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任把我叫到了办公室。
"如果我今天又一次批评你,你服气吗?"主任的脸可以刮一层霜下来。
"是我不好,我把事情闹大了,我不应该让白血病人情绪波动,我不应该看见白血病人情绪波动的时候不横加阻止......"我像背书一般历数自己的过错,语气沉重的恰到好处。
很多年以前母亲就曾经说过,我不仅笑容好看,痛心疾首的样子也非常的动人。
所以每每我犯错就赶快认错,所以往往认完错以后更招人喜欢。
果然,主任盯着我看了半天,终于发出一声疲惫的叹息。
我立刻禁声。
"看见安格的母亲了?"
我点点头。
"很美丽贤惠,而且善良的女性吧?"
我用力的点点头,几乎不用一秒钟考虑。
"我十四年前见到她的时候,她比现在还漂亮。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可以和她比的话,大概就是安格了。"
我很想纠正一下主任的口误,安格是很漂亮,但他不善良,一点都不。如果他算善良的话,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善良的像小兔子。
主任横了我一眼,加重语气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可以和她比美丽、善良的话,大概就是安格了。"
我承认我不能接受,我很倔强的把它表露在脸上。
主任置之不理。
"我认识安格和安格的家人14年了,小安格的白血病就是我确症的,小安格每一次病情的反复都是我治疗的......可以说,他后来14年的岁月里,有1/3的时间是在我这里度过的,我对他,有一种近乎于父亲一样的感情。"
我心里暗暗撇嘴。
把别人家的小孩娇惯成这样,主任你这个"父亲"当得我哑口无言。
主任没有发现我古怪得表情,他沉浸在往昔里不能自拔:"我是真心喜欢安格的。你没有见过他小时候,那是怎样一个可爱、懂事的孩子啊。打针从来不哭,乖乖的绝对不会乱跑,有时候他父母围着他伤心的哭,他还会挥舞着小手绢给爸爸妈妈擦眼泪。他总是用很纯净的笑容对所有关心他的人说,我会好好活着的,我要活到老,养爸爸妈妈一辈子。"
老主任的话很有感情。我承认我听进去了。
"我不知道是上天在眷顾这个可爱的小生命还是在折磨他,安格获得了比别人多得多的机会,也得到了比别人多得多的伤害。安格8岁的时候找到了第一个配型的骨髓,那个时候他们全家是多么的开心啊,安格像一个真正的天使一样把他的快乐传递给每一个人,他总是说他很幸福,很幸福,很幸福......"
我悄悄的注意到主任的一个措辞--第一个。
意味着什么?还有第二个,第三个吗?
我心中突然有强烈的不安。
安格的病为什么现在都没有好?
隐隐开始害怕,害怕后面的故事。
"第一个故事的结局很显而易见。那个人最后没有来,他在关键的一刻退缩了。人们总有很多理由,要学习,工作很忙,身体不适......呵呵,人们有那么多善良的借口啊,一点都不会为它们的后果难受......"
"怎么会这样?"我终于忍不住打断主任的话,愤怒的嚷着,"既然已经决定要捐献骨髓,为什么又那么多的借口?为什么又要反悔?这不耍人玩嘛......"
"这算什么!"
主任冷笑着,镜片后面的眼睛闪着沉痛的光。"别说这个人和安格毫不相识,救助他完全处于人道主义立场,想反悔就反悔。就连那些兄弟姐妹,父母子女,给自己的亲人献骨髓的时候也有推三阻四的,撒泼不干的,更有甚者,面对自己的亲人也能张嘴要钱,或者要交换条件的......"
我彻底呆住了,无意识的一直重复着:"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这就是人啊--"主任长叹着,"人性永远是那么的复杂,可以无私也可以狭缢,可以博爱也可以冷酷,可以忠诚也可以背叛,人性如果象血液一样可以用仪器来分析的话,人类就不会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发展出今天这样的文明了。"
我久久的不能说话。
什么东西在体内喧嚣着想发泄,但我知道那是无理取闹。主任说得一点都没有错,现实中总有美好,也总有残酷,一切与人密不可分。人类不管再怎么骄傲,却也知道这是由他们的本性--本性中或善、或恶的两面,才促成今天我们赖以生存的复杂世界,这个文明的世界。
主任默默的取掉眼镜,他按压着眉心一个据说可以安神的地方。可是最后他发现纸巾更管用,所以他给自己抽了一张,也给我抽了一张。
"安格第二次获得配型的骨髓是12岁。说真的我没有想到他居然还有第二次新生的机会,这对于我,对于安格,对于他的家人都意义重大。大概是大了一些的缘故,安格不再把自己的喜怒哀乐明显的表露在自己的脸上,倒是我们这些旁人高兴的跟什么似的。我感觉到安格的压抑去安慰他,而他说出的话却让我在一瞬间感觉迷惑。他问我人的怜悯有没有丈量的工具?可怕的事情会不会一再的发生?他害怕太幸福的感觉,幸福往往是一个毒瘤,它潜伏的时候你会忽视它,而它发展壮大以后却不得不剔除时疼痛会变成N次方。安格几乎洞获一切的目光让我都害怕了起来,我几乎诅咒的说安格你相信吧,学着去相信别人,感激别人的怜悯,享受新生,享受幸福的长远......"
