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杜天明感到自己的肩膀湿透了。他只能轻扫殃的背,听著殃边抽搐,边说著他有听没有懂的话。
「妈……臻……我其实……在他辛辛苦苦煲这给我喝的时候……有想过……跟他一生一世……我这种人,难得找到一个值得一生的人……但,我怕。我不敢与他接触……我怕……明,我可以怎样?」
像要把这麽多年的恐惧、悲伤、失落发泄出来,殃一直在哭著、哭著……
杜天明闭上眼,轻叹道:「范臻,你寄来的,果然施了魔法。」
过了好久好久,殃抬起头道:「明,我饿了,你快去煮饭。」
瞪著这双红肿却不再空洞无神的双眼,杜天明忍俊不住,用尽全身的力度抱紧殃。
「明,我想说……」
「嗯……我很快会去煮,等一会,我现在还不想放手……等一会好吗?」
「不,我想说……」
「什麽?」
「谢谢你。」
19
「明,我出门了。」殃边穿著鞋,边大喊道。
闻声,穿著红色围裙的杜天明急急从厨房走出来,手中还拿著镬铲,以老妈子的语气叮嘱道:「殃,有带手提电话吗?」
「有。」
「那记得……」
「按一字就能直拨你的电话,二字是报警,三字是琉的电话号码,对不对?」为了阻止自己听同一番话第二十六次,故殃决定抢先说出。
「有带纸巾吗?」
「噢,老妈……」殃反白眼哀嚎著。
「这包纸巾你就带著吧!」不再理会殃的反应,杜天明把那包纸巾硬塞进殃的衫袋。
殃感到异样,立时抽出那包纸巾一看,竟发现上头印著他的名字、这里的地址与连络电话!
「明,我想起我忘了带什麽了!」
「什麽?快说出来,我立刻为你准备!」杜天明坚起耳朵,紧张道。
「那就是……平—安—钟 (注:在香港,平安钟是专为独居或有需要的长者而设的,遇有紧急事故,只要按平安钟一下,就能立刻通知有关人事求助) !」
「呀!真是个好提议!不知那是义工接不接受非长者申请安装平安钟呢!嗯,我待会要拨电询问有关部门……」杜天明念念有词道。
殃感到有点虚脱,不想再跟一个待自己如患有痴呆症的老人的家伙说话。
「好了,明,再不出门我就要迟到了!」
「嗯,小心点!呀!忘了问,工作辛苦吗?」
「那毕竟是基层工作,辛苦是自然的!但在那里倒能看见很多人、很多事,有趣得很。」
「是吗?医生说你还没完全康复,精神状态还是很脆弱。所以,若感到太操劳,就立刻辞职!知道吗?」
「精神脆弱吗?嗯……明,我想,我以前的圈子实在太窄了,不是对著一部不会说话的电脑,就是对著那些只想和我上床的女人。什麽也不知道,一直逃避著……现在,算是当一个正常人的第一步吧!不说了,要迟到了,再见!」
穿上纯白色的衬衫,黑色的背心与西裤,擦得光亮的皮鞋,殃开始他的工作。
这是一间叫<< Drink Heaven>>的茶室,专售果茶与咖啡,店内总有一阵阵的果香飘荡著,教人感到舒适、恬静。而这间店最特别与最吸引人的地方,是每一组座位都被隔音玻璃分隔,而在店的最中央,则设了一张长形的吧台,有几个待应站在这里,他们会因应客人的心情,调一杯适合的果茶,就像酒吧的调酒师般。不同的是,这里没有吵得教人头痛的音乐、没有酒精。
殃就是站在吧台的其中一个果茶师。每天,都有不少人向他这个陌生人诉说著秘密、开心与悲痛的事。有些人,一生都受幸运之神眷顾,到有一天,只受微不足道的挫折,就永远站不起来;也有一些人,一生穷苦,凭籍个人的努力与坚持,一直自给自足,没有依赖、拖累任何人。
