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别这样。"张离原本白皙的皮肤通红润泽,看起来美丽异常,难怪谢亦痕故意刺激他,"韩公子看着呢。"细细的声音越来越低。
"别哪样?对了,这茄子还吃么?"......
坐在对面看这二人肆无忌惮的亲密,却毫无一点造作之感。我忽然觉得自己像是在另一个空间里,面对着眼前幸福的人目露贪恋。
曾几何时,也有过这样温馨的场面。
永寒殿下到师傅的小院,同我们坐在一张桌上好整以暇地等着师傅的饭菜。看着师傅窘迫地端出黑糊糊的失败作脸红着出来,他就会贴近脸坏笑着,说天下第一的才子居然读烂食谱煮出糨糊,然后看师傅的脸越发通红。最后宇文毅接到师傅求援的目光,无奈地接管厨房去喂饱外面两大一小。对了,那时宇文毅烧得一手好菜,惯坏了我和师傅的胃口。
后来被接进宫中,衣食无忧却少有四人同桌的时候,宇文毅拖着我说不要打搅他们,反正他会做好吃的,我乐滋滋地跟着他走。
早已过了很久,为何如今一幕一幕无比清晰,模糊的双眼分明看不清碗中的米粒。
"韩公子......"一眨眼,张离微忧的表情放大了送入我眼帘,"没事吧?"
"啊,没,没事。"我努力想扯出无须担忧的笑脸,嘴角一动发现脸上有湿湿的水痕,伸手一摸,竟满是泪,慌忙胡乱一抹擦干。"没......没事"已言不成句。
这饭是没得吃了,喉咙堵得难受,我只好告退先行回到已准备妥当的房间。
习惯性地蜷成一团抱膝坐在床上,只觉得胸口隐隐作痛。
思及记忆点滴,竟是半点未离宇文毅。为何永寒殿下和师傅走得干脆,余下我残喘着沉在过往的痛,他看着现在的我无能为力地痛。这样,于我于他,都好辛苦。
新月如钩,高悬当空。
服过药之后略见好转,却仍无法入眠。我坐在窗前看着外面的幽静居所。若在此等环境下,有心爱的人相伴,像谢亦痕和张离这般,即使隐居终老,也再无遗憾。
"韩公子......"清亮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你还没睡吧?可以进来吗?"打开门,张离端着微冒热气的粥浅笑入内。
"刚刚你都没怎么吃东西,我叫厨房做了些容易消化的粥。你吃点吧。"面对这样体贴善意的人,我心生感激,虽无半点胃口,也勉强吃了几口。
张离年轻的脸庞绽开微笑,道:"韩公子有什么忧心的事,不妨先放下,在此小住。我和亦痕商量之后稍做准备,一同陪你去易兰吧。"
我想到晚饭时谢家主子对他的调侃,不由得轻笑出声。
"啊,韩公子你不要听亦痕乱说。"张离面颊微红。
"失礼了。我这去易兰只为私事,不外找寻点东西。这路上叨扰你们已经很过意不去了。"我怎么好意思搅和这幸福生活的一对。
张离皱皱眉:"可是听说那边近来流匪猖狂,韩公子你带着伤只身上路确实不安全。"犹豫了一下,轻轻地说,"再说,亦痕说你身子不好,似有奇毒......"大约是看见我抬头警戒的眼光,他后面的话越说越小声。
这谢亦痕确实不是简单人物,只稍微观察便知我身余残毒。在这样人物面前最是没有安全感,我决定尽早离开。"这点毒我还勉强能应付。不用劳烦护送了,二位的好意韩靖心领了。"
张离急了:"韩公子,我只是担心你在路上出事,真的没有别的意思。"
我是知道的。眼前这少年心如冰晶直率坦诚,对我这萍水相逢的人如此关心。正因如此,我更不要给他们添一点点的麻烦。看着他词穷莫辩的表情,我心生愧疚,口气软了下来。
"我知道张公子只一片好心,韩靖感激不尽。"乘机转个话题,"呃,那投河的姑娘...怎样了?"
