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麽东西抓住我的袖口。
我猛一抬头──竟然是迁儿!
我不知道他什麽时候跟著我出来。他光著脚,我给他洗得雪白的衬衫套在他瘦小的身体上晃来晃去的,扣子也扣错了。
我发狠地抓他过来,一个纽扣一个纽扣地给他重扣,嘴里骂骂咧咧的。
"......别再给我找麻烦了!这麽晚了你还不睡觉瞎跑什麽瞎跑?!再惹出什麽事来,看谁给你收拾烂摊子!......你这丧门的玩意儿......"
他死死地揪著我的袖子,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我,像是要把我看透。
我心里发慌,重重地推开他,咳一下,站起来。"走了快回家!"
他跌撞著跟著我。我听见他在後面,不断从牙缝里抽气。我一看,原来他的脚早就被尖锐的石子扎破,留下大大小小的创口。
我认命地返回到他面前,蹲下身子。他安静地爬上我的背。
那条路漆黑一片,没有人烟。可是他小小的、几乎没有重量的身子落在我的背上,却带给我出生以来就没有过的异样的温暖和安心。我想,如果我有能力可以养起他,那该多好,我一定不会让他跟著我吃苦。可是我......
我把他往上拖拖,想著,如果这条路长得没有尽头,是不是我们就不用分开?
§
到了家我把他放在床上,打来一盆水轻轻地给他清洗脚上的伤口。他不似男孩子的秀巧的脚在水盆里荡来荡去,清秀的脸儿上挂著无忧无虑的清甜的笑。
也许什麽都不明白,反而可以幸福一点吧。
我给他擦干净脚,让他去睡。
我必须得走了,也许可以赶得上凌晨北京南下的火车皮。如果不走......
如果不走,就再也走不了了。
我抱著迁儿,重重地吻他湿润的嘴唇,细细的脖子,还有小小不明显的喉结。他的喘息沈重起来,发出欢愉的呻吟。我及时悬崖勒马,躲过了他明媚大眼里不解的水气。
我只带了两件衣服,其他的一切都留给他。
他日若还得相见,我定当──
我拔步离开。
迁儿却轻轻地叫唤一声,从床上扑下来,抓住我的裤角。
我大惊,不断地甩腿。
他咬著嘴唇,表情是我从没见过的决然。
他用双手紧紧抱住我的腿,我怎麽甩也甩不掉。
我说:"祝迁!听话!快放手!!!"
他死命摇头,眼泪不断地滚下来。
"哥......哥......"他结巴著叫我,我几乎克制不住想要抱住他的冲动。
我闭上眼,把心一横。
"迁儿你放不放手?你不放我要打你了!"
他哭著更紧地抓住我不放。
我抬起另一只脚,狠狠地踢过去。
他发出小动物受伤一样的呜咽,手上却一点也不肯放松。
我於是发疯般地一脚一脚地踢过去。
他终於放手,蜷缩在地上不住地咳。
我刚要上前,脑子里及时响起警铃,我硬生生收住步子,抓起包袱转身就跑。
"咳咳......哥、哥哥......咳!不要走......"
