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斯的登场当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包括坐在审判席上的塞拉梅尔——那个银色长发的冷血，神话中代表正义和威严的脸孔，雕像一样的默然表情，他的眼睛才是冰一样的颜色。
我半张着嘴，睁大着眼睛，恨不能飞到最前面好好看看他。虽然只能看到侧脸，但那神情足可以显示他一点都不紧张，处事冷静虽然不完全是他的专长，但那副模样好像十分有把握，甚至连我都抱怀希望起来。
可是，就在海斯刚刚站在台上不久，从另一个方向又押来一个天使，看不清脸，但背影十分颓然。
“海斯，你认识他吗？”
天使长指了指被押上来的那个天使。
“认识。”
“什么时候认识他的？”
“大概从我被关进神之主塔的时候，他是看押我的人。”
“也就是说已经认识一段时间了？”
“是。”
“什么时候开始不纯洁关系的？”
全场一片哗然。
不纯洁关系？那是什么？
“……几天前。”
“是谁主动提出的？”
“是我，我诱惑了他。”
哗然的声音开始扩散。
不，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妄图从海斯的脸上找到什么，但我只看得到他的从容不迫，没有丝毫动摇的从容不迫。
天使长敲了三下木槌，全场立刻又平静下来。
“为什么要诱惑他？”
“呵呵……”停顿了片刻，海斯竟冷笑起来，脸上的表情也由镇定自若变为玩世不恭，“诱惑需要理由吗？”
之后的那句话仿佛是为了告知所有天使这就是恶魔的本性，但深知海斯内心的我只能感受到他所传递出来的痛苦，是在向塞拉梅尔报复吗？
“不！不是这样的！是我！是我主动接近他的！”
先前那个颓然的天使像接收到什么指令似的突然疯狂起来，具有穿透力的怒吼将整个审判厅震得嗡嗡直响。
不光是我，所有他的同胞可能都吓了一跳吧。
“亚莱尔！保持安静！”
大天使长手指一挥，两个行刑天使立刻将那个叫做亚莱尔的家伙紧紧架住。
“亚莱尔，我问你，你是被迫的吗？”
“不是！我是自愿的！”
“那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你是不是被他诱惑了？”
“那不是诱惑！我爱他！我爱海斯！你们这群披着圣洁外衣、随心所欲的家伙无法和海斯相提并论！”
近乎于癫狂的天使不顾一切想要冲到海斯身边，但却被死死按住动弹不得，他的叫骂声久久回荡在空旷的屋顶，所有天使都在窃窃私语，被众人所寄望的大天使长一时竟不知所措起来。
时局呈现一片混乱，审判席的一个人影缓缓站起身。
塞拉梅尔！
“我想结果已经很明显了，无需再进行下去。”
接近冰度的眼眸扫视着眼下躁动不安的天使们，只需一眼便将所有嘈杂之声一扫而空，气势惊人。
接下来的，就是海斯和塞拉梅尔的对视。
“既然无需再进行下去，就请快点审判吧。”
海斯，难道你想死吗？在台下坐着的我一点都不比台上那两个人轻松多少。
“海斯！海斯！”
在亚莱尔近乎于乞求的叫声中，塞拉梅尔代替大天使长进行了最后的审判。
“行刑天使亚莱尔，违背神的旨意接受了恶魔的诱惑自甘堕落，除去天使职位，永世逐出天界不得饶恕！”
“海斯！不论你是死是活我都会找到你！就算你死了我也会去陪你！海斯……”
被拉出审判厅大门的亚莱尔丝毫没有退却，仍旧大声呼喊着海斯的名字许诺着不可能实现的誓言，而海斯，就好像抽出灵魂的躯壳，原本明亮的眼眸也失去了光彩。
“‘灰色噩梦’海斯，即使被关押在天界仍然诱惑天使，罪不可赦，暂押至天使之间听候发落。”
塞拉梅尔的一字一句都深深烙印在我心上，而海斯，只有我明白他正经受着多大的折磨，痛苦到想要求死却还在苟延残喘。
8
从审判厅回到伊甸的我没有丝毫力气，甚至对卡斐尔一句话都没说就躲了起来。
说什么呢？谢谢？这两个字我只对海斯说过，况且本就不该和天使这么接近，但是这次他帮了我却是不争的事实。
这只是其中一方面，重要的是，海斯竟然真的想一死了之。
“洛，如果我这次死了，你不用替我报仇，如果我没死……，你也不用费劲找我了。”
“为什么？难道你想扔下我一个人留在魔界吗？你想让我变成以前那个样子？”
“不……洛，你已经不会变成以前那个人了，而且我也不会了……”
“我不明白！海斯！我不明白！就因为那个塞拉梅尔？！”
“迟早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脑海中盘旋着分开那天海斯的话，他说我迟早会明白的，但是恐怕我一辈子都明白不了。
