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差不多天亮时才瞌眼,他不停作梦,看到雪不断下着,小雪在努力地堆雪人,本来还开开心心的他突然面色发紫,辛苦地喘气,然後不断抽搐,最後和他的雪人一起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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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的下午四点,自己竟睡了麽久,便立即去找井口秘书。
「医院那面有没有联络?」启胆战心惊地问。
「没有。」井口恭敬地回答:「老爷吩咐,要少爷醒来後先吃点东西,然後去书房见他。」
启草草吃过东西,他没有立即去见伯父,而是先返回房中。他虽然是富家少爷,但还年轻,大事轮不到他作主,他担心伯父不知会怎样看小雪的事,万一他不肯支付小雪的医药费,那要怎甚办?
小雪父亲去世,母亲又住院,现有只有朝日家的人可以依靠。东大附属医院是日本首屈一指的大医院,小雪在那儿可以得到最好的医疗照顾,但东大的收费出名高昂,小雪家贫,而朝日家也不像富有人家,他们即使愿意也未必有能力支付医药费,小雪情况那麽坏,随便转院说不定会影响病情,启一想到这儿便忧心忡忡。
启是个聪明人,明白「芹泽启」是很喜欢小雪,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只求维护小雪周全,但「芹泽家」并没有义务这样做,他真的要先想清楚应该怎样做,才能和伯父讨价还价。
启打开抽柜,拿出银行存摺看看,里面大约有三百万存款,以一个中学生来说,绝非小数目,但小雪不知要住院多久,如果要动甚麽大手术的话,这点钱绝对不够。
左思右想,突然想起一出世爷爷便在轻井泽买了一幢别墅给自己,那绝对是他本人名下的物业,要是伯父和父亲不肯帮忙,他就把房子卖掉。心意已决,启顿觉轻松了不少,这才去见伯父。
启进书房时光司正在处理文件,他平时甚少在家,今天很明显是为了见启才特地等他的。
「伯父。」启感到身体有点僵硬。
「你的同学怎样了?」
「情况不太好。」
「啊?那你打算怎麽办?」
「事情由我而起,我当然负责到底。」启坚定地说。
「事情由你而起?这话怎讲?」
「他会病发完全因为我无理取闹,如果我不是乱发脾气,肯好好听他解释,就不会弄到这样了。」
光司兴味盎然地看着侄儿。他一向视启为己出,相处多年,比弟弟更清楚这孩子的性格。
启禀赋聪颖,充满自信,个性刚强,不屈不挠,这是他的优点。可是他出身太好,既没受过挫折也没吃过苦,为人心高气傲,从来不肯向人低头,更不会承认错误,那是他的缺点。
今次他主动认错,实在令光司掉了一地的眼镜。「你说你要负责,你怎负责啊?」
「小雪的医药费我会支付。我有三百万存款,如果不够,我就把轻井泽的别墅卖掉。」启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出来。
光司暗暗纳罕,轻井泽的别墅是父亲当年买给启的,以住家庭聚会经常在那儿进行。启很喜欢那别墅,说那儿有很多宝贵回忆,现在要卖掉它,他真的感到很意外。
「明白了!」
光司说完便继续工作,启登时愣住,他以为伯父必会大动肝火,故已有心理准备要大吵一场,现在他竟然一句明白了就了事,启实在有点意外。
「你怎麽了?还有事吗?」
「不,没事了。」启摇了摇头,他走到书房门口,然後小声说了句谢谢。
启出去後,光司便把眼镜拿下来,并吁了一口气。他也记得小雪,他在启的生日会上见过他,当时就觉得这孩子真漂亮,而且侄儿也似乎对他特别好。那时他明明还好端端的,现在竟变成这样,光司也不无感慨。
他对麻生这个孩子没任何感情,也不知道他和启有甚麽瓜葛,但光司有预感,启一定会在这件事中成长,尽管过程可能很痛苦就是了,但那也没办法,事情会变成怎样要看他们的造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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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见过伯父後便立即到医院去,小雪仍在加护病房中留医,而朝日廉则坐在旁边守着。
小雪的脸色仍然十分苍白,瘦小的身体上插满了喉管,到现在仍载着氧气罩。
启点头为礼,他看了看小雪,然後示意廉出来一下。他想问清楚小雪的情况,朝日奶奶不想说的,他要由朝日医生处问出来,他是小雪的主治医生,没可能不知道的。
启和廉在医院的草地上走着,现在还是盛夏,到处生机勃勃,草地也一片绿油油的,启觉得很奇怪,以前他根本不会留意这种事。
「朝日医生,小雪的情况怎样?」
「我妈没告诉你?」廉奇道。
「她不太想提。」