<>依旧用淡淡果香吸引客人的进来。
果然,一个穿著骨挺的西装,活像一个专业人士的男人,就受到这果香的吸引,不经不觉走进店中。
一进店中,男人露出近日极少展现的喜悦笑容。显然店内的气氛比那果香还要吸引人,教人心醉不已。
不想一个人独占那些玻璃房,男人决定走向那张长吧台坐下。
「麻烦你,我想喝一杯西柚橘子果茶。」男人对著垂下头,专注地调制著果茶的殃说。
闻声,殃一楞,以极缓慢地抬起头来,害怕确认那把声音的主人。
「殃!是你!」男人激动不已,想要捉紧他朝思梦想的人的手。
「不要!不要碰我!」殃奋力挣脱范臻的手,失控地大喊道。
看见范臻那梳理整齐的头发,一丝不苟的西装,一幕幕恐布的画面在脑中闪过,殃的头痛得快要烈开似的,忍俊不住,蹲下大喊起来。
吧台的所有人都看过来,有其他调茶师亦闻声而致,关心道:「殃,发生什麽事?」
「不,只是……我有点头、头痛,想……请病假早退。」殃的身体抖得快要散掉似的,连茶壶都握不隐。
「先……先生,不好意思……吓倒你,请……请你继续在这里享用果茶。」殃的脸色苍白得像患了绝症的病人般,连不知情的人都感到不对劲。
「殃……」目送著由同事搀扶而离去的殃,范臻感到万分的无奈。到底要到什麽时候,殃才能从新接受他呢?
喝著甘涩的西柚果茶,舌尖上久留不去的苦味犹如直入心崁,久久不散……
「拍拍……拍拍……」杜天明闻声应门,一看见脸色如腊纸,由他人搀扶著的殃,大吓一跳,紧张问道:「发生什麽事?殃还认得人吗?」
虽有感杜天明的问题有点突兀,但殃的同事还是如实回答:「殃的身体不适,我已帮他请了病假,让他好好休息。」
「麻烦你了,我会照顾他的了。」
一关上门,杜天明立刻扶著殃问:「殃,记得我吗?我是杜天明!」
「明,该死的!你真是把我当成老人痴呆!」虽刻意用玩笑的语调说话,但殃还是掩饰不了他的不妥。
「别打算混过去了!快告诉我,发生什麽事?」
「是是,老妈!刚才……范臻来到我工作的店……」殃垂下眼帘道。
「什麽!那混蛋竟敢去骚扰你!让我去教训他!」
「别激动!这是巧合罢了!只是,碰上他後,我才理解医生所说的那句『没完全康复』。我一看见他,就抖过不停,连握个茶壶都做不到!我不想再这样、不想再逃避了!」殃不自觉地抱紧杜天明继续说:「我知道问题的关键并不在於范臻身上。我想,我是时候尝试自己去解决问题。」
「那,你想怎样?」
「我想,去探我爸。」
20
青山精神病院
除了一座白色的建筑物外,广大的空间只见许多高耸的松树与及身穿白衣的病人,他们各自沉醉在自己的世界中,殃看著他们,心中矛盾得很。想到早阵子的自己,若一直不能「清醒」过来,就会成为他们的「邻居」了。
不知不觉,殃已走进那座建筑物的辨公室。
「姑娘,我叫卫殃,是来探望卫俊彦的。」
「请问你有否登记?」
「有,我之前已辨好探访手续,这是我的申请表。」
护士轻托眼镜,仔细检查那张表格,良久,才拿出写有「卫殃」的名牌给殃并说:「你是首次来探望病人吗?那我要先说明一些事,首先,请你在探访期问戴上名牌。另外,由於卫俊彦先生有轻微暴力倾向,所以我们会先帮他穿上安全衣,将他固定於轮椅上,你可以推他往室外散步,清楚了吗?」