我不敢回头,怕见了他流血的样子会功亏一篑。
我做梦都想听见他对我说话,可我也做梦都想不到,我终於逼他开口,却是这样残酷的场合,说了那样的话。
我像逃一样没命地奔出家门。
~~陆~~
§
我没有想到这次离开北京,一走就是六年。
我走了好几个省,好多城市,各样的工作我都尝试过。很多当时一起南下的兄弟,有的熬不住回了老家,有的落地生根结婚生子,只有我没什麽变化,将将维持著一个人的生活。
我偶尔会往北京打一个长途电话。我知道老许在第二年找了个後老伴,也是山东人,人很好,对老许没得说,只是後老伴带来的儿子很不是东西,游手好闲还经常喝酒误事,有时候还会打骂老许甚至他自己的亲妈。
起初我会问问迁儿的情况。我跟老许说:不管怎麽说我也是他哥,留下他一个人说走就走,临走还打了他始终让我愧疚。
老许只是叹气,问久了他会说:你走都已经走了,还管得了那麽多麽?我便无颜再问下去。
我知道迁儿过得不好。他不可能过得好。他只是活著。
58年开始搞"运动",处处都是公社。倒是不愁饿死,但那苍白的生活日复一日地折磨著我,我变得敏感暴躁,不肯与人接触。
我也不再给老许打电话,只想著如果迁儿可以活下去,那麽我安人杰愿意折一半阳寿还愿老天爷。
§
1960年出了大事,中苏关系破裂,苏联撤走了一切经济和科技上的援助。适逢严重的自然灾害,国内的状况糟到不能再糟。2月的时候我终於决定回北京去。
那个时候北京的情况也不比外地,一般工人每人每月32斤粮票,妇女老人25斤,干部的待遇稍好,有1斤的油票和一些副食。那一点点的粮食根本不够吃,月底的时候连菜场地上的白菜帮子都被捡干净。不断地有人死去。
我回到鲜鱼口的煤油灯厂去,被人告知工厂早已倒闭,而老许也早就去世了,他的老伴独自回了山东老家,後老伴的儿子则不知去向。
我又找回去廊坊头条的旧日住所,房子也早已改建,问起迁儿,没有人知道他。
我在左安门附近又找了一家工厂,厂子几乎没有效益,全靠政府有限的补助才勉强维持著。我每个月领著32斤糙米,月底总是饿得头晕眼花脚底下打晃。
厂子安排我住在永定门附近的一个临时搭建的简易楼里,楼道很窄,终年灯光昏暗,有一股刺鼻的腥臊气味。偶尔会有小偷跑进来偷走半颗白菜,被偷的住户举著扫帚追出来,有气无力地喊两声。我就穿过这样的地方回到我的房间,常常又累又饿,连鞋也不脱倒头就睡。
那个时候我的隔壁住著一个年轻寡妇,我听她说她有时会从外面接一些纳鞋底或是洗床单被罩的零活儿,拿著一点钱和粮票带著一个叫秀海的幼小的儿子一个人过。我可怜他们孤儿寡母,有什麽需要力气的活儿我会帮他们干。
我知道楼里有人在背後说三道四,说她年纪轻轻死了丈夫,又和我一个二十五六岁的男人走得那麽近,行为如何不端。我不在乎,秀海妈也不在乎,久而久之的也就没人闲话了。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身正不怕影斜。穿闲话的人总归会把兴趣转到别处。
§
4月的最後一天,我已经断粮三天了。
这一天我帮秀海妈修好了窗户玻璃,她给了我2斤粮票。
我看一眼乖巧地蹲在一边独自玩的秀海,他一点也不像是已经该上幼儿园大班的孩子,骨骼细小,面黄肌瘦,头发稀疏。
我说,秀海妈你留著粮票给秀海换点零食吧,孩子长身体呢。
她摇摇头,说吃不了,她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孩子能吃多少粮食?
我知道不是那样,但是我没有办法拒绝。
人在饿极了的时候,去偷去抢也是生理需要。什麽孝敬长辈照顾弱小之类的良善之举,都是衣食无忧的时候才想得到的事。
晚上我躺在床上,肚子咕噜咕噜地响个不停。我累了一天,连出去换粮食的力气都没有了,迷迷糊糊地想著明天起个大早,先把粮票给换了......明天......明天!!!
我惊跳起来。
明天就是1号!过了今天晚上,这个月的粮票就作废了!如果明天我拿著上个月的粮票去找粮店,我是怎麽也说不清楚的:我要说粮食不够吃急等著换,人家定会问那你早干什麽去了?不行,必须今天晚上就给换回来!
我一想明白马上蹬上鞋就走,一口气跑到好几里地之外的粮店。
那时候已经11点多,街上早就如死了一般没有人息。我知道粮店是通宵有人值班,就站在粮店门口大力地砸起门来。
我连砸带喊了半天也没有人出来应门。我心里疑惑,从门缝看进去,似乎有微弱摇曳的光。我心里话儿说装听不见是吧?那老子就砸到你出来为止。
我朝手心里啐口吐沫,又狠狠地砸起门来。一边砸一边胡乱地喊著一些脏话。
看店的人没砸出来,街坊邻居不干了。一个老大爷披了件衣服开门出来冲我喊:"小夥子!大晚上的你干什麽呢?要造反是吧!"
