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涸————阿素
阿素  发于:2008年11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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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毒的是方家......不是凌家?」
李夔一愣,炎芳冷笑两声,又道:
「精通药石之术的家族可不是谁都可冒充的,凌家那有这种能耐?光看你的方皋给你下的夜香,就该知道方家有多恐怖。那时方家在朝势力已盛,陛下不便公然揭发,於是计划从那时就开始了,先由我主动向凌家示好,让凌家的势力凭依炎家,逐步进驻朝廷,藉以平衡方家的势力。」
「所以我才会请凌霄到后宫替我念书,就是为了拉拢凌家信任。才有所谓皇后亲近凌家的说法。」
方介始终咬著下唇,通红的眼睛看不出他在想些什麽,炎鸾终於恢复冷静,点点头道:
「原来如此,但是凌家後来势力渐长,变成尾大不掉的局面,所以陛下才会有後来之举,让凌家自己蹈入陷阱毁了自己。」
皇后颇为赞许地望了炎鸾一眼,冷冷续道:
「所以我假意和凌家商量计画,让他们逐步曝露出真面目。但本来他们似乎也查觉到我的意图,在大宴上派了真的刺客杀我,好在陛下当时执意要为我出席,在紧要关头救了我一命,我才只受到了轻伤,否则後果不堪设想。」
「那之後......母后就乾脆将计就计,装伤重欺骗凌家,也欺骗方家?」
「一点也没错。」
炎芳淡淡地道,目光始终不离脸色越来越暗的方介:
「之後一切的计画都照陛下的意思进行,凌霄原形毕露,在方家不知情协助下,我们顺利铲除了凌家一党。但陛下也感到自己生命到了尽头,在前夜秘密来见老身,要我伺机控制住方家,并且要我务必铲除方家势力,以免夔儿一登基,大权便旁落外人手中。」
她冷冷一笑,锐利的目光一扫方介和方皋:
「只是没想机会来得这麽快,太子擅自行动,倒给方当家露出狐狸尾巴的机会,当真是天道循环,报应不爽啊。」
「所以哥哥跟我说的......皇后才是刺杀太子的幕後黑手,并不是在骗我,而是他当真以为是如此......」
方皋双臂依然给方介紧紧押著,想起当初方介的话,终於恍然大悟。却听方介冷笑一声,终於第一次开口了:
「当初那老头向小皋解释,不小心说溜了刺杀之事凌府也有分时,我就觉得奇怪。慢慢查觉出那个老头其实也在欺骗我,」
他横了炎鸾一眼,忽地轻轻笑了一笑,目光中竟有种疯狂的得意:
「於是我耸恿太子妃,要她做出这件偷天换日之计,一方面让小皋逃走,一方面借刀毁掉太子妃,因为一旦保护太子不被我杀,她势必自己坦承这等谋逆大罪,若是太子妃也失去皇上信任,太子就失去了一个有力的左右手,以後要操控就容易许多。本来一切都很顺利的,没想到你这女人竟然技高一筹,哈哈,哈哈哈......」
再次仰天大笑,双臂中的方皋给他搂得一痛,冷不防寒光一潋,竟是方介抽出怀中佩剑,蓦地横在弟弟的脖子上:
「计不如人,夫复何言。我方介不是拖泥带水之人,要我们兄弟的命,现在就取罢!」
「小皋!」
要不是炎芳带来的禁卫拦著,李夔几乎要冲上前去。方皋浑身血污,给方介挟持著动弹不得,细白的颈子给剑锋压出一道血痕,李夔知道方介现在精神紊乱,随时有可能杀了亲弟弟,然後再自寻死路,心中大急,忍不住转眼向母亲求救。
「母后,罪不在小皋,求您......
