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格素面如霜。
同样的一双眼睛,为什么上午的时候可以笑成弯弯的月牙,下午就变成冷硬的冰块?
我立刻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像上午的时候安格敏感的捕捉到我态度的变化。
"安格,妈妈以后天天都来看你好不好?妈妈来照顾你?"那个可怜的女人哭着哀求,如果声音也可以流泪的话,我相信它现在流的是血。
"不好。"
安格的话言简意赅。好懂的令人费解。
"安格,我们还有机会啊,你好好养身体,养好了我们再等,我们可以一直等下去啊。"
"给人玩了这么多次,还没有烦吗?"
安格冷冷的笑着。眼睛看着窗外。
"尘归尘,土归土吧。"
安格淡淡的说着,轻轻的呼吸好像在抚动古老的窗台上厚厚的尘埃。
女人哭泣着走了,不是她自己要走。是我要求她走的。
安格被子里面的手不住的颤抖,让我突然觉得害怕。
如果要真的发作,安格好像每次都是最后的一个。
然后就是最痛苦的一个。
送走了女人我回到安格的病房。他依然固执的看着窗台,其实那上面什么都没有,可安格就是固执的看着。
"为什么你妈妈会突然来?不是不要她来吗?"
"我告诉她,不要再做梦了。"
安格淡淡的说着,好像说着一个莫不关己的事情。他清秀的侧面在下午的微光里模糊为一片,柔软的,仿佛彻底的溶进墙壁,纸一般的苍白。
我的心沉......沉......沉......"你知道了?"
"嗯......"安格微微的思索,然后淡淡的冷笑着,"其实很容易的,给脊髓库打个电话,问那个人的脊髓手术什么时候做--然后都知道了。"
"也很容易猜到这样的结局。知道自己的病人死路一条,如果态度还没有变化,大概就真的无可救药冷酷了。"
说到冷酷,安格脸上果然就浮现出一个冷酷的笑容来,他冷漠残忍的看着对面枯坐的自己的灵魂,目光一点,一点的,就这么死去了。
"安格,别泄气好吗?你都有三个换骨髓的机会了,也可能有下一次......只要你不放弃治疗,很可能马上就会发生奇迹的......"
"没有下一次,没有奇迹。"安格生硬的打断我的劝告,异常断绝的说道,"关于我的病情我也直接问过主任了,他说我活不过今年的三月。"
三月吗?
是的。
三天前我就知道了。我知道的一清二楚,不过是不承认罢了。我刻意的忘记了主任交代下来的话,继续做我无知贪婪的梦。而现在,相同的话从安格嘴里一个字,一个字冰冷的蹦出来,我几乎像受了侮辱一般感到难以接受。我无望的想要捕捉着什么,甚至希望安格的手指在被子里面抖成筛糠......而我伸进去握住它们的时候,除了刺骨的冰寒,它们坚硬如磐石。
"不要以为我很脆弱。如果我是那样的人,大概活不过8岁。"
安格无比讽刺的冷笑着,将手轻轻的抽离我的控制。
"不应该是这样的。安格,不要这么压抑自己的感情好吗?"我对他说,也对自己说。
"如果想哭,就哭出来吧。"我对他说,也对自己说。
"为什么要哭呢?"
安格很奇怪的看着我。
"这是我早就准备好的结局啊。"
"人性的背叛在这个世界上本来就俯仰皆是啊。"
安格嘴角牵动了一下,我原本以为他会露出一个我熟悉的嘲讽的笑容。然而这个笑容最终没有出现,他麻木着一张没有生气的脸,然后看着窗外。
"龙医生,你告诉我,我应该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怎样才是你们希望的表情?"
我认真的想着这个问题。理论上安格应该哭的晕过去才对,但是我不希望那样,那样只会加速他身体的衰弱。但我更不想看见安格现在的麻木,好像死亡提前笼罩一般,安格毫无生气的坐在那里,像一个旁观者。
旁--观--者。
"如果是我的话,我会想着大喊,或者大骂,或者大哭......反正释放一下。"
"是吗?"
安格低下头,很认真的酝酿了一下情绪,然后抬头看着我,很无辜的笑着。
"太麻木了,哭不出来。"
"让你失望了。"
然后他久久的看着我,看着我现在的表情比他更像一个初闻噩耗的病人。
"别的医生没有告诉你吗?"
"不要跟病人做朋友。"
"因为他们会死。"
同样的话,同样说话的人,同样的听众。我有一种时空倒错的感觉,仿佛安格还是那个乖张的安格,我还是那个嫩头青的医生,安格在说到死的时候眼睛会突然一亮,然后满意的看着我的愤怒在胸腔里集聚。
一瞬间我明白了母亲的担忧,也明白了主任的犹疑。他们没有点明的顾虑,就是人那飘忽不定的感情。可惜我清醒的太晚,我一头扎进安格淡淡悲伤的目光里,怎么游都游不上来。
"对不起啊,又让你伤心了。"
"不过我只有十六岁啊,所以,所有的错都可以被原谅的,不是吗?"
