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巡查了数间病舍，见到的情况跟医治点的相近。
扶风果然决定第二天再回去。夜幕降临，他和飞华只能在附近一处旅店过夜。他们去到那里，诺大一所旅店只剩下空落落的数十房间，半个跑堂收拾的伙计也见不到。
飞华从未见过这般萧索残败的景况，生怕扶风又赶他，勉强称赞道，「倒是难得一片清静。」
扶风累了一天，走到大堂中间，随手掀下一条长椅坐下调息。飞华靠到他跟前，小心翼翼开口，「我们今晚，应该怎麽过夜？」
扶风不出声，却在心里叹气：实在不能怪飞华，从来只有人伺候他。如今两人在外，少不得自己来做下人了。
「我去楼上看看，收拾两间屋子我们囫囵过一夜吧。」扶风起身想要上楼，伸手去提药箱，却是纹丝不动--他连日操劳过度，今天又是一日奔波。到了此时，身体都有些不听使唤了。
「我来，你坐下休息。」飞华连忙接过药箱，冲上楼去。
这所旅店原本规格较高，他俩看了几间屋子都不小，只是蛛网尘土的收拾起来十分麻烦。
飞华找到一个套间有里外两张床，心中有了打算，「我想只收拾一间，一人一张床，就怕你不喜欢。」
扶风却点头笑道，「原本这样最好，只是要烦劳你了。」他并非那样狷介的人。
飞华大喜，连忙照着扶风的指挥行动起来。一盏茶的功夫，已将屋子收拾得一尘不染。
扶风忍不住取笑，「果然是魔帝陛下，学什麽都快，将来做个打杂的，也一定不会饿死。」
飞华不气不恼，心里却笑说：我这辈子只肯替你打扫。
两人从药箱里取了干净衣服换上，又拿了干粮吃，各自分头睡下，一宿无话。
隔天一早，扶风便到病舍查看。日中时分，天水镇派了车马来接他们回去，飞华却是愁眉苦脸，怎麽也不肯上车。
扶风想了一想，招呼医师把几位情况严重的病人搬上车，吩咐车夫慢慢驾车回去。
看着马车顺着山道离去，飞华笑了，「你让车子走了，我们怎麽回去？」
扶风笑着将药箱递给他，「回去不过几座山头，我看风景都很不错，可要一起走走？」人已经出发了。
飞华喜不自禁，连忙跟上扶风脚步。
因为是上午，树林里的雾气刚刚散去，阳光从遮住天顶的树枝间洒落下来，在林间道路上投下斑斑阴影。早起的鸟儿吃饱了虫子，全都停歇在树丫上唱起欢快的曲子，起承转合悠扬动听。
飞华笑容满面，「如此优美的禽鸟之声，实在是令人心旷神怡。」
扶风觉得好笑，回头道，「你在宫里，什麽样的洪钟大鼓没有听过，什麽样的嘉曲名音不曾听闻？」
飞华反驳，「那些音乐固然是好，不过『自然』二字上，还是这空山鸟鸣来得优雅。」
「噢？」扶风真是不明白了，「难道宫里没有鸟儿？难道你从未到过山野？」
飞华摊开手，满脸无奈，「那些被训养的鸟儿，哪里还有半点趣味？就算是皇家的秋狩春猎，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进了山，只有漫山遍野的嘈杂人声，哪里听得到半句鸟鸣？」
扶风点头，感慨颇深，「做皇帝也有做皇帝的无奈，从来如此。」他想起了飞华的父皇，当初坚持要把孩子嫁到天界，还是阻止不了战事的发生。
飞华心中一动，借机为自己说情，「你既然知道我有我的无奈，可否原谅我当初的所作所为？」
扶风一愣，半天才明白过来，飞华是指当初毒害烟罗的那事，顿时面沉如水。
「我一时糊涂。」飞华小心看着扶风，「烟罗当初对我很好，我实在不该拿她下手。」
扶风心中惨笑：可是，你终究还是毒死了她，你恐怕还不知道，她死前念念不忘的，并不是羽，而是你这个无情无义之人！
飞华站在树下，看着靠住树干沉默的扶风，「我真的知道错了，求你给我机会。」烟罗对飞华的好，从来只字未提，飞华若是知道真相，恐怕噬脐莫及。