「方介,你别以为我会为了太子饶你。」
无视於儿子的哀求,炎芳显得异常冷酷。方介的意思很清楚,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太子对方皋的感情,如果现在下令捉拿他,必定会陪上方皋这条命。
同归於尽,方介的眼神里明白地写著这样疯狂。
「皇后娘娘,方皋他......」
见炎芳竟似有牺牲方皋的意思,炎鸾也感不安起来。李夔心中一急,几乎就要冲上前去,却给禁卫拦了下来。
「小夔,你听我说。」
双方正僵持著,方皋面色平和,竟不顾架在颈上的剑锋:
「你喜欢我吗,夔?」
到此紧要关头,方皋竟还有心情询问此事,在场众人无不一愣。
「我喜欢,我自然喜欢小皋!」
「那麽太子殿下,你觉得我喜欢你麽?」
忽然换了称呼,这个问题细嚼是如此尖锐,李夔也不由得一呆。
「小皋......不喜欢......我麽?」
带著惶恐的表情退了一步,方皋望著李夔的表情叹息。
「太子殿下,老实说,我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不许叫我太子殿下!」
还记得,当初在东宫时,方皋曾禁止李夔叫自己「小皋」。当初的理由是这样听起来很孩子气,好像自己是太子宠物似地。说也好笑,他竟总希望太子多尊重他些,甚至有点怕他也无所谓。
从小,他就活在方介的阴影下,无时无刻不在恐惧中渡日。方府里没有敬畏他的人,连家丁都不把他当少爷来待。
然而自从遇到李夔,情况就改变了。失落多年的自尊获得填补,生平第一次有人会用看人的眼光正视他,黏在他身边跟前跟後,也是第一次有人称赞他,崇拜他,从李夔身上,他感觉到了自信与满足。
他开始感到害怕。原来他对李夔的「感情」是那样复杂,说要照顾他、呵护他,其实只是他太过自卑,想要找个人来消弥自己的自卑感罢了。
「殿下,我想过了......我没有办法......像你喜欢我那样纯粹地......喜欢你。」
「我是一个卑劣的人,从身体到心里都是。」
「我......明白殿下对我的感情,我也相信殿下付出的一切。然而正是因为如此,如果我轻易地说出喜欢你......那是玷污了殿下的用心。」
「错了。」

14 终末(完)

「错了。」
和炎鸾一般平静的声音,这位太子妃也曾如此叱责自己。但令方皋惊讶的是,这回发言的竟是炎芳。
「孩子,你太苛责自己了。」
没有多说什麽,皇后短短一句话却让方皋一愣,似懂非懂地眯起眼睛。炎芳叹了口气,朝李夔轻声道:
「夔儿,你自己和他说罢。」
「小皋,你把我......你把人想的太好太好了。」
抬首正视方皋,那双黑眸就像月光一样,一点点在方皋心头渗入光芒:
「你以为我完全不了解你,是吗,小皋?你以为我不知道,为了不让你哥哥处罚你,这些年来你处心机虑地接近我,费尽心力地取悦我,让我喜欢上你。我也知道,为了自保,你背著我做了很多事情,包括把我的书信摘录下来,把我和母后的对话记下来,还有......夜香的事情......」
望著方皋逐渐瞪大的眼睛,李夔淡淡地笑了起来,不自觉地朝他踏进一步,两人的距离彷佛也在这瞬间近了:
「我也知道,小皋在家里过得很不快乐。小皋以为我没有眼睛,看不见小皋伤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吗?看不见上皇塾时,你连坐下都有困难的模样吗?看不见那些皇塾的高官子弟调侃你时,你眼睛里恨到要杀人的目光吗?」
方皋开始恍忽起来,是啊,当年他们一起念书时,知道方二少爷底细的膏梁子弟,总会趁太子不注意时压他到暗处,极尽所能地羞辱他,嘲笑他,有些胆子大点的甚至就底便侵犯他。
有回李夔恰巧撞见他刚被欺负完,正在收拾散乱一地的杂物,记得那时他什麽都没说,只是默默地在一旁替他捡拾,然後对他展开笑容:
「小皋,我们回去吧。」
现在回想起来,原来他并不是什麽都不知道。相反的,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才无知。
「我甚至也知道,小皋总是觉得自己不好,总觉得自己比别人脏。但一方面又好希望有人称赞他、肯定他,每回我说小皋那里很好,小皋都高兴的像什麽似的,那以後就会常做同样的事。所以小皋总是替我收拾善後,因为在家里,没有一个比他弱小的人能够像这样需要他,渴望他的照顾。」
方皋痴痴地瞧著他,许多相处的细节蓦地涌入脑海。李夔擅武,而他则擅文,这小太子有多少次,哭著拿著写坏的字帖找他求救,却从没有一次在他面前炫耀剑术拳术?