安格这样笑着,眼睛里是怜悯的悲伤。我不知道他是因为自己?还是,只是单纯的觉得愧对别人。
对不起哦。
让你伤心了。
其实我也不想的。
虽然我只有16岁,任何的错误都可以被原谅。
但我还是不想承担太多。
太多的情感跟太多的幸福一样,都是要还的。
可惜我没有时间还。
如果上帝可以多给我一点时间的话,我会让你觉得幸福。
既然不能够,那就让你觉得我很幸福好了。
我想给你们一个真正的安格。
一个真正的Angel。
9
我知道这样的决定有些冒失。
我知道自己有很多的借口可以推翻自己的坚持。
我可以说自己刚刚工作,要学的东西很多,工作很辛苦,情绪上也不太稳定,身体好像也大不如前......不过我知道每一个人最初的借口都是这样的。然后我们就被这样那样的借口束缚住了,忘记了自己做出决定的初衷,忘记了自己曾有过的悲天悯人。
我报名参加了骨髓验型,我知道两个人的骨髓相符好比要找出两个人的指纹要相似一样,属于大海捞针的低概率事件。但我依然在每个夜晚祈祷着自己的骨髓和安格是相似的。我想让自己彻底的自私一次,如果我可以救一个人的话,我希望他是安格。
骨髓验型的事情我没有告诉安格,在他的原罪理论里,我想他也不愿意知道。
安格彻底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安静而乖巧。我不知道是不是人之将死,其"颜"也善,安格在这个时候表现出来的温柔和恬静,正好可以证明他对死亡的感召。其实我更加希望安格像刚入院的时候一样,颇有生气的捉弄我和其他人,如果是那样的话我知道安格至少还有力气跟死亡开玩笑。
原来这样也是奢侈的。
安格再也没有精力,去捉弄任何人了。
孙谨详医生和安格冰释前怨了吗?
我想是的。
没有人可以在他最后的时光里怨恨这个孤苦的灵魂。我不止一次的看见孙医生站在安格的病房外默默的注视,然后我又会在他的身后注视着他,直到他转过身,对着我微笑。
"为什么不出声?你要进去吗?"
我摇摇头。我很想跟他谈谈,谈13岁以前的安格。
我不想孙医生是因为同情他才宽恕他,需要原谅的,其实是我们。
"原来,你还在担心这些事情啊。"在医生休息室里,孙谨详长长的叹着气。
"孙老师,您不要再生安格的气了,其实他真的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男孩子。"我恳切的说。
孙医生看着我,久久的看着我。
可怜。
他轻轻的低喃着,久不闻声息。
我不知道他在说谁,是说我可怜?还是他可怜?还是......那个人。
而下一句话又让我坠入五层迷雾。
我从来都没有怀疑过,他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男孩子。
孙医生宽容的笑着,笑中带伤。
知道为什么从前的病历都是由我保管吗?这是安格和主任双方都同意的,代表了他们的信任。安格虽然讨厌我,但也知道这不过是他的任性罢了。他在我面前剪过导管,拔过针头,甚至自杀过......纵然主任和安格自己不说什么,别人也不会说什么吗?院方也不会说什么吗?安格自己也知道给我带来了不得了的麻烦,所以他自杀后清醒的第一句话就是孙医生对不起。当时我就哭了,我知道我会一辈子陷在那句对不起中怎么爬都爬不出来。我说安格你是好孩子你为什么不听话?他说医生你是好人,你不要管我了,让我死吧,我死了就不会给你找麻烦了......我当时怎么说的?我很清楚的记得。我说安格我不会让你胡闹下去的,你要死了我就去吊销医师执照......安格闭上眼睛,长流的泪一直从眼角流到耳朵里,他说医师你人好好我下次一定不让你治疗因为我一定会死所以我不要你失去你的医师执照......
龙天,知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不要对安格用心吗?
