迁儿————米迦勒之舞
米迦勒之舞  发于:2008年11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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迁儿东张西望,对我说的话一副懵懂样子。我叹一口气,趁没有人注意偷偷探过头去吻他,他毫不犹豫地躲开,我尴尬地发怔,然後悻悻离开。
晚饭的时候沈默很久的秀海忽然开口讲话。
"迁儿哥哥哪去了?"
他始终叫迁儿哥哥,不管那样已是错了辈分。
我敷衍一句吃饭吧,他不死心,扒两口饭又追问:"迁儿哥哥上哪去了?"
淑贤咳一下,说秀海好好吃饭。
秀海却放下筷子。
"爸爸你又把迁儿哥哥扔了是麽?"
我"呼"地站起来,差点掀翻桌子,芹儿哇地哭出来,淑贤赶忙放下手里的碗去拍著采芹。我甩手离开。进屋的时候看到秀海也撂下饭碗跑出去,过了一个多小时才回来。
之後的几天我们之间的气氛都很不好,淑贤一直劝我说秀海还是小孩,不要跟他计较。我懂,我并不是计较,我只是没有办法和他解释。又过了几天,我终於沈不住气,主动去找他。秀海明显对我爱搭不理,我凑过去他也不看我。
我轻声说,迁儿哥哥是去看病了,而且那个地方很近,明天我带你去看他,好吗?
他将信将疑,过了好半天才抬起眼睛来看我:真的吗?
我点头。他向我道歉。我心一热,抱住他。
我在心里说,我再也不会让你们吃苦,无论是你们谁。
转一天秀海起个大早,并且早早就收拾整齐蹲在门口等我醒来。其实他才不过一个星期没见到迁儿,孩子的思念灼热并且毫不加以掩饰,逼真鲜活得让人心疼。
那天我请假带他去寄养所,到那里的时间很早,还不到7点锺,迁儿蜷缩在床的一个角落还睡著。我抱他到床中间,给他压好被角,他揉著眼睛坐起来,看到秀海,又露出纯白的笑容。
我留秀海陪他玩,径自出去给他们洗苹果。路过靠门边的几张床的时候,发现同屋的几个老人看著我和迁儿低声叹息。我不解,却也没有多想。
我知道迁儿不想见我,我也就没有和他说什麽。快10点的时候我和秀海说得走了,我看到迁儿依依不舍地抱著秀海,睫毛湿润。
我背著秀海回去的路上,他一直很沈默,快到家的时候他从我背上探过头对我说,是不是医院的医生对迁儿不好?我惊,问他出了什麽事,他摇头,我再追问,他拗不过,说迁儿领口下面和袖口下面都奇怪的伤。
我听到血压一下子下降的声音。我把迁儿放下来,问他可不可以自己回家,他懂事地点头。我亲亲他的脸颊:秀海乖,跟妈妈说爸爸晚一点回去。然後原路返回寄养所。
迁儿保持著我们离开时的姿势,样子很懒很倦,不愿意动。他歪在床边靠窗的地方,看著窗子外面的天空,偶有一两声细小的咳嗽。一个老人趿拉著鞋倒一杯水给他,他回头,展开苍白的甜蜜笑容。老人的叹息在正午的阳光下清晰得几乎悲伤。
我进屋的时候,老人看著我的眼神是浑浊的同情的。
我拉著迁儿的手去到楼道里,伸手去扳他的肩膀,他执拗地不肯回头,我稍稍使力,他就歇斯底里地挣扎。指掌交错间宽大的领口滑落。
那不是伤痕。我看得分明。
我几乎哽咽出声,懊悔铺天盖地地将我湮没。我狠狠抱住他瘦削的身子,滚烫、滚烫......