等不及扶风开口，飞华已经将他拉入怀中，紧紧抱住，似乎生怕失去。
扶风想起昔日情份，心中百转千回，终究是苦笑一声，「如果你是烟罗，你会原谅一个以爱之名，伤害你却又来道歉的人麽？陛下，我说过不想计较，但请你自重。」
被推开的飞华，感受着怀中消失的温度，怅然若失之后，心中升起说不清、道不明的疑惑--
怎么会那么自然而然的，就把扶风抱紧了呢？难道只因为他曾是烟罗？不，即使是对烟罗，自己也没有生出过如此情愫。
方才看着扶风眉间那一抹似有似无的哀怨神情，自己下意识就已拥他入怀。
他竟然，想要怜惜他、好好......爱他。
夜深了，卧室里，扶风还正在灯下翻阅医书。
他回想着白天在闿元镇上察看到的情况：虽然大部分病症都是相似的--患者大多高烧腹泻，严重的皮肤还会出疱痕痒；但是仔细比较，就会发现有一部分人仅是昏迷不醒，这在天水镇里是没有的。
忽然，住着病患的西院传来一阵孩童的哭闹声，扶风连忙披了衣服去察看。
易辰医师今夜值班，「这麽晚了，大人怎麽还特意过来？」
「我听到有孩子哭，没想到果然是他。」从闿元镇接过来的病患中，就有那名叫做『月夕』的小男孩。扶风放下手里的灯盏，一面走到孩子面前，将他揽在怀里哄逗，「我们也算有缘，一天之内见了两面。」
易辰医师无奈，「这孩子还小，大概是痕痒得难受，难怪他要哭个不停。」
扶风笑笑，「孩子就是这样，他还太小，说不出的难受，自然要哭，不碍事的。」
「我想也是。既然没事，大人请先回去就寝吧。」说完，猜想扶风不会放心，易辰医师又道，「明天一早，我把内人唤来，好好照顾孩子就是。」
扶风连忙摇头，「您在这里已经十分辛苦，再将夫人请来，岂不是回家连口热饭也吃不上？何况此处多危险，不妥不妥。」
说话间，孩子已经趴在扶风肩头睡了，十根小指头紧紧拽住他的衣裳，怎麽也不肯松手。扶风索性抱着孩子起身，「孩子我先抱回房里，他看上去十分乖巧，我也许应付得过来。」
到了房里，孩子已经睡得熟了。扶风小心将他放在床上，仔细打量：孩子有着浓密的睫毛，小鼻梁高高挺挺的，胖胖长长的手脚很是有力。若再长大些，一定是个英俊可爱的少年呢！
扶风喃喃自语，「月夕、月夕，你跟那家伙倒像是一个模子的呢！只是啊，长大了可不要像他那样招人厌，知道不知道？」
孩子睡在梦中，吧唧着嫩红小嘴似是而非地咛叮一声，惹得扶风笑了。
清早，扶风起来梳洗完毕。走到门口，扶风转头看看坐在床上开心玩耍的小月夕，实在不能放心，伸手将他抱着一起出门。
夜笙庭一大早踏进书房，就看到正哄小月夕吃馒头的扶风，「公子，你改行做保姆麽？」
扶风抬起眼睛扫他一眼，「这是帮你和尔鸢捡的，要不要自己抱过去养？」
夜笙庭吓得倒退几步，连连摆手，「不必不必，我跟璟尔鸢自有打算，不敢劳动公子费心。」
扶风冷哼一声，「你倒是想得美呢。你就是抢着来抱，我还舍不得给。」
小月夕坐在扶风膝上，似乎听懂了他们的对话，咯咯大笑了起来。
夜笙庭好奇心起，上前拿过馒头逗他，「小家伙，你从哪里来啊？叫什麽名字呢？」
扶风笑，「就不告诉他！来，宝贝我们继续吃，吃饱饱、长高高......」
飞华恰巧从门外进来，「你们说什麽这么热闹呢，怎麽也不出去吃早饭？」孩子被夜笙庭挡住，他走到跟前才注意到，「咦，这不是昨天的那个孩子麽？」
扶风忙着照看孩子，没空回答，飞华又问，「你怎麽把他给领来了？倒是挺可爱的。」
易辰医师走进来，看见孩子，也笑着哄他，「小宝宝，你好啊，昨晚睡得好不好？」
扶风站起身，「月夕，乖，去给老爷爷请安问好。」一面抱着孩子做了个弯腰的动作，再将孩子递给夜笙庭，「你带着他去院子里玩，我中午来接他。」