"现在在厢房歇着了,亦痕要她后天回老家去。小莹她......大概是因为我才会......"张离活泼的脸色黯淡下来,"她自小就被父母定下亲事,前几天找上亦痕。亦痕说只能以兄妹相待,却不能娶她。说起来,险些害了韩公子。"
我平静道:"感情毕竟是勉强不来的。不管什么样的约定和关系都束缚不了感情的自然发展。终有一天她能明白这道理。这次大概也只是一时羞愤,你也无须太过自责。"
强求的感情,会是什么样?得不到却也放不下的人,或许最是不幸。在人心间隙里滋生的嫉恨能幻化出多大的火种?那时谁都没有想到,永寒殿下和师傅,我和宇文毅,谁都没想到。最后让青国内外受困的根源,只因玲妃对永寒殿下投放的,却又得不到回报的爱,和恨。映红了半边天的火在青寒殿烧得通天时,玲妃清丽的身影在火焰中仰天长啸,"为什么我只要年一点点爱却永远得不到?""你纵使让我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又能如何?你心里可曾装过我?"声嘶力竭,撼人心脾。
然而最后,她依旧什么也没有得到。只是她未得到了,她也再未让别人得到。
身子反射地一颤,回神时对上张离澄澈的凝眸:"怎......怎么了?"
"......韩公子不觉得骇俗么?我和亦痕都是男子。"
这有什么稀奇,我自小看着永寒殿下和师傅恩爱十年尚有余。
"只要彼此真心以待,世俗眼光又有什么要紧。"我淡淡一笑,"毕竟,幸福与否,只有自己的感受最是清楚不是么?"
张离开心地笑了:"多谢韩公子给我一点点勇气。"他舒了口气,"以前我总觉得亦痕为了我淡出江湖,委屈了他一身才干。但亦痕不爱听我这么说,他说孰重孰轻在他心里自有分寸。可他分明不用过这般深居简出的日子,每每想着我就觉得难过。"
"谢公子以前是江湖中人么?"我忍不住插个花。
"韩公子没听过亦痕的名字?"张离微微诧异地看着我,"韩公子以前不是羽国人吧?"
"恩,我家乡在青国。"我简单答道。
"原来这趟是回家乡啊?"见我点点头,张离眼底一抹神采飞扬,"亦痕以前是羽国的武林盟主,现在大家常说的‘翼平乱世,自天降;谢幕江湖,去无痕'你听过吧?"
摇头。真是不好意思,不是你家亦痕的知名度低,实在因为我昏睡两年凭空落下的空白。我端起他递过的粥,尴尬笑笑。
"前一句是说羽国现任君王宇文毅的来历背景不明,后一句就是说曾号令江湖的谢亦痕忽然隐退。"张离解释给我听,再看看我确定是否有需要详细说明前一句的必要。
一勺送到嘴边的粥差点喷出来。
不巧,还是太巧?谢亦痕隐退江湖的原因在你,自是比任何人都了解;然而宇文毅所谓的凭空出现,我看没人能比我更清楚。
"那为什么谢公子今天的口气听起来像是你很想出去游玩似的?"我想了想问,"他隐身江湖,不就是为了同你在此平淡地生活么?"