我赶紧作揖赔不是。我举著手里的2斤粮票给大爷解释。我说您看,我不是来造反闹事的,实在是饿,等不到明天了。
那热心的大爷跟我说:"咳!你头回换粮食啊?粮店值班的小子是个聋子,你闹腾出多大动静来,他也听不见。看著吧。"
他回屋拿一个手电筒往天上打几下,很快粮店里响起轻轻的脚步声。
大爷打个呵欠,把掉下来的衣服往上拉一拉。
"你跟他比划,慢点说你要多少,别跟他著急。唉......挺好的一个孩子,怎麽就生得又聋又哑了呢......"
我心里没来由地咯!一下。
门开了,一个20几岁模样的清秀少年出现在我眼前。
他穿一件白色的衬衫,下摆又肥又大,袖口的地方早已磨破。衬衫下面的身子轻薄瘦削得像一只柔弱的小老鼠。前额过长的头发乌黑细软,一双黑亮的大眼直直地看著我,鼻翼小巧挺直,一吸一吸的,薄而粉红的嘴唇因为惊讶而略略张开,露出两排洁白细小的牙齿。
我如同喉咙里鲠住了东西,半天发不出声音,手里的布口袋和2斤粮票都掉在地上。
"迁儿......"
我向他伸出去的手微微发抖。我做梦都想著这一天,再见到他的一天。
我狠狠地把他揉进怀里,用手掌抚摩著他骨骼清晰的单薄脊背。
他身上的气息一点也没变。干净清香,温暖的温柔的,带给我悲伤而安宁的感觉。
"......迁儿......迁儿,我是哥哥......"
我反复地让嘴唇在他耳垂抚过,轻轻地叫他的名字。我不信他听不到,因为叫他的人是我。
他不安地在我怀里挣动,我吃惊地放开他。
他无声地蹲下去捡起我掉落的粮票,看了看,转身往粮店里面走,用搪瓷缸子往我的口袋里舀米。一杯一杯。
我呆呆地看著他伶仃的背影,忽然就发了狂。
我一把拨开他手里的搪瓷缸子,它飞出去好远才落地,发出巨大的声响。米撒了一地。
我在他发出声音之前上前一步把他推倒在地上,两腿分开在他体侧,狠狠地吻下去。
迁儿受惊,发疯一样挣扎。
他一点也没变,即使是那让人心疼的的瘦弱。多年以前他就无法抗拒我,到了现在还是这样。他纤细的手腕在我面前是那麽软弱无力,仿佛我轻轻一施力就会折断一样。
我像初夜那样想要下手去打他,他倔强的眼神却让我心惊。
──不不不!他变了!
他一点也不害怕我,不管我施加在他身上怎样的重量和疼痛,他一点也不胆怯,一秒锺也不肯停止抗拒。这是从来没有过的!
我的眼睛几乎要爆出血来。我想要他!太想要他!这些年我几乎忘了怎样活著,我要他的体温!我再也......不能离开他!
他看著我的眼睛,终於流露出恐惧。
我撕破他的衬衫,他从喉咙深处逼出绝望的声音。
"迁儿!──!!!"
我的心脏被什麽东西重重地撞击,我急急地收了手。
他用赤裸的双臂挡住眼睛,大颗的眼泪无声地落在地上。
我的迁儿,我的干净的漂亮的弟弟......
......满身,都是被摧残过虐待过的痕迹。
~~柒~~
§
迁儿坐在粮店门口的台阶上,痴痴地看著漆黑一片的天。我脱下衣服给他披上,他不耐地拨掉,不肯跟我对视。我不能忍受他视我为无物,硬是扳过他的肩膀迫他直视我,他的眼睛里马上涌出泪水,挥舞著手臂挣扎。我惟有惊慌地放手。
他略一抬手就看得到宽大的袖子下面脆弱的痕迹。我什麽也,不敢做。
我陪著他在粮店外面坐了一夜,直到星星都消失,天空泛白,迁儿终於坚持不住,靠著我肩膀睡过去。我眼皮发热,轻轻脱了衣服盖住他,抱著他进屋,扶著他偎在我怀里睡。
一夜我们都没有交谈,他不肯开口,或者早已不会讲话。
约莫四五点锺的时候,离粮店很近的人家陆续开了门。有人进了粮店。是昨晚那个好心的大爷。
-你是这小子的什麽人?