他发疯地挣扎、踢打,抓伤了我的脸,尖削的骨骼撞痛我的胸口。他"呀呀"地叫,含糊地发出意义不明的单音,眼泪扑簌簌掉下来,不肯给我看衬衣之下他被糟蹋过的肌肤。我於是准确地嘴唇压上他凉薄的两片苍白嘴唇之上。
他抓著我肩口的手指瑟瑟发抖,睫毛如同发疯的蝴蝶,绝望而飞快地开阂。
我的心却缓慢地沈降下来。
我用轻柔的声音安抚他,如多年前我们最亲密的时候那样让嘴唇在他的耳朵上流连。他安静下来,闭阂上眼,睫毛仍不安地抖动,嘴唇间呵出的气息灼热憔悴。
他就那样缓慢地柔软下去。
指掌下他的体温高得惊人。
我抱他起来,高叫大夫,急匆匆赶来的几个白大褂简单地为他做了检查之後,果断地决定送他去医院。
我没有跟著他们去。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
我奔跑著去到街道,进门之前听到有人叫"庆国",然後,那日负责咨询进入寄养所的杜姓男人光著上身从屋里晃出来。
杜,庆,国。
这名字如同烙在我的灵魂之上。他折磨得老许含恨辞世,又生生虐待迁儿数年,昔日粮店门口我的一念之仁居然没能让他在监狱呆得更久,反而让迁儿再落回他手里──
!!!
我从街道办的门口捡起夹蜂窝煤的铁剪子,走到他身後狠狠砸下去。
他大叫一声朝前栽下去,有暗红的血从他後脑缓慢流出,粘稠的液体爬过他野兽一般可怕的脸孔。他趴在地上用手臂支撑著身体,扭过头不敢相信地看著我,凶狠的眼睛几乎爆出火花来。
我把铁剪子丢在他身边,居高临下冷漠地看著他。
──我不为杀一头畜生脏了手。
我想也许我是面对那样的社会服了软。所谓的宽恕也许只不过是不想被扣上怎样摘不掉的帽子。但我不低头又能怎样?如果我被抓去批斗,我的家人,我的妻子和孩子,还有我的迁儿,该怎麽办?
跑去医院的时候我很矛盾。我只想将来不会有为此後悔的一天。
我却不知道,那一天竟然来的如此之快。

~~拾三~~
§
我赶到医院的时候淑贤已经抱著采芹在那里。迁儿安宁地躺在病床上,形状优美的嘴唇没有一分颜色,凌乱的刘海下面双眼紧阂,看不到他漆黑的瞳子。
淑贤说大夫来过了,迁儿的高烧是体质虚弱和惊吓造成的。她看我一眼,不著痕迹地移开目光去为迁儿压被角。她说迁儿的身子很弱,他已经不能再承受一丁点折磨。
淑贤带著孩子们离开之後,我坐在床头发怔。巨大的悔意迫得我呼吸不能。我早该送他到医院来,即使倾家荡产我也不能让他吃一丝一毫的苦。可是我居然为了节省几个钱把他送到那种没有保证的地方,并且......
......下了十八层地狱。
我的指尖缓慢地摩挲著他美好的唇型。细腻而干燥。我又把手收回放在自己唇上,甜蜜的感觉依旧。我慢慢俯下身去,欺上他的两片柔软。我没有办法逃脱,我始终被他吸引。
那之後便是漫长的等待。
我终日守在迁儿床边,替他擦拭身子,跟他说话,陪他打发无聊的时间。一瓶瓶的液体自他纤细的手腕流进,却仿佛将他的生命渐渐抽离出去,把他带离了我。
他不肯醒,说什麽也......不肯醒。
十天。
那一天的晚上我带了毛毯过去换淑贤的班,最近我们开始轮流照顾迁儿,淑贤白班,我夜班。推开门的时候我看到负责照顾迁儿的小护士从病房里掩上门出来,见到我,她热情地打招呼,并不无豔羡地看著我手上的毛毯说我是多麽好的兄长。我苦笑,用含混的词语敷衍她。她笑著说吊瓶里的药快要没有了,她得赶快去换新的过来。
关上门看著床上依然了无生气的迁儿,我知道自己甚至不是合格的兄长。
我给迁儿压上新的毛毯,握著他的手陪他聊了一会儿。
我拿了毛巾想出去投湿,起身的时候我隐约看到迁儿的睫毛动了一下。我又马上探身回去。迁儿的呼吸没有一点变化,微弱而匀净。
我摸摸他的头发,用轻柔的声音在他耳边说:
......醒来吧。醒来好吗迁儿?如果你醒来,我就告诉你我是爱你的,我就好好保护你,再也不离开。
如果他听得到,会否睁开眼睛看看我呢?