张离叹了口气:"亦痕原本不该是蛰居小城的人,他有时听见外面风吹草动依然也关心。"苦笑了一下,他顿了顿,"但是,他一入江湖,我便是仇家对手要挟他的最好筹码。亦痕说再不要我受那样的罪。"
"哦......"我点点头,既然如此,我更不能久留,当然别提让他们护送。
张离看我有些心不在焉,起身道:"韩公子你先歇着吧,多留几天我们一道上路。"
我浅笑相送,不置可否。
第二天凌晨,几乎彻夜未眠的我,从那堆玉里千挑万选出最精致的一块放在桌上,准备悄声离开。
刚出谢府几米,听得后面低沉的声音将我叫住:"韩公子要离开也不知会我这主人家一声,太见外了吧?"谢亦痕双手交叉在胸前,定定地看向我。
"失礼之处请谢公子见谅。二位热忱招待,韩靖感激不尽。但有急事不能耽搁,就此别过了。"
谢亦痕慢悠悠地甩着一玉佩,正是我留在房里那块。"韩公子这是什么意思?留做房钱不成?未免太看不起谢某人了吧。"
我平静道:"怎么会。谢公子留宿有恩,张公子处处关怀,韩靖十分感激,却无以回报。留此玉佩但做纪念而已。"
他似笑非笑地道:"离儿很是关心公子安危,若发现你不告而别,一定很难过。韩公子原本有恩于舍妹,如今未尽地主之谊,公子却要离去。"
这个青年脸上总是高深莫测的神情,在这类人跟前兜圈子编谎都是多余,所以我直接开口。"谢公子是聪明人,不必带着自己重要的人,为一个萍水相逢的人趟遭不知深浅的浑水。既然当初淡出江湖换来今日难得的平和安宁,何苦为了区区韩靖白费了心思?两位的美意,韩靖心领。"冲他颔首翻身上马准备离去。
"等等!"谢亦痕在我即将扬鞭的瞬间移动到我马旁,"能相识也算的一场缘分,韩公子有恩于小莹也是事实,何况离儿是真的担心你的安危。"
"张公子心地善良性情单纯,韩靖自然知道。"
"你说的没错。我确有私心,不愿让离儿再涉进任何危险当中,哪怕只是可能。"谢亦痕看着我,掏出一面古铜色的令牌,正中一大大的"盟"字,"带着吧,兴许以后能用上。羽国也好,易兰也好,总还是有些朋友给这称号几分薄面的。"
接过道谢。"谢公子哪里话。"我淡淡一笑,"人的能力有限,能守住眼前的幸福,比什么都重要。如今你们难得享受其福,理应倍加珍惜。"
"韩公子有非做不可的事?"谢亦痕眼神深邃,"身上寒毒入骨却坚持只身赶赴易兰,有很重要的事?"
"叫韩靖即可,一口一个公子实在费劲。"我轻笑笑,"是,尚有先师的余愿未了。不得不去。"
他递过一个小小的瓶子:"这是当年江湖上一个朋友配的,据说对寒毒效果不错。亦痕对医药没有研究,但希望能派上用场。"
"......谢谢。"
"以后你韩靖若有任何困难,亦痕自当倾力相助。路上保重了。"
我拽着手中小小的赠礼,心里一阵感动。不过初识,他们便处处替我想得周详细致。韩靖何德何能,有幸结识谢亦痕和张离。
策马奔出那我忘记询问名字的小镇时,天仍未明。
章五
浔河南北走向,弯婉流长。而这常被人称做天堑的河流,是羽国成功抵御了一次次有野心的列国的重要战略点。
当年青国同羽国以河为界对峙数年,永寒殿下都没能将它拿下。
而这要塞周围地区,亦是由于战争频发呈现入不敷出的空库状态。驻军的部队只负责外地,抢劫偷盗在眼皮底下猖狂也懒得拨出一丝兵力。
我缓缓骑行在道上,看着阴霾的天,琢磨着今晚落脚的地方。刚刚指路的人分明说前面几里就有一家显眼的客栈,怎么我到现在还没看见踪迹?
......莫非,又......
有点无奈,这依山旁水--左边是峭壁,右边是湍江--的地方,放眼望去连破庙出现的可能性都很小,我担心自己今天要在道上淋个通夜。隐约觉得远处传来马蹄声,我调马回头,数量不多大概两三个,呼,幸好不是传说的流匪。
正想着,两个高壮的身影疾风而至。一看见我,急急地拉缰绳停下。在这并不宽的道上,我徘徊的横向停骑有点拦路的感觉。
"吓!吓死我了啊!姑娘你停在这道中央做什么!"其中一个大汉厉声道,"这条道上全是去往边防军的急报传递的!我们有急事。莫要挡着!赶紧离开。"
姑娘你个头!我脸色一冷。本想问路的心情严重被打击。不支声也不动弹,反正你叫的是姑娘,又不是我。
"可否请阁下行个方便挪开一点?"另一个皱眉凝视了我半天终于换了个称谓,"我们有急事去军营上报。若是晚了,这责任你可承担不起。"
与我何干?这句你可承担不起说得真顺口。自小我就是吃软不吃硬的典型,最讨厌的就是别人口出狂言。永寒殿下说我喜欢跟人作对,但师傅说我只是骨子傲气,其实我只是不喜欢见人动辄就张狂跋扈。总之,眼前这两人,我完全反感就是了。
想了想,我问道:"二位可知这附近有无客栈?"