「明白,麻烦你了!」说著,殃怀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前去见他这一生最害怕的人—他的父亲。
虽被白布紧紧缚著,脸上的皱纹也减却了他壮年时的威严,但那端正的五官、梳理得整齐的银丝都足以令殃抖颤不已,心跳快得像负苛不了似的。
头极痛,情况有如见到范臻般,但殃不再让自己逃避,紧握拳头,推著父亲出外。
「很久不见,过得好吗?」殃推著轮椅,望看前方,似在自言自语。
「我在公司不是微不足道的!每个人都要恭恭敬敬叫我一声卫特助……我才不会犯错、我在公司是最有影响力的……」坐在轮椅上的卫俊彦也旁若无人地喃喃自语。
听著父亲的说话,殃不禁讽刺道:「你当然有影响力啦!你可是一手摧毁了我和妈的一生。」
「我的人生是完美无缺的!我的妻子没可能有外遇……我的儿子并不是同性恋……没有外遇、不是同性恋……」
「你说什麽!你是说妈有外遇?」不知应不应该相信他的话,殃竭力想回想起小时候的家庭状况,很可惜,他怎样也记不起儿时的生活,只有那几小时的虐打情景长年盘旋於他脑海之中。
蓦地,卫俊彦终於发现殃的存在,惊惶道:「你是谁,是美国总公司派来的商业间谍?我不会将我公司的计划交给你的……慢著,我知你是谁了!你是中央情报局派来的!你是来调查我与阿尔盖达组织的关系!」
看著父亲开始胡言乱语,殃知道,这次的探访是徒劳无功了!殃叹了口气,走在父亲面前,蹲下道:「你是家中最幸福的人呢!疯了,什麽也不知道,真好。我想,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探你了。我以为再次面对你会对我的病情有帮助,但我错了,直至此时此刻,我的手还在发抖,头还在痛呢!若不是你被人绑著,我想我早就跑到老远了!唉,算了!不如移民往非洲吧!在那边,应该会较难撞见那些戴眼镜,穿上骨挺西装的家伙吧!」轻拍父亲的肩膀,算是父子间最後一次的接触。
「再见,爸。」应该一辈子也不能摆脱他的枷锁了。
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慢著!名字……写错了!不是歹央的『殃』,是禾央的『秧』,是稻米的幼苗……」
这句话,犹如一道钥匙,开启了封锁记忆多年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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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我不想要现在的名字,帮我改过新名字好吗?」小小的手被父亲的手完全包著,他常在想,到底要等多少年,自己的手才会长得比爸爸大,然後倒过来,由他包著爸爸的手呢?
「为什麽要改名字,现在的不好听吗?」父亲轻托眼镜问。
「嗯……原本、原本我觉得这名字很好,罚抄的时候,也比其他同学写得少……」
「那不是很好吗?那为什麽要改名?」
「那是因为、因为坐前排的小强笑我……他说我应该叫Joe……这样,就成了『Joe 秧』、『遭殃』了!」
「哈,你的同学还真有创意呢!」听著这些小孩的吵嘴,父亲觉得有趣极了!