主任很艰难的眨着眼睛,努力想把一些情绪咽回去,可以很不成功,一行清泪滑过他的面颊,流进岁月深深的沟壅里。
"这一次,骗了安格的不仅仅是那个人,还有我......是我让安格去信任别人的,是我......"
"孩子,记住我的话吧,一个希望的破灭要比没有希望更加让人绝望。因为它曾经让你觉得很幸福,而这种幸福会让你在明白它终究不过是一场梦的时候,倍感人生的无常和尘世的凄凉。"
屋子里安静了很长时间,只有间隙的抽泣声响起。主任的手指深深的陷入两眉之间,我突然发现这一刻的主任老态毕现,是因为对人性的失望吗?还是对安格深深的愧疚?我分不清这两者,就像--我分不清我现在的泪水,那一部分是为过去的安格流的,那一部分又是为现在的安格流的。
"这一次打击来临的时候,安格倒显得很冷静,只是他妈妈受不了,跑到那家人家里去下跪,磕头,可是不管用,人家是铁了心的不帮忙。他妈妈是晕倒后被送进医院的。安格没有为自己的事情伤心,但是看着妈妈受这样的委屈他哭了,哭的惊天动地。他一直拉着我的白大衣问,如果自己注定要死,那什么方法可以让爸爸妈妈少伤心一点,再少一点,再少一点......"
主任的嘴角微微的牵动着,我感觉那也许是一个笑容......但也许什么都不是,那是一个讽刺,大大的惊叹在他的脸上。
"等到安格13岁因为病情反复住进医院的时候,我知道他已经找到所谓的方法了。那样漂亮的一个孩子,把自己折磨的跟什么似的,不吃药,拔针头,剪导管,能想到的都用了,我问他为什么,他只沉默不语。他爸爸妈妈来看他,就闹的鸡飞狗跳,左右不得安宁。无奈中我让他住进了单人病房,让脾气最好的孙医生照顾他。可是这样也没用,他还是在某个夜晚割腕了。抢救回来的时候人跟风干了一样,身体苍白的几乎透明。我问他这是为了什么,他气若游丝的说,不想把家里那点钱,都给医院做福利事业,不想自己的生命,还在被人怜悯的给予,不想爸爸妈妈一生耽误,耽误给他这个废人。他们还年轻,他们可以生小弟弟,那种特别可爱特别健康的小弟弟,一生都不会让他们伤心......"
我闭上了眼睛。我感觉两道泪很清晰的滑过脸庞,坠落到胸膛的什么地方去了。然后,安格坐在点点滴滴的樱花里,安然而恬静的笑着,笑得脸庞仿若白玫瑰一般温柔的绽放。
"主任,对不起,我......"
"我误会安格了。他......的确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最善良的人......"
"我发誓......我一定要好好的照顾他的生活,让他能够以最健康的身体,去迎接新的生命......"
我这样发着誓,脸上的泪水还是不停的流下。我眼前一直是安格那张绝对完美的脸,他是那样的晶莹剔透,直如最高贵的瓷器。而他纯真的眼睛在层层的睫毛里,居高临下而又温柔无比的看着我,宽恕了我所有的罪。
"主任,我能否向您申请,不参加科里的其他活动,只照顾安格一个人,一直照顾到他出院。我知道我很年轻,我的行为还很冒失,但我会努力做好每一件事情......"
"只照顾安格一个人吗......"主任喃喃的重复着,这一刻他显得特别的疲劳,一贯精明果断的他居然久久拿不定主意,只是不停的诉说着一些琐碎的事情,"这样也好......他好像很喜欢你......不......对你不公平......孩子,你可能受很大的伤害......对安格好,陪他最后的......医生应该冷酷吗......不......也许这样最好......"
主任终于把挡在眉间的手拿开了,他用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哀伤怜悯的目光看着我,久久的看着。
"好吧......我同意你只负责安格的治疗和生活,陪他最后的一段时光吧......"
"他的第三次配型......也被毁约了......"
7
我是在跟主任谈话后的第三天,才再次出现在安格面前的。
之前我已经对着镜子练习了很多次,我想用最阳光的笑容去面对安格--我要在他最后的时光里,给他最直接的温暖。
我没想到一向以笑容著称的我,会有一天,觉得自己完全笑不出来。
母亲以为我失恋了,担心的鸡飞狗跳,恨不得把那个神秘的女子掘地三尺挖出来再横砍十刀。看着母亲明显的偏颇,我突然觉得自己是幸福的。母亲对我的爱一点都不比安格妈妈对他的爱,尽管,她并不美丽。
练到嘴角几乎要烂掉,我终于不得不去上班了。
由于三天前的大闹、吐血、哭泣和昏迷,安格的身体是大不如前。我替他体查的时候,他居然在轻轻的发抖。我知道今天暖气开得很足,气压也很正常,但安格的身体就是很凉,凉的像冻僵的蛇。
"安格,你觉得冷吗?"
