从马上跌下有些扭到了。”

  皇上撑起胳臂准备从顾谨言身上起来,不想这时顾谨言却伸手攀住皇上肩膀,把他紧紧箍入怀中,然後又是用力一带,竟将皇上反压在身下。

  “你……”皇上怔了怔,不知道要作何反应时,只听见啪的一声。随着顾谨言在头顶的上一声闷哼,箍在身上的力道松懈下来。

  皇上下意识地扶着顾谨言的身子坐起,定睛看时,才发现一条二尺余长的赤蛇此时已断作两节,仍然在不远处的山石上扭曲,皇上立刻明白刚才的一霎那都发生了什麽事。

  而面前的顾谨言双眉紧蹙,额头布满了细细密密的汗珠,面如金纸。

  两点褚色透过月白的衣衫渗了出来,皇上用力撕掉顾谨言衣袖,只见上臂一片红肿,两个深深的咬痕赫然在目。皇上刺啦一声从内袍撕下一绺绸布,紧紧地扎在顾谨言的腋窝处,随即托起他的胳臂,对准咬痕,毫不犹豫的吻下……

  “皇上使不得……”

  “皇上!”“陛下!”两路人马的声音这时才传来。

  元潜带着几个人从山上冲下,不远处也有大队的羽林军骑马奔来。

  元潜第一个跪倒皇上旁边,扫视一圈已明白大致状况。看到皇上并无大碍,元潜本来松了一口气,但又看见皇上寒透了的表情以及怀里明显情况不好的顾大人,不知如何是好。

  “皇上,罪臣来迟,请……”

  例行请罪的话还没说完,皇上冷冷地抛下三个字“飞霜阁”便抱着顾谨言起了身,挑了匹马一跃而上,一手圈着顾谨言一手抓进缰绳,双腿一夹,离弦一样奔了出去。其余人还跪着愣神,元潜早已从地上起来,大声说道:“龙副尉,带你的人追上护驾;李校尉,知会刘总监,有关人等一律带到玄武门外候着。”一面说一面顺手抄起地上死僵的蛇,心道,太医馆还是我自己去跑一趟罢。

  望苍山至飞霜阁路途不远,却大多是山路,马儿也跑不起来。

  策马的人此时恨不得将之夷为平地。

  不会有事的。

  顾谨言一开始还清醒得很,不多久剧痛的伤口渐渐麻木,视野也变得模糊起来,身上开始觉得寒冷。一阵风刮过来。顾谨言尽力地睁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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