我不免笑自己太过痴人说梦。即使是醒著的,迁儿又何尝能听到我的声音?
我推开门出去,走到楼道转角又碰到那个年轻的小护士。她笑嘻嘻地从我身边溜过去,我忙换上笑容。可我想我已经那麽久没有笑过,那笑容会否不够熟练?
我刚去开病房没有多久,就听到小护士一声尖叫。我惊,转身跑回去。
小护士惨白著脸死死捏著吊瓶的管子,细长管道里那仅余的透明液体正缓缓地但却是确实地流进迁儿的身体。
小护士愤怒地对著我叫起来。
"是你做的吗?还以为你是他的亲哥哥,常日里对他多麽好,原来都是假装的!!你怎麽可以这麽做?你知不知道这样会要了他的命!!!"
我惊愕。
然後我看到地板上细小的刀片,刀锋有冷凉的光辉。
──他割断了输液管!
我的胸口尖锐地痛一下,几乎站立不稳。直到那小护士反复地大喊"你在干什麽?你还不快去叫大夫过来?!"我才慌不择路地奔跑出去。
§
一切恢复平静。大夫不断地嘱咐著我同样的事,而我无神的样子只令他摇头叹气。
他们离开,於是房间里又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我拖著沈重得快要抬不起的双腿站到迁儿的床前。
他跟几分锺以前一样,看不出有苏醒的迹象。可是他刚刚有短暂的清醒,并且在那几秒锺里,几乎了断性命。
我忽然狠狠地抽泣起来。
我握住他冰凉的手,让嘴唇不断地辗转过去。
──你要离开吗?你无论如何也想要从我身边离开吗?因为我一次次伤害你抛弃你,所以你宁可死去也不想再看到我了吗?
他承受了好多。我想。那都是我加诸在他身上的。即使当年他那麽绝望地抱著我的腿,哭著求我留下,我也不肯。
所以,即使我怎样後悔,怎样试图挽救和弥补,他也不肯再给我机会了。那便让他终於不想,再这样支离破碎地活下去了。
我的哭声在漆黑的房间里,有著深不见底的绝望。
门被粗暴地推开的时候,我泪眼迷茫,甚至无法对上焦距看清那张可怖的脸。
杜庆国带了三四年轻的红卫兵。他们手里有什麽东西,摩擦过地板带著沈重的金属质感的声音。
我不记得他说了什麽,只隐隐听到他说"托你的福老子当年蹲了三年大狱",我一时恍惚,身体下意识地挡在迁儿身前。
我想我那时候是不清醒的。
或者从很久以前开始我就不清醒了,否则我怎麽会一再伤害我最心爱最珍贵的人?
第一下砸下来的时候我一别头,沈重的钝痛落在我的肩膀上。我被打得一个趔趄,失去重心向一边歪倒。然後杜庆国追上来又抡了第二下。
金属的凶器发出残酷的破空声,我茫然地抬头去看,准备迎接意料之中灭顶的重击。
然後我看见一个雪白的影子飞快地扑过来夹在我们中间。
──他消瘦的身体刚好扑在我怀里。他额角温热的血滴下来,落在我的脸上,有种温柔的安宁感觉。
我想,那应该有很长时间。
我抱著迁儿,轻轻地擦拭著他脸蛋上不断流下的血,缓慢地亲吻他甜蜜的嘴唇和小小的耳廓。他像个柔软的娃娃靠在我胸前,我的心一下子平静下来,平静得如同午夜的海。我忽然就想起多少年前的场景:他不会挣扎,永远安静地给我抱,他干净的身体有著不可思议的芳香。
我摇晃著抱著他站起来,周围的几个人不自觉地向後退了一步。
我把迁儿的身体放平在床上。
我对他说,迁儿表现得很好,接下来让哥哥来吧。
大夫和护士赶来的时候病房里已经到处是血。床上,地上,墙壁上,门上......简直像是屠宰场。
我撑著墙摇晃著站起来,把手里的铁棍丢到地上。
我说,大夫,麻烦你救救我弟弟。
§
当我醒来的时候,街道和派出所的人都在。
我因为打架致人一死三伤被逮捕,从医院直接被带到那个挂著巨大毛主席头像和写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八个大字的地方。
一关,就是八年。
而病房那次,竟成了我与迁儿的最後一面。

~~拾肆(最终章)~~
§
有点难以想象,但迁儿居然没有死。淑贤说抢救了一夜,他们几乎都以为不行了。然後大夫出来,说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了。