「那也难怪,阿晴和阿雨的例子就在眼前,他连我这个儿子也信不过,更何况你?」
「这是甚麽意思?」
「你有听过维克尔氏心血管病吗?」
启摇头。
「那是种遗传病,由於基因异变导致心血管畸型发展,孩子一出生便心律失调,就以小雪为例,他平时的心律每分钟一百一十以上,动作稍为激烈心律便立大幅提升,嘴唇和指甲绀紫,并出现气喘、心悸、头晕等情况。
这是种罕有的遗传病,在亚洲更少见,父母任何一方出问题,子女患病率达百份之五十,而且病情随孩子长大而恶化,能活过二十岁的病患少於两成,活到三十岁的更少於百分之五。」
启回想起和小雪相处的这段日子,的确从未见他做过任何运动,启感到呼吸困难,他以发抖的声音问:「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近年医学技术越来越进步,亦曾有医生成功以外科手术纠正畸变的心血管,但成功率极低,失败随之而来的就是成亡,阿晴就是一例。
阿晴和阿雨的病情越来越差,香代以为迁居东京对孩子多少有点好处,但事与愿违,两人的情况并未好转。由於动手术实在太危险,故香代一直无法下定决心,结果阿雨病情恶化,四个月前因心脏动脉破裂而死。
阿晴眼看弟弟去世,真的非常伤心,最後他鼓起勇气,认为与其坐以侍毙不如拼死一试,反正不动手术也是死路一条,结果...你也知道吧?手术失败了,阿晴也...」「那麽小雪呢?小雪情况怎样?」启最想知的还是小雪的情况。
「阿雪和兄长不同,他的情况没那麽复杂,若动手术的话预算成功率原本会高一点。」
启闻言喜上眉梢:「真的?那不是太好了吗?」
廉一脸无奈地说:「我说高一点只是相对而言的,就算阿雪的情况较好,他动手术的成功率也顶多百份之十五左右。」
原本满面喜色的启立时僵住了:「那就是说每一百个人动手术只有十五人成功?这样叫做成功率高啊?」
「那是原本预算!他情况欠佳,如果现在立即动手术我怕连百分之五机会也没有!」
启面色发青:「小雪自己怎样想?他想动手术吗?如果不动手术他...他会怎样?」
「阿雪的求生意志并不强!那也难怪,眼见亲人一一离世,即使手术侥幸成功,但只有自己留下来,他也觉得没意思吧。可是,如果不动手术的话,我...我怕他捱不过这个冬天。」
朝日廉越说越难过,他看着麻生家三兄弟出世、病重、死亡,就算行医难免会遇到生老病死的情况,但他早把三人当成亲人,尤其是小雪,不知为何,小雪似乎特别喜欢他,而他也觉得和小雪很投缘,眼看亲人痛苦受罪,自己束手无策,那种滋味实在不足为外人道。
「那小雪的妈妈呢?她不劝劝小雪吗?」
一脸悲怆的廉轻笑:「香代自身难保,还说甚麽劝导儿子?」
「嗄?」
「香代真可怜,她不但要工作,还是照顾孩子,经常以医院为家,她一个人苦撑了十年,到头来孩子还是一一死去,大概是积劳成疾吧,她得了肝癌。但她不哼一声,一直瞒着,直至上月初她晕倒入院,大家才知道这事。
这几天她的情况突然转差,阿雪一直在医院守着,直到昨天情况才暂时稳住了。那个...阿雪知道母亲脱离危险期已是即时去找你的了...」
「我...」启想说对不起,但就算说多少句,都无法挽回了,启为了自己的愚蠢傲慢而生气。
「香代的情况并不乐观,现在只是在拖时间,如果她真的...阿雪...阿雪不知会怎样,我们该怎麽办?我真的没主意了。」朝日廉有点哽咽。
「朝日先生,你累了,还是回去休息一下,小雪由我照顾吧。」
「但你留下来真的没问题吗?你的家人...」
「没关系,我已和家人说清楚的了,反正现在还是暑假,就当我出国旅行不就得了?」
「那拜托你了,他应该快醒的了,见到好朋友的话应该会开心点。」
本已起身想走的廉突然回头说:「那个...如果他吵着要出院的话请好好劝他,不知为何,这阵子他很抗拒来医院检查,老是说不想缺课,不能来检查甚麽的,总是只有在周末周日才来。喔...这是我的手机号码,有事打电话给我。」
『原来小雪周六周日是要去医院检查。』想起那几次小雪婉拒约会时自己一脸不悦,启真的很自责。
启记下电话,并将自己的手机号码也给了廉,以防有事时廉可以立即找到自己。目送廉离去後,他便立即返回病房,他不想小雪醒来身边一个人也没有。
启回到病房,小雪仍然躺在床上,但护士已把氧气罩取下。启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默默看着小雪的脸,想着和他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
他有时会「骂」小雪动作慢,但那是因为自己心急;他叫小雪做侍从是有点摆架子,但他其实只是想掩饰自己的不好意思。他可以发誓,他根本从没嫌弃小雪,更没把他当「侍从」看。
启又再想起约会那天的事,小雪是因为母亲病危,所以才会失约的。他差点失去母亲,但在那种情况下还是记得和自己的约会,足证小雪何等重视自己,想想他是抱着甚麽心情赶过来,启就觉得无地自容。
以前,死亡对启来说是遥远的,他唯一经历过的死亡事件就是祖父逝世,但那时他只有几岁,故印象不太清淅。现在可不同了,小雪真的会死吗?他会像雪一样消失吗?