因为你会舍不得。
我就是例子。我不想你也成为例子。
那天我很想告诉孙医生。他所说的话我懂,就是不能自已罢了。
我想他其实也懂的。
所以我依然做我的龙天,我依然做我应该做的事情。
我依然悉心照顾安格,并彻底沦陷自己在他的时间里。
在安格最后的岁月里,我的记忆总是一段一段的。很奇怪,当初时间的发展总是线性的,为什么回忆就一定是片断呢?我很想把这些珍贵的记忆串成一根线,但是不能够,这些记忆总是以安格的昏迷开始,再由安格的清醒结束。
安格的身体真的是无可挽留的衰弱了下去。他不停的低热,然后高烧,神昏谵语。出血,说着说着话突然就会呕出一口血来,然后自己若无其事的擦去。他可能在任何一个没有预兆的情况下陷入昏迷或者昏睡中,或者是我给他读书的时候,或者是我给他讲我生活的时候,甚至我还在给他做体查的时候......安格不知道自己又一次昏睡,这种昏迷是短暂的,患者自身往往完全没有意识。所以他会在下一刻清醒的时候笑着说咦你的故事怎么不讲了,我还没有听够呢......主任说这种昏迷和昏睡会随时病情的恶化越来越频繁,持续的时间也越来越久,我不知道哪一次他睡过去后就再也醒不过来,所以每次他睡去的时候我都不动,我静静的等待着他再一次的清醒,我要让他感觉自己的生命从来没有间断过,就好像我一再的告诉自己我从来都没有害怕过。
安格很喜欢听我讲我的学生生活。他生活里1/3的时光都是在医院度过的,另1/3的时光是在家里度过的。安格没有上几天学,即使上了,也没有几年就办理了休学。安格一直很想读书,读很多很多的书,还有很多很多的同学,这些同学都是他的朋友。如果这些事情都不能变为现实的话他喜欢听我讲,然后在把自己代入到我的故事中感觉那种幸福。这种幸福是我希望给他的,所以我尽力讲的眉飞色舞,好像这些事情昨天刚刚发生。安格有时候会笑,是那种淡淡的,很幸福的笑容。他大概没有力气笑得更加开心,不过没有关系,这样就好了,我知道安格是幸福的,至少,他让自己显得很幸福。
有时候,他就会带着这样淡淡的微笑陷入又一轮的高烧或者昏迷中,那个笑容会一直凝固在他的脸上,好像最后的诀别。然后我的记忆就会突然的崩断,我会完全的忘记自己作为一个医生的职责,忘记去看他的心跳,他的呼吸,他可能散大的瞳孔......我只是静静的坐着,等待着,等待着他再醒过来......好像我不这样做,他就可能真的醒不过来了一样。
我像一个守护着自己鸟巢的母鸟一般,静静的等待着安格最后的诀别。
其实我不是不知道自己有时候会突然的睡过去。
因为每次醒来的时候我都会看见你的脸,由一种失魂落魄再变成感恩的微笑。
但是我尽量不让你知道。
就像我自己都不承认一样。
我会努力在清醒的时候微笑。
让你继续刚才的故事。
其实我真的不记得你刚才讲到哪里了。
我不想说对不起。
因为我知道你会原谅我的错。
我骨髓的配型很快就出来了,这段时间远远比我陪伴安格的时间要短。我之所以忘记了交代,是因为这个结果对故事的发展毫无建树。
我的骨髓不是安格需要的。
这种低概率的事情,是连梦里出现都会觉得奢侈。
所以我越发的对安格好,我知道我时日无多,或者说,安格时日无多。
然而人生就是面临这么多的选择。
你可能曾经以为它是对的,之后会觉得它是错的。
也可能曾经以为它是错的,它就会变成对的。
主任告诉我,我的骨髓配型是一个山西的小男孩所需要的。
他等了整整八年,知道消息的时候一家人抱头痛哭。
知道消息的那一刻也很想哭。我想我还是可以挽救一个生命的,只可惜这个人不是安格。
"那家人就快进京了,你做做准备,接受手术吧。"
主任说这话的时候面容恢复了严厉,他知道我现在的犹豫,所以说话的时候用的命令的语气。
"主任,好像你说过,安格活不过三月。"
主任转过身,用背影表达默认。
"好像三月就要过了。"
我觉得自己的语气里有一种不确定的飘忽。其实我极力否认时间的流逝,就像我一直不承认安格病情的恶化一样。
"那又怎么样?"
主任的背影里都透露着深寒。
"可不可以......等到安格......"
我的话彻底断了根。我说不下去。那个字安格自己可以像玩笑一样说出来,但我不能够,那个字像毒蛇一样在我的舌尖滚动,仿佛一掉出来,什么神秘的东西就被打破了,恐惧立刻就脱颖而出。
"那如果安格熬过三月了呢?"
"这个......"
"如果安格的病情又有好转干脆就出院了呢?"
"......"
"这样的话你要等到什么时候?如果是安格在等待手术的话你会让他等到什么时候?"
我彻底没了言语。我知道主任的意思,看似冷酷的他其实最明白其中的厉害关系。我的道行比之主任差出老远,在我医生生涯的初期,我的情感会淹没我的理智。
"去手术吧。无论你的初衷是什么。"
主任轻轻的叹息着。
严厉的背影无端的佝偻起来。
"别再让一个生命毁在另一个生命的怜悯里。"
"安格,就是在这种等待和怜悯中,毁掉的。"
10
手术的前一天,我知道自己被逼上梁山了。
与其让别人转告安格或者是任由安格自己去胡想,不如自己去告诉他,让他安心的等待。
其实骨髓手术也就是两三天的事情,两三天里面酿成了无可挽回的后果,大概也是极小概率事件吧。
等手术完了以后我要搬到安格的病房去,医生和患者都躺在病床上,也许能给他更多心理上的支持和安慰。
想到这里我的情绪又好转起来。今天安格的精神看起来不错,也许是个好的征召。
"安格,我要跟你讲一件事情。"
安格漂亮的黑眼睛看着我,它们纯真的透明。
"是......这样的......"短暂的犹豫后我狠下心来告诉了安格手术的事情,我告诉他有个山西的孩子需要我的帮助,我必须去做这个骨髓移植手术。我甚至很委婉的告诉他我并不想离开他,只是我不希望第二个安格将毁在我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