伊甸的天永远都是那么蓝，水永远都是那么清，树木也永远都是那么绿，待在这里好像永远不知道日出日暮，永远不知道阳光星辰，永远不知道时光流逝岁月流年……
我就这么躺在一片草原上呆呆地望着天，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眼前飘过几片洁白的羽毛，我知道，他来了。
但是他只是看着，什么都没说，怎样的视线都好，单单就是这像观察动物般的视线让我不能忍受。
“你能不能出个声啊！”
他立刻以一种奇异的眼神看着我，连我自己都觉得刚才那句话实在不是我的本意，可又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定了定神，他最终还是用一句话惹火了我。
“伤感完没有？”
我愣了半天揣摩他的意思，得出的结论是他鄙视我的感情。
“伤感？你到底是不是个天使？这种失去重要的人的心情你了解吗？”
好像说得有点过，但确实是他惹我在先，偷偷瞄了一眼，发现卡斐尔的脸慢慢变成铁青。
“算了，和你这种人说也说不清楚。”
生气到极点大概就不想再多费唇舌了吧，这样想着的我忽略了还有一个正在生气的人。
“喂！你干吗？”
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我忘记了对卡斐尔设防。
“快让我下来！”
本来已经很抑郁，又被人倒吊起来，真是一连串的麻烦。
“我看你是忘记我是天使了吧？”
敌人就是敌人，以往提醒别人的我现在竟然被天使捉弄。
“有本事放我下来对决！”
“就凭你？这么想死吗？”
死，一提到这个字眼眼前立刻闪现出海斯最后那近乎于绝望的表情，便也忘记了挣扎。
卡斐尔迟疑了一下，手轻轻一挥，倒吊在半空中的我很顺利地一头栽在地上不省人事。
我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体里还会有另一个自我，敏感、脆弱、无力，“漆黑之翼”，在魔界闻风丧胆的威名，斩杀无数恶魔和天使的强悍身体，却连最亲近最宝贵的兄弟都无法保护，眼睁睁看着他被人折磨、被自己折磨，恶魔、天使，本无感情而言，所有产生感情的恶魔和天使都只会得到悲惨的下场，前者拥有憎恨，后者拥有爱是理所当然的，那现在的自己对海斯所产生的东西究竟算什么？
本来不适合思考的我突然想到这种严肃的问题，头突然痛起来，这一痛，倒是把我弄醒了。
眼皮好重，脑袋好重，身体也好重……
好不容易挣扎着坐起来，才发现身在洞窟的篝火旁，旁边坐着卡斐尔。
“我那么骂你你还凑过来干什么？”
“自作多情……我的契约……”
“说吧，要我做什么？”
原来是契约的事，莫名地有些失望。
“还没想好。”
“没想好你说什么说？”
“不是你要有什么和我说吗？”
想想看似乎是这样，不过当时是我表达不清，没想到他真放在心上了，可能是天使的本性吧。
“你还记得啊。”
被我这么一说那家伙竟然把头不屑地转过去，差点忘了，他是不爱说话的。
我们就这么静静地坐在火焰旁，原本以为伊甸的温度一直都是不冷不热，没想到最近却变得冷起来，可能是神又在玩弄我。
不知怎的，突然有种倾诉的欲望，任谁都好，只要能听我讲话，可能这是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吧……
“‘漆黑之翼’的我和‘灰色噩梦’的海斯，第一次见面是在初次天魔大战，偶然在战场相识，当时我的话很多，他的话很少，但不知为什么，却很投缘，然后就一直都在一起。”
“你们俩到底什么关系？”
“你问这个干什么？”
“你的样子就像个人类。”
“什……什么样子？”
“老婆跟别人跑了……”
“笨……笨蛋啊你！”难得有情绪倾诉，却一下子被扫了兴，“不想听就不要听！”
奇怪的是虽然嘴上这样说，但还是继续讲了下去，待在伊甸时间长了会不会变得不太像恶魔啊……
9
“他就像我哥哥，处处照顾我袒护我，而我，也处处追赶着他，他在我眼中的耀眼程度远远超过了路西法，我也曾问过为什么我和他能够变成这种关系，他只是笑笑说他也不知道。”
“这样的日子每天都持续着，直到他遇见了那个人，塞拉梅尔……”
“塞拉梅尔？”
好像受了什么刺激似的，卡斐尔睁大着眼睛差点喊出来。
“就是他，你和他有过什么吗？”
“没……他和海斯是怎么回事？”
“就是他毁了海斯！”
一提到塞拉梅尔，我的胸口就充满了积蓄许久没有爆发的怒气，总有一天会将这一切奉还给那个人。
“和塞拉梅尔的事情海斯一直都瞒着我，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他走进‘迷失之森’……那是个天使和恶魔都很少去的地方，也是天界与魔界交界最模糊的地方，进去之后很容易迷路，可能会永远都出不来，但是海斯竟然瞒着我跑到那里去。”