那时我已经人在大狱里,听到淑贤带来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意外地没有很喜悦。
我想那个时候我大概已经多少有点预感,我想迁儿这次恐怕扛不过去。
监狱里的时光反而安静下来,我只能偶尔通过淑贤的探望了解一些外面的情况。我知道外面很乱,那个时候各地都怠工怠学得厉害,淑贤已经没有工作,整日里带著采芹闲在家里,有时候接一些零碎活计勉强维持著。
淑贤说其实我因为那件事进了看守所也许是件幸运的事也不一定。我虽然是苦出身,但是我有一个当国民党军官的姐夫,他们一家三口现在还在台湾。我母亲当时又有些不光彩的案底,虽然不是多麽重大的罪过,但那是个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年代,我太过耿直强硬的性子到底得罪过多少人,怕是连我自己也数不清。如果在外面,也许早被揪出去斗。
後来秀海下乡去到河北一个贫困的县,据说离善庄不太远,而那个时候文焕杉已经成了当地的一个干部,秀海因此没有吃过什麽苦。
秀海一直是个要强的孩子,听说上火车离开的那天他一点也不像其他学生那样欢欣鼓舞。他说他只是想我,还有迁儿。
迁儿......我在里头想得最多的就是他。
我想著1953年我第一次见到他,那时候他还很小,又小又瘦弱。他也许不会想到,离开孤儿院跟了我走,便开始了那样悲伤而痛苦的一生。
我数得出有限次数的对他好,那印象也几乎模糊。而我留下他只身南下那一夜他绝望的眼泪却仿佛烙在我脑海里,说什麽也抹不去。印象里那是他第一次清晰地叫我哥哥,我到底是如何狠下心来丢下他?

他不识字,唯一记得的就是我教给他的我们的名字。也许我是无心,却用"安人杰"三个字画地为牢,圈得他逃离不得。
我强暴他,殴打他,抛弃他......我结婚,生小孩,在潜意识里当他是负累......我不肯给他温暖和安定的生活,也没有给他机会获得自己独立的人生。我只当他是个什麽都不懂的傻子就剥夺了他的一切。我以为他不懂爱,却强迫他爱上我,依赖著我,看不见别的什麽人,整个世界里只有我......
我以为他注定,是我的。
我想我是成功了。迁儿几乎没有自己的人格,他活著,就是为了我。
所以当我不要他的时候,他才不想要再活下去了。
那一夜他也许并不了解割断输液管求死的意义,他只是觉得,他不再被我需要著了。
......
真是天大的讽刺。
我那麽爱他,却是我,谋杀了他。
§
迁儿在医院躺了整整四年。
1970年的秋天,他在没有恢复意识的情况下去世。
接到消息的时候我居然没有很难过。我很乐观地想,也许他早就阳寿已尽,他只是在等我,等我向他道歉或是兑现当时在医院我的承诺:我说如果他肯醒来,我会说爱他并且,再也不离开。
他只是没有捱到再见到我的那一天。
§
1974年的秋天我因为狱中表现良好被提前释放。我没有去看过迁儿骨灰埋下的地方──因为我们都不知道他的出身地,所以淑贤把他葬在公墓里──我开始忙碌地工作,被打倒,爬起来继续工作......
1976年四人帮被打倒,全国人民欢庆伟大胜利,吃著三公一母热烈庆祝的时候我也在工厂值班,不管有没有需要......
78年改革开放,我第一批南下,在之後20年我几乎都没有再回到过北京,靠著经商在深圳迅速地发展起来,其间得到我远在台湾的姐姐姐夫的很大支持。
我有了自己庞大的产业,成为全国500强企业的一把手。
......
过度的劳累使得我不到50岁就花白了头发,而我还不肯停歇。
我只想著,无论如何也不能停下来。

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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