"咦?客栈!?这道往前就是浔河守关营地了!附近怎会有客栈!"那大汉高声喊道,"你往回去!赶紧把道让开!"我咬牙,忍。
"你不是在找悦来客栈吧?"另一个迟疑地开口,噗嗤一声笑出来,"那在十五里前面的岔路口就该向右转啊。"
......无错,我又光荣迷路。刚刚我确实是往习惯的左手方向转的。很好笑么?
默默让开半边道,我无奈地叹气。
两骑一前一后从我身边过去,嘴上还嘀嘀咕咕,似乎非常不满我耽误他们宝贵的报告时间。
我冷然笑笑,悄悄往擦身而过的两人身上留点纪念。不知道只剩你二人飞奔时,身上突然麻痹半个时辰,是谁来承担迟报的责任?
知道方向就简单了。返回走时速度加快,因为星星点点的,已经有雨水往下落。快马转向那令我白走了几个时辰的岔路口,不多久就能看见灯笼上大大的"悦来"二字。
大概是附近只此一家,不小的客栈只剩三四个房间。我暗自庆幸。
在房里稍微清洗,舒了口气,看看水盆里的倒影,脸色苍白。不过幸好这些天残毒都未发作,体力还够我至少度过浔河,迈上另一边曾是青国的国土。
店小儿敲门送上饭菜,看着热气腾腾的盘子才发现自己有点饿了。算算我离开汐水约有十日左右了,一路上几乎都是干粮应付。虽说盘缠足够,我总也不好明目张胆地冲进豪华酒楼然后说我没钱,拿这个抵押吧。最好的一餐是在谢府,还被我心情郁郁错过大快朵尔的机会。今天难得有机会舒服安稳地吃饭,定要好好享受一番。
夹一撮看起来不错的青椒肉丝,放在嘴里瞬间就没了食欲。油气过重肉丝全是油渣,火候太大青椒成了青"焦"。我拿筷子无趣地扒了扒,一小块未炒开的盐露了出来。
......浑身无力地趴在桌上,这满桌子饭菜怎么难吃也得使劲填进一直鬼叫的胃里,为了维持基本的体力。
宇文毅,这个时候我最是想你,也最怨你。
被永寒殿下送到师傅那里时,我第一次见到宇文毅。他拿着锅从冒烟的厨房里冲出来,满脸黑灰地大叫着师傅你又烧着饭忘了看火。永寒殿下抱着我笑得浑身抖个不停却不敢出声。只齐师傅肩膀的宇文毅恶狠狠地夺过师傅手里扇柴火的扇子,旋风一样奔进去。师傅则很安心地从永寒殿下手上接过我,温柔地领我进屋。等到我换身干净衣服再出来时,饭桌上已经满满地摆着饭菜。道道色香味俱全。
人活于世,必与之相适。永寒殿下跟我解释,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跟师傅在一起,如果不想饿死的话,就必须得学会做饭。而年仅九岁的宇文毅实在是体现地太过彻底,从此操练了一手精湛的厨艺。
算了,如今这些回想起来,也只是徒添感伤。铺开被子,上床睡觉去。
所谓习惯会成自然。睡了近两年的我一沾了宁静的房间软软的床,习惯性地睡得沉稳。当然一路疲惫也是原因之一。
而沉稳的程度是店小儿转述的。据说他早晨晌午一共来叫了我三次,敲门问我是否需要用饭赶路。两次没应声之后他几乎想破门而入了,而掌柜大人舍不得他的木门所以作罢。
我尴尬地笑笑,歉声连连。抬头看天时发现正午早已过了。
收拾过后下去大堂,桌子上三三两两的坐了几个人。我挑了个靠角的地方,坐下要了点清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