他摇摇头,很沉默的低着头。
今天安格的态度也很奇怪。前几天他都很有精神的跟我吵架,但今天他乖乖的,很配合的吃了药,量了体温,做了体检。自从我们认识以来他都没有这样乖过。
"我感觉你身体很凉,也在轻轻的发抖。护士说你今天的体温和血压都很低。明天可能又要输血,害怕吗?"
安格摇摇头,美丽的眼睛很安静的看着我。
我觉得气氛很怪,于是靠近他,悄悄说:"如果你发誓明天不剪导管,我就一直陪着你看着你输血。如果你要剪导管,我就把眼睛蒙起来--其实我很怕看见很多血的,我需要蒙眼睛。"
我期待着安格嘲笑的声音,我期待着安格大声说哈哈原来龙医生这么胆小我要捉弄你......可是没有,安格很安静的看着我,用一种清晰的声线说:"我不会那么做的,龙医生。"
我有些吃惊的看着他,一边思考着那天的吵闹是不是把他哪根神经烧坏了。
"我好怕......你再也不管我了......"
安格的声音越来越低,低到细不可闻。他垂下眼睛,睫毛恰到好处的遮住他秋水一般清亮的眸子,给我一种莫名的感动。
"怎么会......照顾你是主任交代下来的任务,我会一直照顾到你出院的......"
"可是......你有两天没有来。"
"我......我生病了,请的病假......这个大家都知道啊......"
"是的......大家都这么说......可是我还是很害怕......"
安格轻轻咬起下唇--这使得他那漂亮的唇线上更是一点血色都没有。
"没有人愿意理睬安格,安格永远是一个人的......"
他继续咬着唇,说。
这是我第三次听见安格说这句话,第一次演戏大于真实,第二次讽刺掩盖失望,第三次--他低眉顺目的轻轻说着,每一个字都犹如针尖扎在心里,扎的我鲜血淋淋。
"我一定不会不管安格的。"我用一种非常肯定的语气说着,一边拉起他没有输液的右手,"像安格这样好看的人,我喜欢还喜欢不过来呢,怎么可能不管?"
大概我的手传递出信息,大概我的话有某种使人兴奋的作用,安格的脸又一次出现了少见的光彩,他微微抬起半个头,急切的看着我:"龙医生觉得安格好看吗?龙医生喜欢安格吗?"
我肯定的点点头。
安格突然像个害羞的小孩一样把脸藏在被子下面,很久都不伸出来。我有些担心的扒拉着他的被子:"安格,这样睡不好,缺氧。"
"等等。这样就好。"
安格从被子里伸出一双眼睛--就一双眼睛,它从没有过的清亮,从没有过的真诚。有一瞬间我有点迷惑,我感觉自己的神志在躯体之外游弋着,着了魔一般贪婪的看着这样的一双眼睛,仿佛要把它永远印记。
"龙医生,我告诉你我名字的来历吧。"
"嗯。"
"我出生的时候就长得非常的好看。妈妈说我长得跟天使一样,正好我们家也姓安,所以父亲给我取了个名字叫安其。"
"安琪?外国的很多小女孩都叫这个名字。"
"对呀,妈妈也说这个名字俗,所以就取了angel的谐音,叫安格了。"
"安格......安格......"我来回的咀嚼着这个名字,发觉它越发像花朵一般芳香迷人,"你的名字取得真好,又好听又好记,我看一遍就记住了。"
"对呀,很多人都这么说耶。"安格仿佛沉浸在回忆里,明亮的眼波也游弋起来,"从小就有很多人说我漂亮的跟天使一样,简直就不像这个世界的人。也许我真的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吧,我是偷跑下来的天使,想看看人间是什么样子的。结果被上帝发现了,大发雷霆的要收回去的,所以,注定活不到老的......"
"安格,别乱想。你会一直很健康很健康的,会一直健康到老的。"
"呵呵,好啊,你给上帝打个电话,说我很喜欢这个人间,舍不得回去,让他宽恕我多呆两天。"
"好,我晚上就回去打,就说安格跟我私奔了,上帝你要找人射小金箭换人吧,这个不能用了。"
安格咯咯的笑着,眼睛弯成好看的月牙型。
"你有上帝的电话吗?吹牛皮......号码多少,你说。"安格顽皮的羞自己的脸。
"法轮功还宣传遥控治病呢,上帝再怎么也比他先进吧。我托个梦就可以了。"我也配合的眨起眼睛。
"呵呵,龙医生你真的......"
安格又一次把头埋进了被子里,不过却依然发出好听的声音。
这一次我没有阻拦。因为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阻拦的理由。
日子要是一直这么过该多好。
幸福的感觉要多少都不嫌多。
可是我还是要醒过来。
本性。
动物都会本能的去避免伤害,何况人?
龙天的笑容阳光但却无力,我一看就知道有问题。
幸福是一个毒瘤,清除的痛苦会变成N次方。
所以不敢让自己幸福太多。
所以不敢让自己做梦太多。
对于我而言。
18岁和幸福。
都可以是奢侈的。
8
那天下午我去巡房,又一次看见那个美丽的女子,她依然在哭,我好像每次看见她的时候她都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