夜笙庭知道扶风要忙，拉了飞华出来，「陛下，公子事忙，我们帮不上忙，可别添乱哈。」
飞华耸了耸肩，忽然看到孩子正冲着自己笑，伸手抱过来，「小月夕，你现在可开心了？你比我得宠啊。」七分玩笑三分妒嫉的。
夜笙庭不习惯照顾小孩子，巴不得早点脱身，连忙陪笑，「陛下，这孩子愿意跟您亲近呢。我还有事要去生药库，您今天就负责照看他。」说完一溜烟去找璟尔鸢了。
小月夕不认生，一个劲地冲着飞华笑，还把亮晶晶的口水淌在飞华身上，他也不生气。
飞华抱着孩子晃到院子一角的花坛边，小月夕看到花瓣上停着的大蝴蝶，琥珀色的眼珠滴溜溜地跟着乱转，挣扎着要下来。
刚一落地，小月夕就蹒跚着去追那只胖蝴蝶，飞华在旁边扶着护着，生怕摔着孩子。
可是一转眼，蝴蝶飞走了，小月夕又对墙角的蚂蚁们有了浓厚兴趣，飞华就耐心陪着他一起爬在墙下看那些蚂蚁们慢慢搬运食物。
太阳从东面升到了头顶，廊下传来了扶风的呼唤声，「笙庭、月夕--！」
空落落的院子里没有人影，扶风正在纳闷，突然，花坛后面冒出了一个小脑袋，他定神一看，可不就是小月夕。
「月夕，他们留你一个人在院子里头？」扶风说着走了过去，立刻笑出声来。
堂堂魔帝陛下，居然让个小孩子踩着他的胸膛四处张望，自己倒是晒着太阳靠在花坛边睡熟过去了。
扶风抱起调皮鬼，忍住笑喊道，「陛下，请去前厅用午膳！」
好半天也没有动静。
扶风看着这幅情景，知道飞华一时半刻醒不过来，正准备自己离开，忽然心念一动，就着孩子耳边轻笑，「我们来跟叔叔玩游戏，月夕你说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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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6章
第六章
人间·芳渡崖
自从上次飞华无端端地闯来大闹一场，日升宁一气之下在芳渡崖四面加了无数层的结界，战魂羽也已经一连数月没有收到扶风的任何消息。
这天早晨，两人正在明萱堂里下棋，一旁陈设的水镜忽然嗡嗡作响。
战魂羽看那淡银镜面上的震动时强时弱，不像是扶风的术法，「宁，知道这里的，只有几人，你猜是谁？」
日升宁搁了棋子，皱皱眉头，「你的朋友，总是不让人清静。」
羽一面收拾棋盘，笑道，「天帝陛下，你别小气，说不定是北云靖霄将军请你回去处理政事。」
宁慌了神，忙不迭地摆手，「千万别，如果是，你也一定帮我挡下来。跟他说：一切都有太子呢，实在不成，叫他自己拿主意。」说完，人已经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羽笑着摇头，去到那水镜面前，里面人影晃动，慢慢映现出来，居然是夜笙庭和璟尔鸢。
璟尔鸢含笑打着招呼，「羽殿下，好久不见。」
相比之下，夜笙庭要活泼一些，「羽殿下，一向不见，您还是那麽美丽。」
用『美丽』来形容一个男人，实在是不合适。羽无奈笑笑，「有劳挂念了，怎麽会突然想到来找我呢？」
璟尔鸢的脸上立刻愁云密布，夜笙庭也不说话了。
羽猜到他们是遇到了麻烦，他打量对方身处之地，「你们不在宫里。怎麽，皇兄给你们出什麽难题了？」
璟尔鸢皱着眉头不说话：自始至终，他都不主张魔界一有事情就去麻烦羽。
夜笙庭却不管这些，他跟扶风亲近，自然也跟羽亲近些，「这一次不光是我们遇到了难题，而是魔界出了大事。」
璟尔鸢眼看事已至此，便将疫病流行的事情和盘托出。
听着叙述，羽的眉头越锁越深，「扶风竟也找不出问题所在？」
夜笙庭插话进来，「不单如此，扶风公子已经一连数日不眠不休了，我们都很担心他的健康。」