卡斐尔看着我的眼睛似乎在看别处，总让我觉得他和塞拉梅尔可能有什么瓜葛。
“原来他和塞拉梅尔早就认识了，当时大家都还小，也都还很单纯，难怪后来在和他见面的时候海斯会没有提防，海斯那么喜欢他他却背叛了海斯！因为他，海斯失去了所有族人！”
越说越激动的我终于也被自己拉回到那不堪的记忆中去。
忘不了，始终都忘不了那血腥的一幕。
被塞拉梅尔约去单独会面的海斯兴冲冲地离开族群，被他纠缠在迷失之森，与此同时，塞拉梅尔却派出大量天使军团袭击没有防备失去首领的海斯族人，当我闻讯赶到时，那里早就被血洗一空，到处都是支离破碎的魔族尸体和武器盔甲，而天使的尸体却寥寥无几，弥漫的血腥味飘散在空中久久不散，血染的湖水映得天空一片血红，而最后得到消息的，是海斯。
那一刻，面对前一刻兴盛繁荣后一刻凄厉残酷的破败场景，他疯了，彻底疯了，全部的全部都是由统帅的自我感情造成的，代价如此之大，背叛如此之深，没有人不会疯狂吧……
当时的我看到海斯四处破坏的自虐行为，听着从深谷中传来的凄惨叫声，只能无助地站在原地，什么忙都帮不上，仇恨的种子慢慢在内心中滋长。
之后的海斯表面上没有任何变化，依然和我并肩作战说说笑笑，但我已经深深地感受到，他的心不再有任何期待，也不再有任何信任，只有恨而已，那恨如此之大如此之深，已经无法探寻到那颗纯真的心了……
如果说在那一刻之前我对天使没有恨，对恶魔也没有同情，那么在那一刻之后，对天使的恨超越了一切感情成为我挣扎活下去的动力，而对海斯的动力，却渐渐困惑起来……
恶魔不会心痛，但只要想起那时候的场景，那时候海斯的样子，我的心就忍不住痛绞起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可能已经不是恶魔了。
卡斐尔只是沉默地坐在旁边，跳动的红色的火苗映着那张默不作声的脸。
“再后来，第二次天魔大战打响了，失去所有族人的海斯只能和我两个人对抗数量庞大的天使军团，但是很幸运，我们逃了出去，那次战争我们都疯了，前所未有地砍杀着天使，‘漆黑之翼’和‘灰色噩梦’的名号就是这样叫响的。”
“就在我们被不停涌上来的天使包围的时候，一个人救了我们，亚利安，仅次于海斯那一族的族群首领，还收留了失去保护伞的我们，而且还和海斯有过不同寻常的交情，难得的战友。”
“本以为能让海斯的心情暂时平静下来，事实上，亚利安那个人确实让他逐渐变得像以前那个样子，亚利安……是个厉害的人物……不错的家伙……”
难得动情地描述除了海斯的另外一个人，但是他确实帮助海斯暂时得到了解脱，连我都不得不佩服那个人，这个时候出来毁掉海斯最后希望的，又是塞拉梅尔。
“塞拉梅尔！”
突然的一声大叫竟使卡斐尔颤栗了，而接近暴走状态的我终于还是露出了恶魔的脸。尖尖的獠牙，猩红的眸子，犹如利刃一样的长指甲，甚至自己都能感觉到邪恶的气从身体源源不断地涌出去。
“洛！冷静点！”
隐约听见卡斐尔的呼喊声，但恶魔身形完全显现的我什么都听不见，只能听到那天的武器碰撞声，亚利安被杀的情景依然那么清晰，清晰得让我抓狂。
“塞拉梅尔！塞拉梅尔！”
亚利安的鲜血溅得四处都是，喷在我的脸上，也喷在海斯的身上，那股浓烈的血腥味让我热血沸腾，全身充满着仇恨的力量。而天空降下的巨大十字架，紧紧锁住了已经无人能控制的海斯，他那双金色的眼睛就像路西法一样喷射着复仇的火焰，没有天使敢与他对视，甚至那可恶的塞拉梅尔，也只能被动地加大十字架的咒缚，与另外三个大天使合力将海斯困住带去天界，而我，当时的我，尽管地狱之龙似的斩杀着阻挡我的天使，但势单力薄，只能又一次眼睁睁看着重要的同伴被他们欺凌，我好恨，恨无能为力的自己……
之后，完全失去了自我意识，什么都不知道了，只知道醒来的时候精疲力尽，恐怕又折腾了许久吧。
10
伊甸的风吹在发凉的身体上，什么都感觉不到。
我闭着眼睛，不知道白天黑夜地躺在地上，只有这短暂的昏厥能让我稍稍得到解脱。
“我都做了什么？”
有的时候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没有一直昏厥着，每一次都是很快就醒来，醒来面对这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道路，恶魔血统让我的痊愈速度变快，真不知道是要感谢还是怨恨。
“你发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