-......哥哥。
我涩涩地开口,从心底深知我不配再作他哥哥。
-哦,我就知道你跟他有点关系。这几年你们没住在一起?
大爷拉了个马扎在我跟迁儿对面坐下,点上一袋烟。
我说,我到外地去谋生,没有办法和他一起住。
大爷苦笑著摇头:咳,我想也是,但非你有点办法,也不会让这麽好的弟弟落到那种人手里......
我揪紧了眉。
-就是那个混小子啊,先前我们还以为他跟这孩子是哥儿俩,可是他自己说他们没有关系,这是他那个後爹带过来的一个累赘。
我立刻知道他说的是谁。是老许後老伴的混蛋儿子!
我的指甲狠狠地扣进肉里。
-那小子可真不是个东西啊,成天就听见他找这孩子的茬儿,稍不顺眼抬手就打。晚上的时候关的一个屋里头,听那动静就知道他干什麽天理难容的混帐事呢......嘿,别提了,我跟我老伴都看不过去,跟他说既然他那麽讨厌这个孩子,干脆交给我们照顾得了,我们岁数都大了,儿子在部队,长年照不了一个面儿,有这孩子在身边也算是个慰藉,那王八羔子说什麽也不同意......唉,这孩子到这儿的时候耳朵还听得见,也能说个话叫个人啥的,那耳朵,是生生给打聋的,要不是隔壁二丫头给送了医院,小命就这麽交代啦。唉......
我的心像是有把火在烧,眼皮刺痛得快要掉下眼泪。
我居然,让迁儿落到这麽一只豺狼的嘴里......
我深深吸一口气。
我说:大爷,这麽些年迁儿得您照顾了,待以後安人杰发达了,一定想著报答您老人家这些年对迁儿的好。
大爷摆摆手,把烟袋锅在地上磕磕。
-别说这话啦,当哥的既然回来了,就带上他赶紧走吧。离开这块地方越远越好,可别再让姓杜那小子给找著了。
那人姓杜?原来他没有跟了老许的姓。
-啊,杜庆国。
老大爷站起来往外走。
-真是狼崽子啊,听说连他老妈妈後找的老伴儿都让他给气死了......
──老许!
我浑身都痛起来。我该早两年回来的,早点收拾了这个禽兽不如的畜生,老许和迁儿都不会──
我气得发抖,迁儿在我怀里醒过来。
他睡醒的样子像很多年前一样可爱,揉著眼睛像个小孩子。从第一次我打了他起,不管我对他做了多麽残忍的事,只要经历一个晚上,第二天他又会笑著醒来,像是一切都已经忘了,我还是他唯一的哥哥。
他睡眼惺忪地看著我,像是不认识我是谁。
我抱住他,他软软的身体像水一样伏在我胸前,有淡淡温柔的香。我凑上去吻他,他也没有拒绝。
他的嘴唇甜蜜湿润,唤起了我多年以前的记忆。
他微阂起眼睛,小心翼翼地伸出舌尖让我碰触。
再和他有这样亲密的接触是我梦寐以求的事情,可是我不敢动他的身子。我稍微过激一点的动作都会遭到他眼泪汪汪的躲闪和痛苦的呜咽,迫得我紧紧地抱住他,一迭连声地在他耳边说著"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
我担心那些伤痕会成为他一辈子也无法抹去的梦魇。我不能容忍这一切都是我一手造成的。
天一亮,有人到粮店来换班。我粮食也不要了,拉著迁儿到派出所报了案。
我不能再重蹈六年前的覆辙。做了坏事的人,就交给政府去处理吧。
§
我把迁儿带回了我在永定门的家里,不再让他去粮店上班,白天我上班的时候就把他交给秀海妈代为照顾一下。
迁儿始终怕我,却意外地和小秀海很投缘。我有几次看到他们在硬纸板上写一些只有小孩子才看得懂的文字和图案,然後咯咯地笑得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