「呜……连爸爸你都取笑我!我不要这个名了!我要一个新名字!」小孩见父亲不站在自己那边,开始撒起娇来。
「这样罢,下次他再笑你,你就问他知不知道你的名字的意思。」
「我问他?我自己也不知道耶!」
父亲蹲下,轻抚小孩的头道:「你记不记得今年暑假,我们回乡下探爷爷的事?」
「记得!爷爷还把一棵棵小草插在水中,那天的太阳很晒,爷爷把草草插完後,全身都是汗呢!」
「嗯,小秧真是好记性呢!你说的小草就是叫秧。」
「秧?为什麽?因为我像那些小草一样,长得矮矮的吗?但、但是,我会长得好高好高的!」小孩在校内常排在前头,故对自己的身高特别敏感。
「对,爸爸知道,秧将会长得很高,并会高过我的。正如那些小草一样,他们长大後就会变成很有用的稻米。你说,稻米对大家来说,是不是很重要?」
「嗯,如果我一天不吃饭,肚子会空空的,很不舒服。」
「所以,爸爸改你的名字为秧,是希望你将来成为一个有用、被需要的人。你做得到吗?」
「我会的!我将来要做超人,把所有坏人打倒,拯救地球!」
「很好,但答应爸爸,别把内裤穿在外头就好了!呃,忘了说,你的名字还有第二种意思的!就如你所说,爷爷插秧时是要花很多劳力、心思才能把秧苗种成稻米的。所以,我也希望能像爷爷一样,付出一切、尽心尽力地照顾你、保护你、养育你。这样,你还会不会讨厌自己的名字呢?」说著,父亲抱起小孩,让小孩「骑牛牛」。
「小秧不讨厌了!小秧最喜欢自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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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你不能尽心尽力养育我,我也不能成为有用的人,算是扯平了!」原来他也有过正常人的童年,只是他忘了。
说来好像有点儿戏,但就因为父亲的一句话,令多年的阴霾消散了一大半。他记得几年前读过一本叫 ‘ Divorcing a parent’ (与父母继离),作者是一家庭和儿童心理学家,她自己也出身自一个充满批评与操纵的家庭,整本书就是鼓励在家庭中受虐的儿童离开那个家。当时他竟直完全迷上那本书,并搜集了很多有关作者,贝芙莉英格的资料。後来发现作者在著书的几年後,因为母亲的一通电话,一句「对不起」,就释怀了。那一刻,他有种被背叛的感觉,并把那本书狠狠烧掉。那时他觉得荒唐至极的事,今天发生在自己身上,竟觉得自然极了。甚至连一句道歉也不用,他多年的恐惧开始如烟雾渐渐消散。
手没有抖颤到那麽厉害了,殃鼓起莫大的勇气,慢慢…慢慢地接近父亲,并抱著他。
这个拥抱,竟与母亲临终时紧抱自己的感觉,一模一样……
21
夏末,倾盆大雨稍微减轻闷热,难得的凉快教人什麽也不想做,只想待在家中发呆。
「殃,这个电视节目有什麽好看?教你看得这麽入神?」眼见殃已待在电视机前整整一个小时,杜天明忍不住问道。
「明,你看是不是很美?北极光耶!」殃就像个小孩似的,指著电视播影的画面大喊道。
「你呆坐在电视机前这麽久就是为了看这个旅游节目?你不用上班吗?」
「辞掉了!」殃依旧死瞪著电视,敷衍地回答杜天明的问题。
「辞掉?你不是很喜欢那份工作的吗?别骗我,是不是他们因你那次情绪失控,所以辞退你的?该死的!你是因为范臻突然出现才会这样的,这只是个别事件罢了!我去找他们理论!」
「明,你的『老妈症後群』又发作了!你确定你吃了药没?我没必要骗你,真的是我自己辞掉那些工的。我想,我连自己的人生也一塌糊涂,实在没什麽资格去聆听、解决他人的人生和麻恼呢!况且,我还有其他事想做……我想去旅行。」
「去旅行?想去哪里?我申请假期陪你去吧!」
「不,老妈,我想独自一个人去……嗯……就去北极吧!」
「你别开玩笑!看北极光的旅程起码要花半年,那里没电脑、没女人、没安眠药,你受得了吗?」
「我忘了告诉你吗?你刚才说的三样东西,我现在全不需要了。自从我探过爸爸後,已很少发恶梦,现在我不抱女人、不吃安眠药都能睡得好好的。」
「什麽?这麽重要的事你竟然拖至现在才说!这、这麽说,你是……你是病好了……」杜天明眼泛泪光,激动得说不下去。此刻,他的心情像得悉自己的女儿出世般,那种既兴奋又感动的心情,实在是只有身为父母的人才能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