「小皋,母后说得对,你对自己太严格了,又把我想得太乾净了。我知道小皋自私,所以我爱小皋的自私;我知道小皋自卑,所以我爱小皋的自卑;我知道小皋虚荣,所以我爱小皋的虚荣......我知道,小皋是个有很多缺点的人,就和我、和凌霄哥、甚至父皇母后,还有世间许多人一样。而我喜欢的方皋,就是正巧有这麽多缺点的方皋......」
他凝视著方皋,绽出温柔的微笑:
「我曾经在池边跟小皋说过,我们不是鱼,我们是人。就因为是人,所以不能像鱼一样,单纯地活著,再单纯地死亡。也就因为是人......才能互相喜欢啊。」
『可是小皋,我不是鱼。』
『我是人。』
『我明白。』
泪悄悄地滚出。当初在池边他这样回答,但直到现在他才真正明白,月夜下的那个誓言,意义有多麽深远,深藏著多大的包容。
李夔总是说:小皋,你很幼稚。
而他总是怒气冲冲地反驳。
然而现在,他才知道,这的确是肺腑之言。
「如果你过去曾活得卑下,孩子,那决不是你的错。如果老身曾为大局说过什麽,我以皇后的身分全数收回。」
和李夔一样的目光,炎芳静静地下结论。
原来简简单单一句话,就可以救赎一个人的灵魂。
感觉有什麽长久禁锢他的事物,悄悄从心底解放开了,身体虽然还受制在方介下,但方皋知道,而今而後,他再也不是受囚的鱼儿了。
「小夔,」
於是他笑了,这是他第一回领略李夔总能笑得出此灿烂的秘诀。
然而方皋的笑容,却让李夔蓦地冻住。
「小夔,你说的没错,我们是人......人活在世上,总是痛苦多於快乐,但也因为我们是人,我才能遇见你......也才能得到这麽多本来不能奓求的幸福。」
李夔读得出那笑容中的讯息,他想叫出声,想扑过去。但方皋的笑容却攫住了他,他的小皋难得能笑得这麽美,他又怎能去打断他?
「所以小夔......下辈子,我们都变做鱼罢,变作无忧无虑的鱼,然後等到有天,我们想念做人的日子,我会跃进池里,跃进大江大湖。届时,我绝不会忘了你......不管多远,我都会重新找到你,这回泉水再也不会乾涸了......我要和你一起悠游在池底。」
微笑,被血光所取代。
李夔哑了,炎鸾呆了,炎芳则凝起眉头,方介的剑锋一偏,脸上也是一片讶异。
「小皋!」
方介瞪大眼睛,似乎也没料到弟弟竟会如此绝决,竟将颈子自己往剑锋上移去,殷红的鲜血轻轻洒上了白晰的颈,也洒上了李夔的黑眸,即便是最冷漠的秋风,也卷起了一阵阵哀鸣。
今生今世,我们幸而为人。
今生今世,我们却无法以人的身分在一起。
但是来生......无论是鱼是人,我们都会在一起......对吧?
苍穹在眼前晃过,阖起眼帘前,他听见李夔叫唤的声音。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可是啊......我又怎能忘得了你?