羽连连点头，「你们不要着急，我即刻出发，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水面晃了一晃，人影渐渐淡去，又恢复成一架晶莹闪亮的大镜子。日升宁算好时间回来，一眼看见羽在收拾东西，他连忙走过去，「你竟要出门？刚刚是谁？」
羽走了出来，忙着在书架上找寻医书，「魔界发生大规模疫病，扶风应付不过来，叫我过去看看，你好好待在谷中，我只去几天就回。」
日升宁一把拉住爱人，「不行，我们一早约定，天大的事情也不出谷，你忘记了？」
羽被他圈在怀里，动作不得，只用好言劝解，「宁啊，你也知道，我们的身份注定有些责任是逃不掉的。这次是我不对，回来一定好好跟你赔罪，好不好？」
「不好。」日升宁一口拒绝，愈发将羽搂紧，「一有事情就把你叫去，别说几天，十天半月回不回得来还不知道呢......我不要，你不能走。」
羽何尝愿意拂逆爱人的心愿？实在是救病如救火，知道扶风为了疫情忙得天昏地暗，又怎麽忍心袖手旁观呢？
「宁，你容我再去这一次，以后就是皇兄亲自来请我，我也不理不睬，可好？」
一想到飞华吃瘪挨窘的模样，日升宁的态度和缓了些，「果真没有下次？」
羽见机跟进，「我知道你第一讨厌见到皇兄，那你乖乖看家，北苑里的凤栖桐快要开花了，你帮我照看她们？」
日升宁并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低声道，「陪我吃完这顿午饭再走，耽误不了的。」
羽点点头，看着爱人委屈的脸，心中也是依依不舍。
魔界·天水镇
飞华陪了小月夕一上午，虽然他从心底喜欢这个机灵捣蛋的小宝宝，可是精力实在不够。好不容易哄得月夕睡着，他自己不知不觉也一起睡着了--天啊，带孩子居然比熬夜批改奏章还累！这是飞华梦中的唯一想法。
阳光下，扶风一手抱着月夕，一手提着蘸了墨汁的毛笔，看着还在睡梦中的飞华，得意洋洋地说道，「小月夕，你看哥哥画得好不好？这个叔叔像不像大花猫？」
月夕大概也觉得十分好玩，从扶风手里抓过大笔，学着样儿也要去画飞华的脸。
扶风忍住笑，连忙将月夕抱开，「不行不行，你要把他弄醒了，我还怎麽让他出丑？我们啊，先悄悄而去前厅，大家还在那边等我们吃饭呢。」
扶风将笔扔在一边，不动声色地抱着月夕来到前面，夜笙庭和璟尔鸢也刚刚到。
易辰医师环视一周，唯独不见飞华，连忙问道，「陛下不知道去了哪里？」
夜笙庭也奇怪：怎麽只见月夕不见陛下，孩子不是交给他的麽？
扶风心中暗笑，面上却装作不耐烦，「笙庭，你去后院看看，他好像还在那里。」
夜笙庭应了一声，转身出去了，却好半天没有回来。
扶风又对璟尔鸢说，「这两个人，怎麽都不要吃饭麽？尔鸢你去看看，叫他们快过来。」
璟尔鸢一头雾水，答应着也出去了，又许久不见回来。
再过了一会，易辰医师也坐不住了，扶风认真建议，「不知是什麽事情耽误了，我们一起去看看，可不要是大事。」
易辰医师跟着扶风，一起去到后院，他们穿过回廊，远远已经听到一些压抑的笑声。
扶风心中有数，不过璟尔鸢也这麽不厚道，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他们走到院门口一看，果然是夜笙庭捂着肚子笑得不行，若不是靠在璟尔鸢身上，也许已经滑到地上；相比之下，璟尔鸢拼命忍笑而憋红的脸，似乎有看头得多。
易辰医师原本隔着花坛不知原因，上前一看，花白胡须也剧烈抖动起来。
这时，扶风才神情自若地走了过去，一回头，看到飞华顶着的那张大花脸：脸颊上几抹胡须，额上三横一竖，分明就是一只大虎猫！
扶风再也装不下去，哈哈大笑，他怀里的小月夕也跟着咯咯笑。