启不想小雪死,他希望小雪能够好好的活下去!如果真的有神,如果可以的话,他愿意把最重要的东西拿来交换小雪的生命。
「启...」
启回过神来一看,是小雪,小雪醒过来了。
「嗨,小雪!」启轻声说:「你醒啦!」
「启...对不起....」小雪吃力地说:「我...失约...」
「我明白了,小雪...」启笑着说:「你身体不好还这样,实在太乱来了,要是发生甚麽事,你要我怎样办?」
启其实真的笑不出来,只是他不想小雪担心,才强颜欢笑,直到现在,他才知道硬挤出笑容是件多麽辛苦的事。
「对不起...」
「傻瓜,要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启,麻烦你帮我安排...出院...」
启呆住了,朝日廉真有先见之明。
「你病成这样怎可以出院!你担心住院的费用吗?别担心,我会负责的,区区那点小钱还难不倒我,我可是芹泽家的少爷啊!」启故作轻松地说。
「不是的,我...我要出院...」
小雪居然挣扎着要起床,还想把点滴拔掉。启大吃一惊,立即过去抱住他,他不敢太用力,怕弄痛小雪。
「你要干甚麽啊?你想死吗?」启叫道,但话一出口他便後悔了。
小雪只是摇头,仍想要起身。
「对不起,小雪,是我不对,我乱说话,但你别再乱动好不好?」启低声下气地说:「你身子不好,不住院怎成?」
「可是...可是,我想和启去玩啊,启快要走了...」小雪哭了出来,瘦小的肩头轻轻颤动。
「没有可是,你不听我的话了吗?」启软硬兼施地说:「由今天起你便安心养病,没有我的批准不得离开病房半步。小雪好乖,这才是好孩子...」
小雪小声啜泣。「如果你不喜欢这儿,我可以替你换房。」启柔声说。
小雪住的病房是特等房,不但布置清雅,连方向和景观都极佳,如果不说还以为是酒店房间。
小雪摇头。「你是挂念妈妈吗?」启小心翼翼地说:「侍她情况好点,我再安排她转过来好不好?」
虽然多一人住院费用不菲,但启已经顾不得这许多了。
「不...不是的...」
「如果不是你就给我乖乖的,你再顽皮我可要你脱裤子打屁股。」启故意这样说。
小雪擦了擦眼泪,启细心地扶他躺下。
「朝日医生回去休息,朝日奶奶去了平田医院看你妈妈,我和他交换了手机号码,有甚麽事可以马上联络,你放心好了。」
「启,谢谢你...」
「你休息一下,我去食堂吃点东西便回来。」
启到医院的食堂吃午饭,他打算留到六时,然後才回家。吃完东西後启便回到病房,他怕吵醒小雪,故稍稍地把门打开,但却发现小雪背向门口,坐在窗旁的沙发上,以袖子掩面。
启以为小雪哭了,但看清楚似乎又不是,之後小雪更把睡衣的前襬拉起,身子前倾,由於他背着门口,故看不清楚他在干甚麽。
「小雪...」启轻叫。
小雪身子一震,然後才慢慢转过身来。
「你才刚醒来,不要胡乱起床,快回去休息。」
「呃...唔...」小雪点头,但眼神有点畏缩。
「你有没有甚麽想要的,想不想看漫画?我今晚会先回家,要不要我带些来给你解闷。」启假装甚麽都没看见。
「不,不用了,我已经惯了,只要坐在窗旁看看天上的云,就可以打发一整天,不用那麽麻烦了。」
朝日奶奶说小雪以住经常住院,难道他的日子就是这样过的吗?
「启,你不舒服吗?你脸色不太好。」小雪关心地问。
「傻子,你脸色才差哩,还有胆说我,你快上床躺好,你不是说过想看我去旅行的照片吗?照片我现在没有,但去旅行真的会遇到很多有趣的事,你要不要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