『方公子,这位是太子殿下,从今以後,他就是你的主子了。殿下,这位是方府的二公子,以後要做你皇塾的伴读。』
『你就是方皋吗?我可以叫你小皋吗?我叫李夔,以後请多多指教罗!』

15 尾声(上)

宁静的御花园里,一只银鱼从波涛中翻腾出水,溅起好大一片水花。
长廊上的宫婢纷纷下跪叩首,迎接自桥礅上漫步而来的人。那是个极美的青年,约莫十八九岁年纪,一身明黄带穗龙纹宫服,头上珠玉礼冠,皮肤既细致又白晰,身段优美不似凡人,凝望池鱼的双眸深邃醉人,只是抹不去其中深藏的忧郁。
「皇上......又来了......今天已经第四次了啊。」
「真可怜,都已经三年了,皇上还是......」
无视於周遭的絮语,青年在众人悲悯的目光中往池间桥梁走去。池的中央是间小小的屋子,高架在池子上,两旁用形置厚重的玉石筑成月形桥,拱得草屋彷佛置身银河顶端。
月桥下,一片春波绿,满池的鱼儿不知人间愁苦地价日悠游。
草屋本身盖得相当简朴素雅,简单的稻穗房顶,隐约却有种悲伤肃穆的气息,教人不敢擅进。
青年掀袍缓缓跨入,目光触及草屋中间的床榻。
榻上躺著一个人,若不是胸口还有些许起伏,恐怕谁都会以为那是个死人。清秀的眉目依旧优美如画,双颊却因沉睡而凹陷,皮肤苍白的近乎病态,虽然每日派人细细擦拭和照顾,骨瘦的身材仍教人看著心疼。
「小皋,我又来看你了。」
轻轻在床榻边拉了把椅子坐下,彷佛已这麽做过千次万字,青年熟练地拉过男人修长的五指,一只只用剪子替他修理著指甲。
只有这时候,他才不是统御万千黎民的帝王,不是皇朝所爱戴的新皇,而是眼前男人一个人的李夔。
「小皋,我十八岁了,母后向天下召告,从此由我亲政,而她退居後宫,你真该看看那天的典礼,阶梯下跪满了朝臣,说多盛大就有多盛大。再过几天,就是你的生日了罢?你只比我小两个月而已,记得吗?小时候你总为这事懊恼。」
修理著月牙似的指甲,李夔轻轻一笑,对著一无反应的唇低语:
「这三年来,世事变了好多,我也变了很多──哎,都是老生常谈了,你一定听腻了罢,没办法,政事就是这样,沉闷而单调。自从三年前凌府抄家後,凌伯父见大势已去,你出事之後没过几天,他也在狱中自杀了。」
「我登基以後,本来想赦免霄哥哥的罪,毕竟凌伯父已经死了,什麽罪也该一个人偿就够了。旦一来母后反对,二来霄哥哥也不愿再长留京城,竟自请流放边疆,我实在没办法,想伯父死了,宁夏也走了,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在那麽荒凉的地方,也不知该怎麽过。小皋,我说实话,你别生气,其实我从来也没恨过霄哥哥。」
修理完十指爪甲,李夔放下方皋乌黑的长发,久未滋润的头发显得乾涩,衬在苍白的脸颊上更显凄凉。李夔心疼地轻轻抚著,拿梳子一缕缕替他梳开:
「宁夏死得那样惨,我心里也发紧。她被自己放的火烧死在凌府里,虽说也是罪有应得,但小皋,你知道吗?杵官去验尸的时候,发现宁夏手里紧紧揣著一样东西,她烧的全身都焦了,就只有那东西被她保护得好好的──就是绣给你的绿荷包呢。」
将额发一丝丝分开,撂到方皋耳後,露出他修长灵动的睫毛。那双眼依旧固执紧闭,多少年来,李夔总紧紧盯著那双眼帘,盼望他能打开一丝缝细,然而这希望总是落空:
「从前盛极一时的方家,现在也没落了。三年前方介以为他的剑杀了你,在禁卫抓到他之前就自杀了,小皋,或许你不相信,但我想方大人其实是爱你的,只是他......表达方式有些不妥当罢了。」
「後来,母后虽没有抄了方家,还把当家的位置名义上移转给了你,但事实上方家走的走散的散,连方介的母亲老太君也病死了。如果父皇复生,看见如今的光景一定会很惊讶罢,当年令他头痛不迭的敌人,竟在两三年间,因为各种原因相继灭亡了。」
低下首来,方皋的呼吸是那样平稳,又慢又细,好像只是偶然睡著了,过几个时辰就会醒来,笑著跟他说声:「小夔,午安啊。」但他盼这声呼唤盼了三年,方皋沉睡依旧,而他等待依旧。
「失去这些有力的朝臣,一开始确实是很辛苦。权臣不是扳倒了就好了,很多空缺还要待人填补,母后召开了好几次恩科考试,拔擢人才,训练新官......好多好多事情得做,旧的皇朝势必要消失,我们得担负起建立新朝廷的责任。小皋,你记得吗?以往你总叫我要做个好皇帝,每回我贪玩,你总教我认清太子的本分。」
五指在方皋胸膛上逡巡,李夔扬起一抹苦涩的笑容,食指缓缓往上移动。在颈子上一抚,那里有道淡淡的红色伤痕:
「现在我当真当上皇帝了......小皋,你不想看看吗?看我做皇帝的样子,唉,你还是会骂我吧,我总是惹你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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